作者:王清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8624字
瘸丫头喝了十几年墨水,两条腿还是一长一短。二丫头一手端碗,一手抓住白桃两根小辫往后拖。小白桃一手拎灯,一手撑住桃树,伸头往外挣,头皮火烧火燎。二丫头拿腿将白桃抵在桃树上,腾出手,放下饭碗,说:吃过饭,碗一推就走,你是谁,皇帝呀,千人侍候,万人捧呀。白桃说:今晚该五姐刷锅,喂猪,六姐替爸爸送饭。二丫头夺过提灯,嘿嘿一笑,嘴喷出白沫,她说:不叫大大,叫爸爸了,学还没上,就学会洋腔怪调了,走路要灯照亮了,我家不兴这一套!白桃脸一热,小声说:灯是给刘老师照亮的,城里人,走不惯黑路,今晚又没有月亮。二丫头一把抓住白桃的小辫儿,猛的一撒说:你跑什么?从小就知道贱,和老大一路货色。眼珠子大个小人儿,就知道心疼男人了。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她还是个孩子。上夜校,又不耽误农活,你也一起去吧。书本油灯费我出。刘加林走过来,将教材夹进胳肢窝里,急忙去掰二丫头的手。二丫头松开白桃,指着刘加林鼻子骂:白家的人还没死光,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你也称称自己,几斤几两,横竖不过瘸丫头领回来的野男人!
请你文明一点,礼貌一点好不好?刘加林取下眼镜擦了擦脸上的唾沫。
文明多少钱一斤?礼貌多少钱一两?二丫头一步步逼近,刘加林步步后退,眼镜与教材落到地上,他急忙蹲下,脸贴地皮,摸不到眼镜。
小白桃格格大笑。
刘加林震住,灯光从下往上照,他两眼暴突,鱼肚白色。
锅屋里传出小等哭叫,五丫头骂道:废物,这么大了,吃饭还咬舌头。六丫头说:惯坏了,面条咬不断,难怪大大不拿正眼看他。
二丫头拣起眼镜塞到刘加林手里,骂一句瞎鬼,朝锅屋走去。刘加林拿衣襟擦擦镜片,戴回到脸上,恢复了原形,走出家门。
小白桃追出家门,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眼前没有一丝光亮。
刘加林一脚低,一脚高,像瞎子,走进一只实心的黑球里。他城里生,城里长,从不知道天地间有这样的黑暗。黑暗里,他一会觉得自己大如天地,一会又觉得小如尘烟。他闷出一脸大汗,举手去擦,吓了一跳,像别人的手,冰凉碰到脸上。他加快脚步,脚下磕磕绊绊,险些摔了一跤。他听到一串脚步声,看不见人影,只有点点磷火,幽幽飘忽。
刘老师你等等,你走错了,教室在藕塘东边,大队部在藕塘北边,你往南走,正好相反,越走越远。小白桃追到刘加林,一把抓住他的手小手滚热,握得铁紧,生怕他再跑掉。刘加林放慢了脚步,稳住了神,手里有一只滚热的小手,心里有点激动。他扭头看身边,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只有这只小手是真实,与他有牵连。他偏过脸,对身边白桃的位置问:灯呢?小白桃仰起头,对着他的位置答:你走得像飞,我追你,给风吹灭了。
你可有火柴?
没有,我们叫洋火。走走黑路,你可害怕?
我是大人,又不是小孩子见黑就害怕。
大人也怕黑。
是吗?我不怕。
小白桃格格笑起来,笑声锋脆飞转,一串串小银铃摇散了四周的黑暗,刘加林觉得天地间不再是个实心的黑球,有了空隙,有了一高一矮的感觉。他又问:刚才你笑什么?她又格格笑起来,银铃在风中一串一串旋转。他听到她笑弯了腰,身子往前一倾,往后一仰。他说:你笑得很好听。你嗓子一定好,会唱歌吗?
会。
唱一段我听听。
我会唱段拉魂腔,《姐在南园摘石榴》。
你三姐说,听拉魂腔会上瘾的,就像喝酒抽大烟,想戒电戒小掉。从前花凋有个白七爷就是个戏迷,一年四季跟着戏班子跑,成亲拜堂时,头磕了一半,听到锣鼓响,丢下新娘就跑。
不是七爷,是三爷。
你三姐也会唱,她常唱给我听。
她唱得没有我唱得好听。
我不信,你唱给我听听。
好,我唱了,你听好了:姐在南园摘石榴,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正正巧巧,砸到小奴家的头哟,哎哟哎哟哟,快快出来,亲亲小奴家的疼哟。
刘加林拍手,说:好,好,曲子好,词句也有趣。
我像我妈,她嗓子好,要唱多高就多高,要拐多弯就多弯,连唱三天三夜,不疲不哑,人家都叫她是金嗓子。
你唱得是好,长大了当个演员吧?
白七爷家的小孙女,在省城当演员、报幕员,也会朗诵。去年清明节回来上坟,还教我们呢。还有唱书的也叫演员,我干姥爷退休前在县曲艺团,是二级演员呢。
我见过他。刘加林牵着小白桃的手,走了一会,俩人不再说话,只有脚步响动,高高低低,七上八下。一阵阵微风,一阵阵清香,丝丝缕缕,忽有忽无,他大口吸气。走进藕塘,有蛙声虫鸣,有荷叶响动,不远处有一团灯亮,俩人身影隐隐显出。
白桃想引他说话,一时找不到题目,急得心里慌慌张张。眼见临近教室,她灵机一动,拉住刘加林问:你是诗人?刘加林一笑,说:那是你三姐讽刺我的。小白桃又说:昨晚,你跟三姐在藕塘边做诗,我也会。刘加林勾起来,逗她说:啊,你偷听我们说话!你也会做诗?白桃想了想,照着昨晚编好的句子,像背书,干咳一声说:荷叶哗哗啦啦,蛤蟆咕咕嘎嘎,风说黑夜是家,家里天天吵架。刘加林拍拍她的头,捏捏她的鼻子说:哎哟,小白桃真做诗了。感觉不错,形象思维也不错。白桃不知道好在哪里,只知道他喜欢,她也喜欢。她想笑想叫想跳,想再说几句,让他更喜欢。她想,荷叶蛤蟆不会说话,诗就说它们会说话,刘老师就喜欢。太阳呢?红的、圆的,诗就说它是方的、绿的。还有小树被风吹弯,诗就说它把风吹弯,会唱会跳……小白桃腹稿打好,心中有了数,干咳一声,接着说:小树把风吹弯,太阳划条小船,送我到了天边。
刘加林没拍她的头,也没捏她鼻子,只是一笑,拉着她快步穿过石板桥,教室就在眼前,窗口的灯光变大,散射一片。小白桃拟撒他手说:你要我做演员,还是做诗?刘加林说:我要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她说:我不要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我要做你的好孩子。刘加林一愣,松开她的手,望着脚下,黑乎乎两个人影,一高一矮,被灯光加宽拉扁连在一起。他说:小孩子,不能乱说。
白桃说:我不想做小孩子,我要赶快长大,像三姐那么高,那么大,就能和你好,就能和你亲近。刘加林一头雾水,不知所措:把她当成小孩,十个熟透的女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她的娇情媚态;把她当成大人,她毕竟头上一句,脚上一句,不是词大心小,就是心大词不够。刘加林作出轻松,不在意,摸摸她头,宠爱小猫小狗一样,说:小孩子,不能这样跟大人说话的。要不是我和你三姐的关系,你该叫我叔叔呢。
我算过了,今年我十二岁,你二十五,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我到二十二,你三十五,我们都是大人了。我五十二,你六十五,你是老头我是老奶奶。我六十二,你七十五,我俩手拉手,走路也走不动,就像祥子老娘和姥爷,谁也看不出大小。小白桃拉住他的手,弯腰驼背,学老奶奶走路的模样。
刘加林心惊肉跳,你看你,把我手都掰疼了。小白桃推他一下,声音极娇小。
刘加林哦一声,松开手说:你的算术不错,可以从二年级学起。进去吧,天荷会等急的。
藕塘北岸,大队部边上,两间草房里,气油灯挂在房梁正中,里外两问,一样雪亮。白天荷在灯光下走动,影子拉扁,放大,像水浪,在山墙上起伏荡漾。毛蛋扒在方桌前,支棱两眼,哈欠连连。天荷说:白天耕的耕字难写,你先照葫芦画瓢,学会偏旁部首,再写也就容易了。
刘加林走近里问,拉住天荷的手,像久别重逢,千言万语,不知从哪说起。天荷瞥一眼毛蛋,满脸娇红说:只有一个学生,别把他吓跑了。
刘加林一笑,松开她手,回头叫:进来呀,白桃呢?
我在这里。白桃坐在中间,冲里问说:三姐在里屋教毛蛋,刘老师来外问教我,分两班吧?
你进里间来,两个人还分什么班。你五姐六姐怎么没来?
二姐不让,要不是刘老师,我也来不了。小白桃走进里问,坐到毛蛋身边,撅起小红唇,凤眼觑眯,脸上的娇媚,娘胎带出来的一样。
加林,你在这里教他俩拼音字母,我再去找几个孩子来。
你腿不方便,天又黑,我去吧。
你人生地不熟,还是我去得方便。
二姐,我提灯,替刘老师照亮,大技子家离这近,她姐妹两个都想上学。小白桃教毛蛋点亮提灯,走到门口等待刘加林。
这样吧,加林,天耕陪你去大枝子家,你就在她家里教。你是客人,她家不能不给你面子。
好,好。我们走。毛蛋像逃跑,拉住刘加林就走。
小白桃坐到桌边,寒下脸,盯住天荷,不让眼皮眨动,半真半假,拿眼与她较劲。油灯嗡嗡声越来越大,俩人又僵持一会,天荷软下来,一笑说:你赢了,算你眼皮硬。好好学习吧,天老爷真偏心,让你健康漂亮,小嘴又会哄人。
小白桃格格笑了一会,像婴孩,一脸天真。她撅起小嘴,瞅住三姐说:老天爷才偏你呢,刘老师对你多好。
天荷一震,忙掩饰,拿起教材,定下心,教小白桃拼音字母,只教了两遍,声母韵母小白桃能拼能写。天荷不信,又试了两遍,她目瞪口呆,像看到太阳月亮星星同时升起眼前错乱而又雪亮。她觉得小白桃是个神童,灵气过人的小神童。她走到小黑板前,如同面对一堂学童,把简单的加减,讲得有滋有味,像七巧板,像捉迷藏。小白桃一头扎进去,加加减减,题题让她沉迷。天荷讲了前句,她已经等待下旬,天荷举出一例,她能翻出三例。天荷觉得,她是一张纸,一点即破。她是干涸多年的土地,小雨大雨,咝咝溜溜往里吸。不是强大吸收能力,是灵性,是契机,像鞭炮一点即炸,像河堤,打开缺口,就会一泻千里。天荷恨不得一口把她喂成个胖子,白桃恨不得一口把她吸干,俩人忘记了时间,只到鸡叫头遍,天不再漆黑,有了半个月亮,一个鹅黄色的大风圈。藕塘里,蛙声低一声,高一声,又湿又重。窗外有磷火,蓝幽幽,闪亮飘动。天荷像梦醒,拉着白桃走出教室,愣了一会,说:你聪明,很聪明。从前,传说元朝皇帝,不学自通,夜梦五经……
小白桃格格笑起来,她跑过石板桥,跑在塘沿上,转过脸,等天荷走到跟前,说:我不聪明,笨得像一截木头。前几天,你挨家挨户找学生,刘老师天天教我拼音字母,还有加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