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清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0480字
阴雨好几天,半中晌,太阳像个捉迷藏的孩子,呼啦钻出来,活蹦乱跳。黄豆红豆绿豆,地连地埂接埂,红光烟雾水汽,滔滔滚滚,无边无际。从天上看,花凋的女人是一排棋子,缩头憋颈,站在青豆地边。大队长说:天老爷有心,太阳露了脸,豆子还没捂烂。这块地七亩长,一人六垄子往前割,先割到头的先去家。两个学生,大闺女上轿,头一回,一人三垄子,两边的人,照应点。公社有文件,学生按五保户待遇,包吃粮,包柴草……
平白无故,多出两张嘴吃闲饭,公主坟东刘集西刘集怎么不要学生?大枝子妈一带头,女人们一条声嚷起来:一个整劳力,累死累活,一年不过五百斤毛粮,两担干草,他俩是公主遇难,还是天子流放?说是来学习的,实是来吃大户的,养到哪年哪月才算养到头?城里的学生算啥好东西?亏还没吃够?你还想再坐一回大牢?要不是老姑子装神弄鬼,你妈早就丧了性命……人多嘴杂,话又重,二丫头怕两个学生吃不消,一眼斜扫两个人,小吴线帽围巾手套,口罩上面露出两只大眼睛,清冷,幽幽移动。小夏破衣破鞋,头扎白毛巾,腰勒粗草绳,比乡下女人还要乡下女人。她走过去,小声说:这里人说话从不留情面,你俩别在意。俩人装麻木,一人看天,一人看地,脸上没有回应。祥子妈说:那年结巴子与老姑子逃走,我去要人,那个该死的犟牛,劈心给我一拳……二丫头说:要说学生整人,我家吃过大亏。话又说回来,那是上头的错,也是大家的错。上头不折腾,学生在城里好好上学,为啥来乡下胡闹?大家要不跟着起哄,十几场批判大会怎样开得起来?要不是大家为了保全自己,检举这个,揭发那个,单凭十几个毛头孩子,哪能闹得起来?
几个妇女被噎住,大队长的热血涌上来,他提嗓门,拉足官腔,说:天芳说得对。事物都要一分为二,看两面。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学生响应党的号召,来乡下造反,现在还是响应党的号召,来接受我们再教育。祥子妈问:不管是谁的号召,我们凭啥负担他们?大队长说:凭党的号召,凭我们是贫下中农……大枝子大妈仗着与他有情有意,敢打断他的话头,敢在人前拿话刻薄他:几十里方圆,为啥只有花凋响应号召?我看是你官瘾大,讨好上面,拣回了丢了多年的乌纱帽!
幸亏你们都是贫下中农,觉悟比我的老二还要低一截!
大队长怕人揭短,一急之下,拍股跳脚,拿手在交裆处急急地比画一下。
妇女们笑得夸张,像风中的芦苇,东倒西歪。平日,花凋的女人从早累到晚,田里家里,找不出什么趣事,惟一的消遣就是与小叔大伯子嬉耍打闹,说荤话笑话开心解馋。花凋有传统,说荤话笑话论辈分,打闹嬉耍分尊长,上一辈人热闹时,下一辈的闺女媳妇退到一边,装聋作哑。几个老女人听到大队长说荤话,大叫大喊,一哄而上。大队长一边护住前裆,一边接着骂:当心镰刀,割掉了我的老二,你们的日子更难熬了!祥子妈抱住他的后腰,大枝子妈伸手朝他裆里一捞,几个女人哈哈大笑。一个说:原来是个小雀,割了省事,留着用场不大。一个说:是根咸黄瓜纽子,软溜溜抬不起头。大队长左捂右护,气喘吁吁说:臊女人,窝在家里三四天,还没操够?一个个哪来这么大的骚劲?几个女人把他按倒在地,一个倒骑驴,坐到他头上,一个正面坐在他的胯上,七手八脚,扒了他的裤子,四人抬起四肢,雪白的身子,在太阳底下,抛来荡去。祥子妈没抢上大队长的肢体,闲在一边难受,她拉住小吴问:你们城里人可这样开玩笑?
小吴两眼照在她脸上,清冷,不移不动。祥子妈又问:你不喜欢热闹?小吴还是一声不吭,两眼幽幽冒冷气。祥子妈说:这人冷,是个冷人,心冷嘴冷眼光也冷。你看他那眼珠子,白多黑少,睁得牛蛋大,不是看人,是在吸人热气。另一个老女人跟着说:你看他那张嘴,也是白长了,你问他话,他连个屁也不哼一声。二丫头推开祥子妈说:你们玩得太粗,他给吓住了。
大枝妈放下大队长一条腿,朝二丫头呸了一口,说:去去,黄花大闺女,听了耳聋,看了瞎眼!啥粗啥细,你知道啥?二丫头听出她说的是荤话,脸一热,不敢再接话茬。
大队长一脚蹬地蹿起来,挣开几只手臂,转身就跑。小夏拣起地上衣裤,追上他说:快穿上,别冻着。一地的闺女媳妇哗哗啦啦笑开,有人说:城里的、丫头脸皮真厚!有的说:她想巴结大队长。大队长系上裤子,大声喝斥:看够了吧?摸够了吧?再不开镰,太阳缩回去,豆子烂掉,冬天只有喝北风了!
妇人们疯够浪足,数出自己的垄数,一溜散开,猫下腰,嚓嚓镰刀声响起来。白桃刻意回避热闹,走到地边,小夏跟过去,在她身边站定,冲她点头,白桃没看见一样,割了六垄子,不多不少。小夏也数出六垄子,一刀下去,急忙蹲下,丢了镰刀,右手抓住左手,俩手血乎拉拉。白桃割到两人的交接处,扯下手上线手套,丢到小夏面前。小夏掏出口袋里预备好的纱布胶布,把伤的没伤的指头统统缠了一遍,戴上线手套,连割加拽,追住白桃。有一阵,几乎追上,她直起腰,擦把汗,看了看伤手,白桃已经蹿出一丈开外。小夏运足长气,两手抱刀,跪在地上,猛砍猛芟,还是追不上。
小吴蹲在地头,像绣花描云,用镰刀背理顺豆枝豆权,等到清清楚楚露出一棵豆根,这才割一刀。割了一棵,尖着手指捏起来,放到身后,再割下一棵。二丫头想帮他。中间隔着祥子嫂,只好朝祥子嫂那边一垄一垄斜过去。祥子嫂垄数不够,顺着二丫头心意,朝小吴那边歪斜。末了,小吴只剩下一垄子,还是落在最后面。
割到地心,豆秧子稠密,七攀八连,成坨成团,二丫头与祥子嫂联合,一人割,一人翻卷拉扯豆秧子。二丫头远远看过去,小吴的那一垄,像根长绳,拖在地中间,他像个疙瘩,坠在绳头不动弹。祥子嫂瞟一眼二丫头,话在嘴里涨大,张几张嘴,吐不出来。祥子嫂说:二丫头,你那点心思我看得出来,那人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第一天下地,就不争气,甘拜下风,惜力,不惜面子,是个自私鬼。自私鬼要女人当他佣人又当他妈。
二丫头丢下祥子嫂,不再合作,自个往前割出一段,回头说:瞧你那舌头多么搅和,啥事到你嘴里都有臊味。我帮你割几垄子,是让你赶上来,我俩并排好说话。你往他那边割,是你让他追上来,你俩并排好说私房话。
祥子嫂紧割几刀,追上来二丫头,对两边的人大声说:难怪人人都说结巴子家的丫头会讲歪理,长能说成方,方能说成圆。
五丫头六丫头排在小吴左边,一齐冲这边嚷嚷:结巴子家丫头招你还是惹你了?你心邪,还嫌人说话不正!你脊梁骨不直,还嫌影子歪斜!
祥子嫂冷笑说:哦哦,不得了,一窝疯狗咬人喽。昨天你俩还把二丫头说得一分钱不值,今天又当成宝贝拥护她!
你们有几张脸皮,翻转得这样快?
五丫头六丫头格格笑起来,一个说:你脸没有几张皮,怎么会一时红一时白,一时热,一时冷的?
哦哦,真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个个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你俩要是死了,那嘴也得割下来,留着展览。
你几个乱嚼舌头根子了,也不怕嘴上长疔。哎哟,你们看,南边一块大乌云就要磨过来了,天要变了,还不快割,我家里还晒床被呢!大枝子妈冲这边叫喊。
几个人一起抬头看天,不再说酸话荤话玩笑话。动极生静,连着几个时辰,整个豆地,只能听到一片刷刷的刀声。
二丫头第一个走上田埂,小吴的那一垄子一动没动,她走过去,见他斜仰在一铺豆秸上,线帽盖住眉眼,仰面朝天。二丫头心里说,这人存得住气,也会享福,多少人看着,比着,他却不在乎,满世界找也找不到第二个。她想帮他,才与祥子嫂逗过嘴,又有一大片眼珠子,怕人生疑,她不敢,又不忍心撒手不管。她迟迟疑疑,走近祥子嫂,拿胳膊肘抵一下她的小腰,凹抠眼快要急凸出来。祥子嫂拎起水壶,收好镰刀,憋住笑,有意问:有事求我?二丫头瞅住正南方向,太阳在那块黑云后面灸烤,黑云烧化,周边透红,一条条雨线,丝丝缕缕,斜涮下来。她说:嫂子,天阴了,你看那雨溜子,快要淋下来了。
快走吧,跑不到家,就要挨雨淋了。祥子嫂急急忙忙往回走。二丫头还是愣在地头不动,大多数人割到头,纷纷走上地头,七嘴八舌,一片慌乱。白桃不慌不忙走上田埂,拿镰刀挑起水壶毛巾,喝了水,擦了脸,抖掉身上鞋上豆叶,重编两根小辫。小夏离地头只差两步远,她跪在地上,两手抱刀,一阵猛砍猛拽,砍到地头,有砂礓,刀口冒出火光。
她割下最后一刀,一个趔趄,跌坐到田埂上,蜷缩成团,两手夹在两腿之间,像怕冷,脸色煞白,周身冒热气。白桃掏出个小圆镜,避转过脸,横竖照一遍,扭身就走。小夏爬起来,紧走两步,还了她的手套,说声谢谢。白桃接过手套,在手里把玩一会,一声没吭。小夏盯住她背后,柳肩水蛇腰,一走一扭,浑身波动。小夏心里想,这女孩不俗,没有乡下人的土气,也没有城里人的洋气,她又冷又艳,让人不敢亲近。小夏问:你是县城下放的?白桃摇头,她又问:省城来的?白桃没吭声,走到地头,转身站定,与小夏脸对脸,说:你听好了,我不是城里人,是花凋人,祖祖代代,地地道道花凋人。小夏慌忙解释:其实,我……白桃没等她说完,转身就走。头顶上有雷声,一声接一声,远处有风声,沙沙沙,天兵天将就要降临。
小夏走到小吴面前说:整块地只留下这一垄子多难看,我俩一起割了吧?
雨来了,我们也走吧?
你不割,我割,你把豆秧子往一处收拢。小夏割了几刀,冲小吴一笑说:第一天下地,你不想留下好印象,把起点设低,今后稍微好一点,他们就觉得你有进步了。
小吴拿脚将割倒的豆秧往一处踢,踢两下,停住说: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怕把手扎坏了。
你看,地那头,谁在帮你割呢?
小吴仰头看天,叹口气。
大枝子妈四处找夹袄,找到小吴跟前,瞪他一眼,拉过小夏两手,扯下纱布,凑到小吴眼前,说:你睁眼看看,这么多血口子,水泡泡,像两块碎肉饼,你还有脸站住不动?
炸雷一炸两三响,闪电连着闪电,蓝丝带一样,天上地上,胡飘乱舞。
快跑,别触电了。小吴两手抱头,大叫一声,大枝子妈找到了夹袄,往头上一包,骂一句天,骂一句小吴,俩人撒欢往回跑。雨点跟着哗啦砸下来,天像只大黑碗,倒扣在地上,又不时被雷电劈开。二丫头割到地当中,抹一把脸上雨水,看到了小夏,一愣,低头往前割去。五亩长的一条长线,最终消失,两只落汤鸡,碰到了一起,中间隔着雨线,一个说,对不起,要不是小吴,你也不会挨雨淋。一个说,是老天爷翻脸无情,不能全怪小吴。
风声雨声,电闪雷鸣,天下地上,昼夜吵闹不停。花凋接连三天暴雨不停,屋里屋外水漫脚面,农田菜园一片白浪。花凋离海远,只有几方水塘,几条沟渠,十几种鱼虾,不知从哪里游来的一群群水鲜活物,五颜六色,奇奇怪怪,没人能说出名字,没人知道来龙去脉。毛蛋奶奶瘫在床上,两腿关节红肿胀大,心气断断续续。她看着床边一条铁锈红小鱼,叫住儿子说:腥物从你大大坟里钻出来的,吃了要出人命,快去求老姑子卜卦卜卦……大队长掰开她的手,恶声恶气说:妈,你老糊涂了?我的党籍才恢复几天,你就想让我犯错误?人家知道还不整死我?他妈闭上眼,像做梦,又像与他说话:你大大来了,你大大来了,看你身上淋透了,不穿蓑衣,也不怕伤风。来不及了,儿子要吃官司?什么官司?
大队长站不住,坐不稳,手脚冰冷,心里一麻,披上蓑衣,跑进道观。俩人关好门窗,点上蜡烛,躲到墙角。老姑子从墙缝里取出鳖盖骨与一串铜钱,擦去绿霉,叹气说:香是买不到了,只能点根艾条充当了。大队长嘟嘟囔囔说:你也知道,自从那年我犯错误,我妈一会说人话,一会说鬼话,说得我心里直发慌……你想想,一个党员被逼到了迷信的份上……
老姑子盯住鳖盖骨纹与铜钱走向,一笑,两眼汪水,两颧桃花粉红,她轻声说:乾坤颠倒,是一凶卦。大队长心口窝一股冰凉,脸上做出假笑说:那鱼虾是……老姑子说:天风刮来的,天水汲来的,天上的东西,属灵物。大队长小圆眼大睁,鸡一样侧脸看她良久,说:吃了灵物,不都跟你一样水灵了吗?老姑子摇头说:吃不得。第二卦也是凶卦,你有血光之灾……
你不要放毒!我是党员,我不信!大队长脸一变,推开老姑子就走,鳖盖骨在他脚下,咔嚓踩成三半。老姑子盯住踩碎的鳖盖骨,愣一会,头脸连及颈脖子火烧起来。大队长折回来,拎起蓑衣,披上身,冷脸说:今天这事你万万不能露出去,露出去一丁点,你我都会倒大霉。老姑子格格一笑,大队长走进雨地,回头骂:神经病!
毛蛋奶奶的胡言乱语,经过几张嘴改编,随着风雨纷纷扬扬传开。大枝妈说,我去借盐腌鱼,老奶奶拉住我手,说了半天。半死不活的人,一脚踩阴,一脚踩阳,两界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