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玉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本章字节:11992字
杨叶青低头在小本子上记着,她抬头看了一眼在座的人说:“我去县里开了五天会,想了五天事。今天是我接任村支书后,头一回把大伙召唤到一块,咱们村共有六个党员,老蔫子请病假了,咱们今天就先开个生活会。对我,对马村长,党员互相之间和对咱们村怎么走致富路,都说说心里话。”
几个党员互相看了一眼,老党员牛喜才低头抽烟,五婶子纳着鞋底,抬眼瞟了马百万一眼。党员会正闷着,老蔫子推门进屋了。
杨叶青抬头问:“蔫子,你咋来啦?”
老蔫子说:“嗯哪。也没啥大病,来听听会。”
杨叶青介绍说:“咱们开支部生活会,还都没发言呢。”
老蔫子嗯了一声,就坐在地下的凳子上。
会又开始闷上了。
马百万看看在座的党员,忍不住说:“都哑巴啦?有啥就说啥!”
杨叶青说:“蔫子,地下凉,上炕头坐着吧!”
老蔫子:“不用,这行。”
杨叶青冲着五婶子说:“五婶子,你是老妇女主任,说说吧。”
五婶子本来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原先老支书常年闹病,年辈不开个党员会,马百万偶尔开个会,也是一言堂,容不得别人说话,今天听新支书点她的将,就说:“也没啥说的,马村长咋说就咋干呗。”
听了五婶子的话,马百万不高兴了,这不明明当着杨叶青的面说他马百万独断专行吗?就说:“这叫啥话?你们把支书往哪摆?”五婶子正在纳鞋底,她埋怨自己说走了嘴,一走神被锥子扎了手,她哎哟一声,见手指上已经冒出血珠,就用嘴吮着被扎的手指头,低眉顺眼地看着马百万。
杨叶青看看几名党员,又看了马百万一眼,见马百万正在卷烟,就用电费的事引个头,说村里交不上电费,电视睡大觉。总也不学习脑瓜都生锈了,外边来的人都说咱插树岭村的人像是生活在六七十年代的人。问党员都谁家有半导体收音机,五婶子说她家有。
杨叶青问:“听新闻联播吗?”
五婶子:“听啥呀,老倭瓜天天把着听二人转。”
杨叶青转向老蔫子:“蔫子,我看你家好像有一台。”
老蔫子说:“喜鹊怕花钱,不让买电池。”
杨叶青说:“这样吧,我给每人买一台小半导体,每天必须听两次新闻!这就算咱们党支部的一条规定,大伙看行不行?”
老蔫子说:“让你破费啥?”
五婶子也说:“可不是呗。”
杨叶青说:“小收音机也不贵。大伙看看还有什么要说的?”
党员们互相看看。
五婶子说:“我是没有了,头一末开这么敞亮的会!”
马百万看了她一眼,五婶子立时低下头,埋怨自己又说错话了。
杨叶青说:“马村长,你说说吧。”
马百万说:“你先说吧。”
杨叶青说:“那我就谈一点个人意见,修桥款不能挪用,专款专用,这是组织纪律。给张立本那五万元必须得要回来。”
党员们互相交换一下眼神,用眼睛溜着马百万。马百万面有不悦,插了一句说:“事情挤到那分上了,你说能咋办?张立本那小子牲口,总不能看着出人命吧?”
杨叶青说:“咱们商量一下咋办好。”
众党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言语。
马百万说:“我自己的腚自己擦,锉骨头碴子卖眼药也给凑齐了!”
杨叶青说:“马村长,你发的什么火呀!”
马百万站起身说:“我说了就算!”
牛肺推开门探进头来,眼圈挂着泪花说:“青姑,你出来一下。”
杨叶青起身跟着牛肺走出去,两个人在屋外说着话。
杨叶青走后屋里立刻又冷场了。马百万心里不高兴,他不明白杨叶青为啥盯住修桥款不放?她为啥老是给他出难题?她为啥当着全村党员的面让他下不来台?没等杨叶青回来他就走了。
马百万决定去老河口看姑姑,一般两三天,顶多不超过五天他必定要去看望姑姑。姑姑挂心他屋里没人手吃饭瞎对付,每次都让杨叶青给他做些可口的饭菜。今天他想趁着杨叶青还没回家,免得把刚才的不愉快挂在脸上,两个人碰头磕脸地别扭。偏偏他进屋没跟姑说上几句话,杨叶青就回来了。杨叶青也是回来先进婆婆屋,进屋见马百万坐在炕沿上,就说:“牛肚妈去世了。”
“好好个人咋说走就走了!”婆婆说着眼圈就红了。
马百万抬头看了杨叶青一眼没吱声,他起身就要去牛得水家,这种事他这个村长是不能不到场的,何况是牛得水的女人了。又觉着这事牛得水做得有点不对劲,咋能抛开他让牛肺单找杨叶青呢?杨叶青见马百万要走,她本来想提提党员开会那件事,当时她跟牛肺在屋外说话呢,没散会他就扔下党员们离开会场,太没组织观念了。考虑到在婆婆面前最好别起冲突,就话到舌尖咽回去了。
马百万说:“姑,我得去牛得水家看看。”说着推门走了。
韩母见杨叶青也没留,就问:“你们俩又咋的啦?!”
杨叶青说:“生气啦。”
韩母说:“百万打小脾气就倔,你别老说他,一块堆管村里的事,有啥事好好商量。”
杨叶青说:“妈,你侄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晚得赶到乡里去,明个去县里接医疗队,三四天才能回来,我求奚粉莲来给你做伴。”
韩母说:“不用啊,麻烦人家干啥?我自个能鼓捣点吃的,你就放心去你的吧。”
杨叶青说:“那不行,我都跟人家说好了!妈,你不想想就你一个人在家我能放心吗?”
韩母心疼杨叶青,又觉着对不起儿媳妇。老人家用欣慰的目光看着杨叶青问:“没给老牛家送烧纸钱吗?”
杨叶青告诉婆婆这些事她都安排好了,丧事交待老蔫子帮着张罗呢。
通过裘实和赵国良的介绍,张立本认识了港商林中寿,三个人坐在大酒店包房里,正商量着一件大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裘实跟张立本说,他要能跟村干部谈妥了,插树岭山庄的总经理的宝座就由他坐了。
张立本说:“你说得麻子跳伞——天花乱坠的,那破插树岭咋能变成金山银山呢?”
裘实说:“变成金山银山!那是林董事长的事,人家是要在你们那里建插树岭山庄。”
林中寿谦恭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一直得体地笑着。
裘实说:“你把插树岭买下来,那是小投资,开发插树岭山庄,林董事长要搞大投资的。你不相信董事长的魄力?”
张立本说:“人家是香港大老板,花花道多,卖水的看河——全是钱。看不准成,人家能下笊篱吗?”
裘实说:“这不得了吗?还三心二意地干啥呀?这回就看你的了!”
张立本有些为难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钱都扔进股票里头去了,我搁啥钱买呀?”
裘实说:“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林董事长说他先借给你。”
张立本说:“我可还不起!”
裘实说:“股票不能老是熊市,林董事长帮你解决燃眉之急,等你股票解套时再还。再说,等盈利了,你就有钱赚了。”
张立本说:“别到时候弄个一枪两眼,我可就完蛋了!”
裘实说:“绝对不能!林董事长只要投资,就没有不成功的。”
张立本说:“就怕马百万那小子不干!”
裘实说:“没有怕钱咬手的!我跟你去找他。”转向林中寿:“林董事长,你看还有啥需要安排的?”
林中寿说:“只要张总经理把插树岭买下来,签了合同,我立刻按开发规划投资。”他举起酒杯彬彬有理地说:“祝我们合作愉快!”
三人碰了怀。
他们又推杯换盏地谈了些插树岭山庄前景之类的话题。当时决定事不宜迟,裘实马上跟张立本回村,去游说马百万。
张立本带领裘实回村后,在村部跟马百万提起买插树岭的事,当时就被他一口回绝了。裘实说他们必须趁热打铁,见缝插针,把马百万拿下。
晚饭后他俩又直奔马百万家里。马百万刚吃完饭,正往下拾掇碗筷,见张立本和裘实进屋没有吭声。张立本没话找话地问他咋把牛心整回来的。马百万连眼皮也没抬,让张立本有意见找公安局去提!张立本说算便宜这小子了。马百万仍没搭他这个茬,从笤帚上折根细糜棍剔牙。
张立本见马百万带搭不理的样子,就逗他说:“跟自个生气呢呀?想娘们啦?”
马百万瞪了张立本一眼,骂道:“少跟我扯犊子!”
张立本往买插村岭的话题上引头说:“头晌跟你说的事咋样了?”
马百万说:“不卖!”
张立本说:“不卖?怕钱咬手哇?”
马百万直接了当地说:“我怕上了你的套。”
张立本说:“一手交钱,一手写文书,你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就结了吗!”
马百万还是摇头,用鼻子哼哼着。
张立本看了裘实一眼,说:“写文书吧,我把钱可都预备齐了!”
马百万瞪了张立本一眼说:“我啥时候说卖了?”
张立本问:“差啥呢?”
马百万说:“你说差啥?张三哄孩子,信不着!”
张立本说:“老子凭钱上哪买不着哇,还非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人咋的?破大盆还捧上了!”
裘实见时机已到,该他出场了,就说:“马村长,你信不着他还信不着钱吗?”
马百万说:“那倒是。你是县电业局长的儿子,我敢信不着嘛!”
裘实说:“我今天来纯属个人行为,跟我老爸是啥长没任何瓜葛。你这荒山秃岭的,闲着不是浪费资源吗?卖了它,山尽其用,钱可以为村子投资搞点什么,不是挺好的吗?”
话是开心的钥匙,马百万觉着裘实的话在理,何况还有那笔修桥钱压着他。张立本一顿饭吃几碗干饭他知道,他搞什么庄那是吹糖人,不过裘实说有香港大老板撑腰倒是靠点谱。不过人家香港老板凭啥跟他一锅搅马勺哇?!
马百万瞪了张立本一眼,说:“听他三吹六哨的呢!人家香港大老板认得他老大贵姓啊!”
张立本听着不顺耳,就要跟马百万顶几句。裘实怕他把事情给弄砸锅了,就拦过来说:“张哥买插树岭是九牛一毛的小投资。大投资由人家香港董事长出。”
马百万说:“这话说得还贴谱,我要不是把修桥款给张立本了,急着堵上这个窟窿,给多少钱也不能卖!”
张立本说:“写文本吧。”
马百万觉着裘实还像那么回事,就说:“行,写吧。”
裘实从公文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合同书,说马村长,我给你念一下合同书,他念道:“转让合同书,插树岭村将插树岭做价人民币十万元卖给张立本,空口无凭立此为据。插树岭村村长马百万。购买人张立本。中介人裘实。”
马百万说:“还是有文化的人,嘎吧溜丢脆!”
张立本说:“马村长盖官印摁手印吧!”
马百万说:“说得好听,拿来!”
张立本说:“阎王爷还能短下小鬼钱!”从背兜里拿出十沓人民币,一沓一沓地拍在炕桌上。
马百万拿起一沓有些笨拙地捻着钞票,数着钱。
张立本说:“点啥?从银行里拿出来的,还有错?!”
马百万舔了一下大拇指头,边点钱边说:“你小子啥屎都屙,就是不屙人屎。信不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扯不扯!光顾跟你说话了,忘了!”他又重新数钱,数完后从小木箱里拿出公章和印色盒,摁上公章,双方又签字摁手印。
牛得水家院中放着一口棺材。棺材天上贴着“采云马氏千古”的冥贴。牛心、牛肝、牛肺身披重孝,跪在棺材前啼哭烧化纸钱。红白喜事村里人都来帮忙,白事情帮忙的又不一样,没出五服的,亡者姑表近支的都扎孝带子。出殡这天分亲疏辈分跪在灵前,长子将领魂鸡放在棺材头上,摔碎丧盆子之后,扛起灵头幡,哀乐一响就起灵了。现在都不用人抬了,各家用的是灵车,在哭声中灵车出村了。
得水妻的墓地选在插树岭南斜坡林间空地上,这是牛得水家的祖坟地,按辈分埋在她公婆下方,留出牛得水将来去世后的并骨位置。这个位子在他爹坟墓的下方。牛得水正好给他爹顶脚。得水妻顶的是婆婆的脚。墓地的位置已经请阴阳先生看好了,打墓地的人用树枝柴草燃烧着化冻土。老扁、二歪和老蔫子几个人等土化了开始挖墓穴。
在马百万家签完合同,裘实就开车回市里了。张立本一个人来到插树岭,他东瞅瞅西望望地很兴奋,他不是因为自己能当上什么山庄经理,是因为这么一座大山归他张立本所有了。这岭上每块石头,每一棵树都是他张立本的了。他想起了古时候那个占山为王的寨主。心想:我张立本也占山为王了,得把金凤接上山来做压寨夫人。隐隐约约传来一种声音,远远看见有一伙人在刨坑。他就走过去,问明情况后张立本就朝岭下走去,他要施展山寨王的威风了。此山是我买,此路归山寨,有人从此过——他不是要留下买路钱,他是要让插树岭人知道,张立本占山为王了。
远处,出现送灵队伍。灵车在路上缓慢地走着。车后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牛心举着灵头幡坐在灵车上。有人抱着童男童女纸牛纸马纸草人跟在灵车后面。成子挎着柳条筐,从筐里抓出纸钱扬撒着,纸钱在空中飞扬飘舞着,散发着一股阴气。快嘴喜鹊和奚粉莲搀着牛肝牛肺。牛肝傻笑着,牛肺哭号着。牛得水低头跟在送葬人群后头。灵车走到插树岭下时,吹鼓手们又吹打起来。这时快嘴喜鹊指着前边喊:“你们看!”人们发现张立本站在岭下路中央。灵车来到张立本的近前。张立本一扬手拦住灵车。车老板回头看看牛心。
张立本上前抓住马笼头说:“给我站住!”
车老板忙拢住缰绳。送葬的队伍停下。
牛心抢过车老板的鞭子抽打着套马往前赶,他恨张立本,眼中冒着凶光。张立本紧紧抓住缰绳,迅速地将套马卸下来。
牛得水以为张立本又反悔来逼债,紧走几步上前说:“张立本,你这是干啥呀?!”
张立本将卸下的马套扔在地上说:“你问问牛心要干啥?跟我拔豪横?错翻了眼皮!”
牛得水说:“这是咋说的呢!我拉着棺材能干啥呢?山上墓子都打好了。”
张立本说:“要是没看见你们打墓子,我还不知道你们要把人埋在插树岭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