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清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8
|本章字节:11000字
全国只有三所戏剧电影学院,表演系总共招收五十二人,考生上万,初试复试面试,过五关斩六将,千挑万选,难过登天摘月亮。中央戏剧学院在固镇县的初试考场设在农机站的小礼堂,连考五天,考生像苍蝇叮臭肉,整天围在考场窗前门旁不散。一个考生走出来,一群人围上去,摸底,问考题,有的面带笑容,有问有答,有的垂头丧气,一声不吭走开。白桃住在于姥爷家,离考场远,只来过两回,一早一晚,窗前站站,门旁看看,已经摸透了考官的口味。
白桃的初试是在下午,吃过中饭,姐妹俩坐在大槐树下乘凉。天荷问:练小品还是练朗诵?白桃说:三姐,城里你熟悉,带我去逛逛。天荷说:去哪里?我来陪你考试,不是陪你玩的。你的小品还不顺,表演有点生硬……白桃说:考试这东西,一凭功底,二凭天分,三是运气。口渴造井,是来不及的。天荷说:这两天,你太紧张了,我们说说闲话,松松脑子。白桃说:昨天干姥爷告诉我,离这不远有个小水塘,有花有垂柳,过去你常去那里浪漫。天荷犹豫一会,说:那有什么好看的,比我们庄的藕塘差远了。白桃躺在凉床上,伸开四肢说:那里有一排垂柳,四周是半人高的灌木,面前有个小水塘,水不多,有几只水鸟有鹅鸭,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天荷仰面朝天,躺到白桃身边,看着蓝天,良久没说话。白桃又说:三姐,我发现这次考试,嗓音口齿身段长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工农气质与形象。
他们喜欢浓眉大眼,满面红光,穿戴朴素,举止粗大,言谈直爽的,演技也不像书上说的那么复杂,只要你演得真,像生活,像照片,真哭,真笑,就能得高分。
天荷还是没接话茬,眼光扎进蓝天,脸色渐渐发白发亮,身子提气就劲,跟着陷进蓝天里。白桃推她一下,轻声问:你冷?瞧你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天荷受了惊吓,收回眼光,看着白桃,一脸惊慌问:你说到哪了?白桃格格笑起来:你走神了,我说,我必须考上。天荷身子一软,吁出一口长气说:老天爷给你的,你争不争都能得到。老天爷不想给你的,你能争到吗?
白桃坐起来说:我就不听天由命!自小,我不争不抢,妈就不给我做一件新鞋新衣裳。再大,我不争不抢,就上不了夜校,上不了小学,唱不了红灯记。这次考试,我不争不抢,大队不会推荐,公社不会通过,就没有上大学的机会。
你自己都不想争抢的东西,老天爷能给你吗?反正,我争到的,老天爷才会给我。
天荷侧过身,与白桃脸对脸,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因为我像你,爱读书,能吃苦,不好说废话。不是?那就是我爱干净,会打扮。我好胜要强。我敢争敢抢。都不对?我不知道了。猜?太累,我不猜。
我也不知道。天荷一笑,把白桃搂在怀里。白桃从没与她这么亲近过,脸一红,不敢正眼看她。天荷见她脸红,自己的脸也热了起来。她站起来,走进屋,回头问:昨天我从一个老同学那里借来一套军装,一套工装,下午考试你穿哪一套?
穿军装的人太多,不显眼,留下的印象不深刻。穿工装的不多,不过工装太硬,穿在身上像铁人,不像女人,没有韵味。我要朴实,好看,还要有女人趣味。我走近考场大门,让他们眼前一亮,眼光全聚在我身上。白桃跟进屋,换上一件蓝底白花蜡染小褂,收腰展襟,一条土蓝布裤子,浅裆直筒,下边宽大。她坐到镜子前,解开把两条辫子,在脑勺子盘了个小圆髻,眉眼上齐刷刷剪出一排刘海。她不涂脂抹粉,只拿炭笔,把眉眼描粗涂大,再轻轻擦去,胎里带来的一样。天荷绕白桃转了一圈,看了一圈,笑着说:你再背个孩子,抱只鸡,与那年画上走娘家的新媳妇就没有两样了。白桃问:你嫌我太俗太土了?土到头,俗到底,反倒生出优雅了。老瞎子像一件出土文物,一脸枯锈,破衣烂履,哆哆嗦嗦走出里屋。
天荷蹿起来,扶住他坐下说:你怎么起来了?医生叫你卧床休息一个星期呢。白桃说:一点伤风不要紧。我不管是俗是雅,我只要好看,和别人的不一样。
老瞎子雁一样,伸长脖颈嘎嘎笑两声,齄着鼻音说:你家祖宗坟头就要冒青烟了,你这丫头聪明过人。白桃说:从来没听到干姥爷笑过,猛一听,怪吓人的。老瞎子说:那是你心虚。白桃冷下脸,声音比脸色阴冷:我虚什么?我有什么可虚的?你以为我考不过小吴?他落到这步,我讨了个巧?你以为我想要二姐这样做?
你看这丫头心眼又多又小,像只马蜂窝!我说心虚,是你小品没准备好,你就以为我看破了你的心思。
我有什么心思?亏你瞎眼,要是看得见,不知怎样编派我呢。
老瞎子最恨人揭他短,当面叫他瞎子,他一蹿,正准站到白桃面前,指鼻指眼说:你做过的事情我都能看见,你想做没做的事我也能看见,我心里有眼,耳朵里有眼,脑子里也有眼……
白桃心里一酸,哇啦哭起来。
天荷急忙打圆场,一边说:干姥爷,你少说一句吧,临上阵,她是太紧张了。她从不肯在人面前掉眼泪,今天拿你出气,是对你撒娇。
老瞎子自觉无趣,低下头,像团脏物堆在白桃面前。
天荷替白桃擦了脸,递过一杯胖大海茶,拿话逗她:鼻涕眼泪,像大学生吗?这是干姥爷专门给你泡的,考前喝,防止嗓音哑。
白桃闪开茶杯,赌气说:我不喝,真嗓子哑不掉,哑掉的不是真嗓子。
这话不一点不假。不倒不哑,那叫金嗓子。四十五年前,你妈十岁,第一回唱书,那段子叫《金嗓子》,唱到凄苦处,你妈一嗓子顶上去,茶楼上下,鸦雀无声……老瞎子开头是想逗白桃,说了几句,挑开往事的头,来了劲,拉出唱书腔调架式,脸上有了血热,两只白眼珠像玉,泛出寒光。他坐直,坐舒服,摸起那杯白桃不喝的茶,喝一口,润润嘴唇说:你要是上了大学,做那大舞台上大演员,你妈地下有知,也会笑出声音。你拿笔,记录下来,把这个段子记下来,就要失传了。
白桃扭过脸,天荷说:干姥爷,等她考试回来,你再唱给她听吧?
不好。考试回来,我再讲就没有意思了。老瞎子蹿起来,一把抓住白桃的右胳膊。白桃觉得他手无四两力气,轻轻一拨,就能甩掉。她没动,看见他白眼珠上汪出一层水光。她心一软,轻叹一声,扶他坐下,说:你想帮我就帮吧。
老瞎子沉到过去,一时半时回不到现实,他右手作敲鼓状,左手作打竹板状,先是道白,后是缓缓说唱:从前再从前,花凋国,三山六岭一分田,近百万臣民,只有千百亩良田。百姓忍饥挨饿,纷纷外出流亡。国王率领七个王子,南征北战,终于吞并四方五国,万亩良田,从此国富民安,一片太平景象。没想到,敌国的探子官,做了御厨,在国王碗里下了毒。国王命大没死,下身子瘫痪,再不能享用满宫侍女后妃。后妃宫女们各个鲜枝绿叶,花季吐香,难免有守不住的,露出馋相。老国王开始疑神疑鬼,一时猜忌爱妃勾引大王子,一时疑心西妃私通御医。后来,他变得越来越刁钻古怪,越荒唐残暴,终日酗酒听后妃宫女唱情歌,再也没有心思料理朝政。后妃宫女们唱得白天黑夜胆战心惊,只要歌词不新不荤,嗓音嘶哑,轻则打人冷宫,重则行刑示众。草青草黄,一年又一年,宫里只剩两个女人没有遭难,一个是八十六岁的王太后,一个是十六岁的琼瑶公主,老国王的掌上明珠。老国王下令招募民女进宫为他唱情歌,一时间,民愤四起,有几地扯旗造反,有几地归依他邦。眼见山河破碎,国难当头,琼瑶公主挺身而出,阻止父王***。那一天,昏灯下,公主装扮成民女,由太监领到老国王面前。国王见她如同琼瑶公主,心下欢喜,问她你会唱什么情歌?琼瑶说,专唱花凋拉魂腔。老国王心花一朵大开,拉她坐到怀里,让她连唱九天九夜,词句不重,音调越唱越柔润明亮。
老国王听到痴迷处,口干舌燥,春心***。听到相思处,哭哭笑笑,痴痴迷迷。听到悲苦处,捶胸顿足,老泪纵横。琼瑶公主唱到十三天,嗓子还是不倒,要唱多高有多高,要拐多弯有多弯,词语顺嘴流出,天上人间,人物风景,唱得活灵活现。老国王欲罢不能,心里忽喜忽悲,脸上忽笑忽泪,终有一日急火攻心,悲极伤心,病倒不起,一命归天。王子登基,改朝换代,万众拥戴,天下太平。新国王封琼瑶公主为济众君,为她修建一座琉璃宫殿。琼瑶把父王灵移进琉璃宫殿,对着灵位,昼夜悲歌不断,唱得臣民心灰意冷,唱得将士唉声叹气。新国王劝阻不成,密令毁她歌喉。琼瑶每日吃辛喝辣,烟熏火烤,数九寒冬,单衣单裤,临风而歌。琼瑶公主嗓音丝毫没变,曲调更悲凉,词语更凄楚,臣民百姓泪流成河,河水泛滥,酿成灾害。新国王震怒,割了公主的喉舌,堵死琉璃宫门。草青草黄,一年又一年,新国王老死,琉璃宫坍塌,一只小鸟扑楞楞飞出来,房前屋后,昼夜呜叫……
讲呀?讲呀?没有了?这么短,你不能自己加一段吗?
白桃忘了生气,逼着老瞎子讲下去。
老瞎子伸长脖颈,嘎嘎一笑说:讲了了,讲了了。
一张雪白的大脸伸到考场门外,叫两声,白桃,白桃,没人答应,看热闹的考生一条声跟叫白桃。白桃心里吃惊,这脸盘奇大奇圆奇白,两个脸蛋子,圆鼓鼓,肉嘟嘟,眉眼嘴巴细小,窝在里面,白乎乎分辨不清楚,猛一看是个屁股。大白脸还伸在门外,白桃还是没吭声,直等到大白脸连连摇晃,小嘴连连叹气,叫了别人名字,白桃这才紧张兮兮冲进考场,缩头憋颈,站在中央,低眉垂目,手脚没处摆放。
考试也能来晚,你不想考了?一位青年坐在一排桌椅正中,论架势,像个大人物。他瞟了白桃一眼,脸上生出厌恶形状。
白桃抬起头,一个个望过去,一排桌椅,一排老头老太太。只有一对青年,那男的红光满面,像个刚拔出来的红萝卜,鲜亮,带土气。女的尖嘴猴腮,小鼻子小脸,算丑人,可是白,一白遮九丑,又有一堆老人陪衬,也还滋润好看。
白桃哆哆嗦嗦说:俄没来晚,你叫白(bai)桃,俄叫白(读伯)桃,俄以为你喊别人呢。
女青年喷出笑声,歪头对大白脸说:我的个妈,她土得掉渣渣。
几个老教授一齐拿眼瞪那女青年,女青年憋住了笑,大声问白桃:你能看懂你手里的考试项目表吗?
白桃使劲点头,动作夸张,她说:有两个字要查字典。
(她展开项目表,拖腔拉调读起来)第一项是小品,自选题,第二项是朗诵,第三项,是唱歌……
好了,一样一样来吧。你准备好了吗?随便你先做哪一项。抬起头说话,不要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男青年皱了皱眉眼,一脸胃疼模样。
白桃冲那男青年做了个超大型的躬腰动作,抬起头来,东张西望,一脸惊慌。
放松一点,你可以坐下,开始吧。女青年生出同情心,指指场子中间一把木椅说。
白桃吐出一口长气,两手紧抓衣襟,前腿弓,后腿蹬,拉出个马步说:俺先朗诵。
朗诵……好,也好,那你就先朗诵吧,快一点,不要耽误了下一个考生的时间。大白脸上阴云密布,随时都会流出雨水。
白桃干咳两声,清除喉管里的浊物,收起马步,高举两臂,后倾,停顿,亮相,往前猛撞,同时发出粗大的侉腔土调:克林姆林宫的丧钟敲响了,撞一下,撞两下,撞仨下,撞……
得,得,您哪就甭撞了。女的憋住笑,拿手势制止白桃。
白桃东张西望,一屋人脸紧绷,一屋人眼乱转,一屋人忍住不笑。她走前一步,做出急切的模样说:同志,停不得,俄还有仨下没撞呢。
满屋人像风中芦苇,笑得东倒西歪,只有那男青年两眼如银钉,亮闪闪扎进白桃的眼里,四目相对,两人各自心里有数。
女青年擦了擦眼水,走上前,半推半拥着白桃后背说:小白同志,等你练好普通话,明后年再来参加考试好不好?
不要耽误时间了。下一个,李丽华,李丽华进来。
白桃甩开女青年的手臂,走回场子中,站定,收住眼光,稳住神,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我的小品还没演完呢,你们发给我的考试项目上说,小品可以自选题目,并没有规定不能说方言。你们城里人觉得我穿得土,乡音土,可是我们贫下中农,祖祖辈辈穿惯了这种土布,听惯了这种土腔,要表达我们对修正主义的仇恨,用我们自己的乡音也许比普通话更有力量。
几个老教授被镇住,大白脸僵硬不动,男青年眼梢一塌,斜身看窗外,不再吭声。
好,是个好小品,不管是事先设计,还是现在的真实感受。这个小品有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有着艺术的灵气。
乡音是劳动人民的本色,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保持着湖南韶山冲的乡音嘛?大白脸第一个缓过神,他滔滔不绝,脸上风吹花开,雪白上面泛起片片潮红。
掌声四起,白桃站在掌声中,心里冷清,眼里冰亮。
马虎龙走出旅馆,觉得身后有人,回过头,街上人来人往,分辨不出谁是跟踪,谁是路人。小县城的中心是个两层楼的百货公司,一家农业银行,一家破烂不堪的电影院。他沿闹市区走了个来回,一根烟还没抽到头,他想,这城也真小,行人土不土洋不洋,在农村人眼里,他们是城市人,在北京人眼里,他们一样是个乡巴佬。他也是小县城人,他不喜欢小县城里的人,他喜欢小县城的食物,尤其是胡椒羊肉汤,和他家乡的一样,路边支个大锅,锅底始终有火,锅盖一掀,热气冲天,热气散尽,能看到一层红辣椒,小葱花。
他犹豫片刻,掉头就走,走不远,又折回来,往锅前一蹲,一下要了两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