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本章字节:5582字
一股怨忿之气郁积在他心底,好久没有平息。梅香点亮灯,给他打来了洗脸水,搓好了手巾给他,他胡乱地揩了几把。梅香又往红脚盆里倒了温水,要亲自给他洗脚。“我不要你做好人!”他一脚把她踢开了。
梅香呆在一边默默不语,待他洗完脚,又默默地给他揩脚。这一回,他倒是没踢她了,任她摆弄。梅香洗漱完毕就上床了,弯弯的身体侧躺在帐子里,一动不动。他晓得她没睡着,她在等他。
他不想上床,便踅到后院,坐在一堆竹子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月亮已经缺了一小圈了,但是仍然很明亮,月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湮没了他,浸透了他。隐隐约约的,零零落落的月琴声从月亮里弹出,一颗一颗的滴落下来。他伸出那只刚刚挨过打的手掌接住它们,它们在他掌心滚动着,荡漾着,如同荷叶上的水珠,圆润而透明。不知不觉中,掌心的灼疼渐渐消隐,波动的心也慢慢平静了。
伞匠林呈祥上茅什路过,看到他说,新郎倌,新娘子等着你暖被窝呢。覃玉成咧咧嘴,也不说什么。林呈祥摇了摇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饱汉不知饿汉饥啊!说着,摇头晃脑地走了。过一会,他在房中唱起了山歌子:单身苦哇,苦单身,出门一把锁呵,进门一盏灯,灯看我来我看灯,灯前灯后一个人……
覃玉成不禁想,你山歌子是唱得好听,可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呵,打单身多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要是一个人就没有这多筋筋绊绊的事了。男人为何要有一个堂客呢?真是麻烦啊。他烦恼地抠了抠头皮。清凉的夜风水一样从他脖颈里流过,他打个冷噤,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又坐了一会,身后吱呀一声响,他回头一看,堂屋后门开了,娘正探头向他张望。他不想让娘担忧,便起手拍了拍手,咳嗽一声,回新房里去。
他回到房里时洋油灯亮着,梅香裹着被子朝里躺着。他脱了衣服坐到床上,发现枕头上有个白布镶红边的肚兜,上面绣着一对搂抱在一起的男女,都一丝不挂。他明白肚兜的用意,也听说过有些女人的嫁妆里有类似的物件。他脸上火烧火辣。这时梅香翻过身来说:“是娘叫我给你的,穿上免得肚子着凉。”
他不晓得是哪个娘吩咐的,是岳母娘还是自己的娘。把娘搬出来让他心里更加窝火。他想狠狠地瞪梅香一眼,一转身,却见她掀开了被子,像肚兜上的人一样赤着身子,身上的隐秘部位赫然在目!他吓了一大跳,人都木了。这时梅香的手蛇一样游过来,叼住他的手,往她身上拉。他猛地将那条蛇甩掉,一口将床头的油灯吹灭了。但是,刚刚看到的景象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若干年前,他看到过同样的景象,那是在外婆家跟表姐上山打猪草时发生的。在一棵树下歇息时,表姐一定要他看看她哪里与他长得不同。他被迫看过之后,就是现在的这种感觉,还因此做了许多的怪梦。这景象,这感受,都让他极不舒服,他不想再遇到了。
他迅速地穿好衣服,借着窗棂里透进的月光,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褡裢,往门口摸去。褡裢里有他的私房钱,还有两件换洗衣服,是早上起床时放进去的。似乎他已预感到会发生这一切,所以早就做好了出逃的准备。
他打开后门时梅香在身后低声问:“你又做什么去呵?”
“上茅什!”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出这三个字的。
他大步穿过后院,却发现后院门被一把生锈的牛尾锁锁住了。可是一把锁能锁住他这样的后生吗?院墙不高,只要有个小梯子就行了。现时现地,心中的怨忿和厌恶就是他最顺手的梯子。他退后几步,一阵助跑,跳上一堆码在墙边的竹子,纵身往墙外一跃,就落到了墙的那一边,落到了一片银波荡漾的月色里。爹,娘,梅香,怪不得我了,我是你们打走的,是你们吓走的。他扯开胯,朝莲城方向狂奔而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他听到月琴在黑夜深处丁冬作响,而耳边的风呢,好像拉成了一根一根的丝。
覃玉成到达莲城时已是三更时分。他没有走水路,因为夜深了雇船很贵,他舍不得花那笔钱,再者也怕爹乘船追赶,而走旱路,是没人跑得过他的。他气喘吁吁,跑得两腿都发软了,汗水湿透了衣衫。他找到了位于吉庆街的南门坊,踏上了门前的青石台阶。
南门坊其实是一座临街的窨子屋,高高的砖墙上开有两个窗户,黑黢黢的像两只深不可测的眼睛。马头墙高耸在深蓝的夜空里,墙头上枯萎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曳着。月亮已落,星星们在凌晨的清冷中打着哆嗦。拱形的石门楣上方镌刻着南门坊三个大字,厚实的橡木双合门紧闭着,两个铁门环在黑暗中幽幽闪光。覃玉成的手在门环上摸了一下,便在冰凉的石门槛上坐了下来。这个时辰人家睡得正沉,他不好打扰的。两个半人高的月亮形门当替他挡着风,不一会,他就打起了盹……
覃玉成是被开门的吱呀声惊醒的。睁眼一看,天色已亮,街上早起的生意人在叫卖,米豆腐噢!才出锅噢!千层饼香得流口水耶,糯米粑糯得粘牙齿咧!有个破嗓子在唱着高腔:娃儿糕好,娃儿糕闹,男人吃了发横骚,女人吃了生毛毛6!散乱的人影在薄雾里晃动,油糕的香气随风飘浮,直往鼻子里钻。他一回头,见一个年轻妹子手把着南门坊半开的门,惊奇地注视着他。她的脸嵌在黑蒙蒙的门洞里,显得格外白净。妹子瞧瞧他,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晓得你是哪个。”
他说:“你又不是神仙。”
妹子说:“神仙不晓得的事我晓得呢,你是一方晴的新郎倌是不是?”
他惊讶不已:“你真的比神仙还神啊?那你又是哪个呢?”
妹子说:“我是南门秋的女儿,叫南门小雅。我爹算准了,说你肯定会来的。”
他问:“莫非师傅叫你迎我?”
妹子嘴一翘:“才不呢,爹交待我,不谁你进门,因为你是不听爹妈话跑出来的!”
“我来跟师傅说。”他抬腿要进门,小雅伸手将他挡住。小雅说你要是擅自进了这个门,以后就永远也进不了门啦,你要是真想当爹的徒弟,就要顺着爹的脾气来。覃玉成就不敢了,傻傻地站在门外。
“这就对了。我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我就从没跨出过这个门槛呢。”
“为什么?”
“因为爹不许,我出去了爹不放心。”
“那我哪么办?”
“你在外面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总会碰着我爹的,你要是人好,听话,说不定我也会帮你忙。不过呢,我要帮了你,又不对住新娘子呢。”小雅将半开的门完全打开,又好奇地问,“哎,你为何新娘都不要就跑出来了?”
“我不喜欢新娘,我喜欢月琴。”
“那你为什么又要娶新娘呢?不喜欢就不娶嘛。”
“我爹妈喜欢啊!”他说。
“噢,我晓得了。”小雅点点头,就转身扫地去了。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在她背上活泼地甩动。她扫一会又扭头瞟瞟覃玉成,淡淡的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