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玉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本章字节:10776字
韩梦生走后,杨叶青和楚汉成对望着,室内顿时很静。面对杨叶青,楚汉成似有恍如隔世又仿佛就在昨天的感觉。二十多年来,他时时想起杨叶青和韩大林的情景,尤其是近两年特别地频繁。从下火车后韩梦生去接他,直到迈进这间病室之前的这段路上,楚汉成的脑海总在翻阅着一部历史。一场“文化大革命”,给几位壮志未酬的年轻人造成的是刻骨铭心的灾难。
杨叶青将楚汉成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现实,她深情地说:“汉成,不是说大恩不言谢吗?那是倾其所有也无法报答的潜台词,对你,我是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过。不是报恩!是怀念!”
“我能理解!”
楚汉成的追忆打住了……他知道杨叶青是为追赶他摔伤的,他关心她的伤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杨叶青告诉他不会。这一跤摔得很值得,不是把他给摔来了吗?韩梦生说他妈当村党支部书记了,这让楚汉成感到意料之外!杨叶青问楚汉成他是不是认为她在赶潮流,自讨苦吃?楚汉成说知青期间他也许会这么认为。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他也会这么认为,对杨叶青接任村官他不会。她作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杨叶青认为自己在农村待久了,了解农村了,了解农业了,更了解农民了。她融化进农民之中了,也就爱上了这片土地。
楚汉成颇有感慨地说:“是呀!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五十年呢——”
杨叶青笑了,那是略带苦涩的笑,她向楚汉成问一个自己感兴趣地问题,他是不是决定选插树岭村做速生柳的实验基地了?
楚汉成却用反问回答了她,说:“这当然得征得支书和村长的同意喽!”
杨叶青含笑问:“不会是有意安排的吧?”
楚汉成说:“不是也是,是也不是。完全是阴差阳错!首先是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偏偏又成了我的学生和得力助手,偏偏插树岭村又是一个完好的生态环境,偏偏我本人又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偏偏又是你在这个村当村支部书记!这就构成了天时,地利,人和呀!”
杨叶青非常兴奋地伸出两个手指:“还有两个偏偏呢——”
方茜推门进来,头一句话就是:“天上掉下了个楚汉成!”
“方茜!?”楚汉成立刻站起身来,上前握住方茜的手。
方茜调侃地说:“看来我这个半老徐娘,还没老到相见不相识的程度哇?!”她看着楚汉成说,“哎,汉成,要是走在大街上,你还敢认我吗?”
楚汉成说:“别说得这么悲观好不好!别忘了,总有一天,我们会衰老,老态龙钟,但愿我们的心,还和刚下乡时一样年轻!”
方茜说:“诗人的豪迈和风彩毫不褪色,还是当年的楚汉成!”她上下打量着楚汉成,“一直以为你还在美国呢!”
楚汉成说:“是出去几年,咱们同学就都这么传开了,结果误了不少相会的机会。”他看了方茜一眼,“哎,方茜,你不是一直在部队上吗?什么时候转业的?”
方茜说:“都十多年了!哎,听梦生说,你们要在插树岭村搞速生柳科研基地?”
楚汉成说:“我和叶子正唠这件事呢!”
杨叶青笑着对楚汉成说:“刚才不正说到还有两个偏偏吗?一个是方茜医院的扶贫点偏偏就是插树岭村。再一个是,她本人是搞医的,插树岭偏偏就是甲状腺地方病病区,方茜的到来给村里带来了健康和财富。”
楚汉成说:“这么说事隔二三十年,咱们又凑到一块了!”
三个人愉快地说笑着,三个人的心中此刻都在想着一件事……
马春每天必然去看杨叶青,她拎着保温饭盒从走廊拐过来,先把午饭送到高干病室,等杨江淮吃完饭再去杨叶青的外科病房。杨江淮见马春进来,说她刚去酒店上班老请假不好,别来回跑了,他在医院订餐伙食也挺好的。马春告诉杨江淮今天她休班,饭盒里装的是老人最爱吃的蟹黄包,是专程去酒店餐厅买来的。她打开饭盒拿出上层装包子的盒放在床头柜上,又从床头柜里拿出碗和匙,将下面保温饭盒里的皮蛋瘦肉粥倒进碗里,又打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餐巾铺在床上边,将饭盒放在上面。杨江淮喝了两口粥,拿起个包子咬一口嚼着说:“不错,赶上我家乡扬州富春包子铺的了!”
马春说:“餐厅面案是新从扬州请来的师傅。”
杨江淮说:“我说嘛!马春,你也吃一个尝尝。”
马春说:“杨老,你忘了鱼虾蟹我全不吃呀。”
杨江淮说:“你会缺乏营养的。”
马春说:“这我还嫌胖呢!”
杨江淮说:“审美观点不一样,这就是代沟哇!”
马春问:“杨老,你头晕好些了吗?”
杨江淮说:“青青脱离危险啦,我就没事了,血压下来了,方茜这丫头就是不让我出院。”
“你当然不能出院了。”方茜人没到,话先进屋了。
杨江淮说:“我正要骂你呢!”抬头见方茜身后跟着韩梦生。
方茜指着身后的韩梦生说:“杨叔,梦生来看你了。”
韩梦生亲亲热热地叫声:“姥爷!”杨江淮激动地看着韩梦生,脸上肌肉抖着,伸出颤抖的双手说:“好,好!来,过来——”
韩梦生走到床前,杨江淮拉住韩梦生的手,泪水就滚出来了,颤声说:“这么大了!成人啦!”
韩梦生泪流满面地说:“姥爷,那天,我对不起你!”
杨江淮已不能自持,哽咽着说:“是,是,是姥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更对不起你爸爸呀!”
方茜劝解道:“梦生,这样不行,姥爷有病,这么大喜大悲的,他的心脏承受不了。”又转向杨江淮:“杨叔,你这样哪行啊?你们祖孙相见是件高兴的事呀!”
马春给杨江淮拿来毛巾,韩梦生接过毛巾擦去老人脸上的泪水,问:“姥爷,你的病咋样了?”
杨江淮说:“好了!我没事了。”又急着问,“梦生啊,你妈咋样了?”
韩梦生说:“好多了。”
方茜说:“过两天她能下地活动时就过来看你。杨叔,我和叶子有位多年不见的知青朋友来了,你们祖孙俩好好唠唠吧,我看看去。”
杨江淮说:“你忙你的去吧,去吧。”
方茜走后,杨江淮望着她的背影说:“人老啦,想儿女的心情也就更重了!”
马春有意分散老人思女之情,就说:“再吃两个包子吧。”
杨江淮说:“留着晚上吃吧。孩子,你坐下。”
马春在床边凳子上坐下,她望了韩梦生一眼,知道老人要说什么。
杨江淮拉过马春的手问:“小马,你能叫我姥爷吗?”
马春非常激动地望着杨江淮,十分动情地叫声:“姥爷!”
杨江淮说:“好孩子!”他泪眼模糊了,说:“你是个非常懂得我心事的好孩子。”
马春说:“我早就想叫您姥爷了!青姑姑待我跟亲生女儿没啥两样。”
杨江淮说:“青青不原谅我,我不怪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我作孽呀!这种负罪感压了我二十多年。”他拿起布娃娃用手抚摸着说:“青青小时候玩的这个布娃娃我看过千遍万遍!”他又拿起发卡和木梳说:“这是青青的,我多么想亲手给她梳梳头,把这个发卡给她卡上啊!从她妈去世后,青青就成了我的命根子!我几乎每天都梦游老河口,围着她家的房子一圈一圈地转,盼着女儿能出来——”
马春和韩梦生动情地叫了一声:“姥爷——”
杨江淮说:“我有一肚子话,这些话从来没跟旁人讲过,憋在心里,堵得我夜不能眠,孩子,姥爷今天全讲给你们听。”
马春说:“姥爷,你先把药吃了,慢慢讲给我们听,千万不要激动。”
杨江淮接过马春拿来的药,痛苦地说:“梦生,你爸爸是为了救我才落入冰窟窿里的呀——”
一直盼两天了,杨江淮没有等来杨叶青,他带着失望和愧疚出院了。这天夜里,他久久地站在窗前。
窗外,一轮未满月儿。
天空很干净,很透明,星星不多,三三两两地贴在夜空那儿沉思。杨江淮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窗前站着,他想一直站到月亮圆了——此时,杨叶青躺在病床上,两眼望着窗外那轮未满的月,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韩大林死后的那段日子里,她想得最多的是死,她也想到了各种各样的死法,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在生死抉择的日日夜夜里,她最恨的最不能原谅的是父亲。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闯过去就会开始一个新的转折,开始为自己锁定的人生目标去跋涉。杨叶青望着那轮未满的月笑了,头脑***现了儿时她曾画过那张长着眼睛、鼻子,微笑着的月芽儿的画。当时心软一下也就走上了不归路,死了一切也就过去了。杨叶青庆幸自己选择了生,她选择生就有个韩梦生出世,也就在今天看见了枕边放着的布娃娃,木梳,发卡,还有那张微笑着的月芽儿的画。这些东西是马春拿来的。那是杨叶青儿时用过的、画过的,那是父亲保留下来的……
夜深了,杨江淮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朝卧室看了一眼,悄悄打开房门走出去。他在窗前站得太久了,双腿有些麻木,像灌了铅般的沉重,他迈动着沉重的双脚,一个人在街道的路灯下孤独夜行。杨江淮信马由缰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医院门口,他走进医院大门,各诊室的灯都已经熄灭了,只有走廊里还亮着几盏灯,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一间挂着急诊室牌子的门半掩着,诊桌后坐着的值班医生也在昏昏欲睡。穿过一道门就是外科病房,那里灯火通明。杨江淮来到杨叶青病室门前停下脚步,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着。
杨叶青也是一直没有睡,手里拿着那个布娃娃,她仍然看着窗外的月色。当她扭过头来时已是满脸泪水,她将布娃娃放在一边,又拿起那张微笑着的月芽儿画。她画完这张画时,月芽儿没有笑,就问爸爸月芽咋不笑哇,爸爸拿起腊笔在画上添了一张微笑的嘴,这张嘴还在向她微笑着。杨叶青看见微笑着的月芽儿的眼晴下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想伸手擦去那颗泪珠,泪珠却不见了。
门窗上印着一双失望的眼睛,门窗上流着两行泪水……
夜空上,云层渐渐将半月掩上。
第二天,一夜无眠的杨叶青觉着头疼。韩梦生来劝解母亲,希望她无论有什么原因,都该去看看姥爷,不然,她会后悔的。跟随韩梦生进屋来看杨叶青的方茜,也告诉她,老人的病确实很重,再也经不住感情的折磨了,他日思夜想盼着的就是女儿能原谅他。方茜指着布娃娃告诉杨叶青,这个布娃娃和她的照片一直放在她爸爸的身边。
韩梦生走过去将杨叶青扶回床上,自己跪依在床边恳求着说:“妈,我没赶上那个年代,可是姥爷给我讲过,我看过书,你不能全怪姥爷,你不能不原谅二十多年撕心裂胆悔恨自己的父亲,姥爷盼着见你眼睛都要盼瞎了。”
杨叶青搂住韩梦生说:“儿子,你别说了!”她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看见甬道上一个年轻人搀着怀孕的妻子走过去,这又猛地拨动了杨叶青的心弦。
二十年前的一天,山坡上,山花烂漫。
韩大林在割草,杨叶青在韩大林的身后拧绕子,捆草。两个人累了,就枕着草捆躺在山坡上望着天上奇形怪状、千变万化的白云。稍刻,杨叶青爬起来,在草地里四处采着野花,她抱着野花跑回韩大林身边,将野花撒遍韩大林的全身。似春风拂面,撩拨了多情的小伙,韩大林腾地坐起来抱住杨叶青,两个人在草地上滚着笑着。嘻嘻哈哈,把情与爱,把灵与肉,把明天与永远,掺进天与地……韩大林双手扒土,搂起个土堆。杨叶青撅了三根蒿子杆,递给韩大林。韩大林恭恭敬敬地将三根蒿子杆插在土堆上。两个人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虔诚地跪在土堆前,连叩三个头。完成了他们的结婚仪式。
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到流金河边,他们坐在陡峭的河岸上,看着滚滚河水,看着河水中的渔船,看着不时掠过河面的水鸟,看着跃出水面的红鲤,看着两岸花红柳绿的自然景象,韩大林将杨叶青紧紧地搂在胸前,说:“迟早我一定要在流金河上修起一座大桥。”杨叶青仰起脸,给韩大林一个甜甜的吻……
在杨叶青心猿意马的一霎那,韩梦生和马春已悄悄地坐在她的身边,马春用那只木梳给她梳头发。杨叶青收回长长的回忆,拿起布娃娃动情地看着,年久的布娃娃眼睛已模糊不清,她看着布娃娃,贴在胸前问马春:“春儿,你有眉笔吗?”
“眉笔?啊,有有有!”马春忙从背包中拿出化妆盒,取出眉笔递给杨叶青。
杨叶青接过眉笔,给布娃娃画着眼睛,画得是那样细致、那样专注,这一瞬间又跌入到儿时世界中去了。
马春说:“青姑姑,姥爷说他把这个布娃娃就当成你了!徐阿姨刚来时把布娃娃当成废物给扔了,他把徐阿姨都骂哭了,整整找了三天,才在野外一座垃圾堆里找回来。”
杨叶青向马春说:“咱们今天去看姥爷——”
听到这话,韩梦生和马春非常高兴。杨叶青让韩梦生马上回插树岭,她不放心年迈的婆婆。韩梦生为看不到妈妈和姥爷父女相见的感人场面而遗憾,但他还是听从了妈妈的话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