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汽车站，马百万给马大五元钱让他去吃油条喝豆腐脑。他和牛得水登上长途公共汽车时，司机说高速公路封道了，什么时候让走不知道，司机说完就下车走了。车里的人只好坐下等。一会儿说有清雪车开道马上发车，一会儿又说路上大雪瓮太多清雪车清不动，今天怕是得停运了。人们七言八语吵个不停。快到中午时也没个准信，有人打哈欠，有人趴在前座位靠背上打瞌睡，有人骂娘有人吃东西。车内烟雾缭绕乌烟瘴气。

下午终于开车了。马百万和牛得水在县城下车时，已经是三点多钟了。两个人来到线路材料厂院内，走到他们来过的地方，那里仍旧是一堆水泥电线杆子。又走到棚布垛前，马百万掀开棚布，里面仍是成卷的电线。马百万他们找到销售部门，查了销售记录，发票存根和出库单，根本没有卖给插树岭村水泥杆和电线这码事。马百万和牛得水又来到种子站，得到的回答跟线路材料厂一样。

在马百万和牛得水走在大街上，两人茫然四顾的时候，杨叶青也把两块电线杆子残片，一小卷锈蚀铁丝放在李乡长的办公桌上。李宝田拿起一块水泥杆残片，用手一掰就碎裂了。他又拿起铁丝看看问：“这铁丝也是电线杆子里当骨架用的？”

杨叶青点点头。

李宝田愤然地说：“黑心利！”他又拿起碎水泥块，“这也叫水泥？全是砂土，还有炉灰渣子。用水泥刷了一层。要是我说了算，就该把这些狗杂种全拿机枪突突喽！你去派出所了吗？”

杨叶青说：“还没有去呢？我想先问问王助理。”

李宝田走到门口，喊了一声：“王助理，你来一下。”又问：“牛二损说电线杆子是王助理介绍的，马百万就信实了？也没找王助理再核实一下？”

杨叶青说：“没有。”

李宝田说：“大意失荆州哇！”

王助理进屋见杨叶青在，就有点发毛，以为又是挪用那笔项目款的事。

杨叶青笑笑，那笑是礼节性的。

王助理也笑笑，那笑跟哭没啥两样。

李宝田说：“我问你，你跟他们村上的牛二损有亲戚吗？”

王助理说：“没有哇！”

李宝田又问：“县里线路材料厂你有亲戚吗？”

王助理说：“兔子那么大的也没有。”他看了杨叶青一眼，问：“哎，乡长，你像审贼似的，咋的啦？”

李宝田说：“咋的啦？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助理说：“李乡长，你可别这么吓唬我！”又转脸看看杨叶青问：“杨书记，你俩唱啥双簧呢？咋回事呀？！”

杨叶青指着桌上的水泥碎块说：“我们让人家给骗了。”

王助理拿过碎块看看。杨叶青就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向王助理说了一遍。王助理抬头看看李宝田和杨叶青，一口咬定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陈永海。

杨叶青告诉他这是牛二损自己交待的。王助理拍了一下脑门说：“噢！我知道了，这个牛二损可真够损的了！他有个远方的兄弟姓陈，是我个八杆子拨弄不着的亲戚，那天他上我家去找我，就这么都碰到一块了。你们说这有我啥事呢？”

李宝田说：“你沾上腥味了！”

王助理说：“我这不是冤出黄水来了吗？！”他将李宝田拉到门外，压低声音说：“咱们曹志书记给县委书记搞装修就是这小子包的，给弄个稀烂脑糟，曹书记急得满嘴起大泡。看看，他咋又跑到插树岭村捅了个窟窿？！”

李宝田说：“就算这件事跟你没啥关系——”

王助理奓着两只手说：“啥叫就算哪？有我缸有我碴呀？”

李宝田说：“你给挪用的那笔项目款，得想法给补上了——”朝屋里看一眼，“这不，杨叶青又来要这笔钱了。”

李宝田和王助理两人进屋，李宝田看着杨叶青笑了笑。王助理不自然地挠挠头发。

杨叶青说：“不该听的话我不听。”

王助理忙解释说：“杨书记，也不是背着你。”

李宝田说：“不背着人家，你把我拉出去干啥？这不是让我说不清楚吗？”

王助理指着李宝田说：“我这个老领导哇，总把我剥个体无完肤。”转向杨叶青说：“这些事你不知道好。”

杨叶青说：“我这个九品芝麻官，哪能管乡里的事呢？”

王助理说：“李乡长，你说说，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个牛二损真能坑人！”

李宝田说：“你咋能这么说话，不能因为牛二损一条鱼腥了一锅汤。你要端正态度，立功赎罪，帮助杨书记去信用社贷点款吧！”

王助理满脸冤屈地问：“我有啥罪呀？”

李宝田说：“我不是说了麻，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哪！你小舅子不是在信用社当主任吗？给通触一下。”

王助理说：“李乡长，你这不是让我走后门吗？”

李宝田说：“人家杨书记又不贿赂他，你怕个啥？”

王助理说：“插树岭村可欠人家不少贷款呢！”

李宝田说：“要是好办，这个人情我还能让给你呀！”

王助理向杨叶青皱皱眉头说：“李乡长非要硬拿鸭子上架不可了，你要贷多少？”

杨叶青说：“我们有项目款，贷款干啥？！不贷！”

李宝田看看王助理。

王助理捅了李宝田一下。李宝田告诉杨叶青这笔款现在还没转到呢。就是到位也是专款专用，不能用它买水泵房的材料和电线杆子。插树岭急等用钱，让王助理给弄点低息贷款不就解决燃眉之急了吗？杨叶青前不久去县里开会时，开发办的人通知她这钱已经转给乡里了。杨叶青着急的是修桥就要动工了，该买的材料不买回来，等开春路一翻浆，这些材料就运不进来了。眼下买电线杆子急需要钱，县里那项专款不能动，她也只好走贷款这条路了。王助理问：“贷多少哇？”

杨叶青算了一下，说“加上买种子，咋说也得六万。”

“啥？六，六万？！我这血压蹭蹭地往上蹿！我能不能脑出血呀？！你真敢狮子大开口哇！好家伙，六万？！”王助理连连摇手说：“没门没门！你们村有陈欠，再给你贷六万？我小舅子的乌纱帽就别想要了！”

杨叶青问：“最多能贷出来多少？”

王助理：“五千吧，顶多一万。我还得使出吃奶的劲来！我这个小舅子铁面无私。”

杨叶青说：“那乡里还是把那笔项目款给我们吧，我拆东墙补西墙呗，有啥错我担着！到时候我原数用在修桥修路上不就得了。”

李宝田说：“你别着急，我老伴手里还有个三千五千的，我想想办法帮你抠出来。”

王助理说：“杨书记，真不是我不效力。李乡长在咱们乡里这么一搞清政廉洁，上上下下都跟着抹黑脸，别说是我，谁也是束手无策了。”他看看李宝田，说，“我也跟李乡长一样，在家里财经大权旁落。多了没有，抠出两三千元钱还能办到。贷那么多款我是没辙了！”

杨叶青说：“谢谢二位了，我现在就地剜坑要拿钱，别打退堂鼓就中！”

王助理转向李宝田问：“你能吗？”

李宝田说：“啥话呢！”

杨叶青说：“王助理，你给县开发办打个电话，那笔项目款到底是咋回事？不行我明天就去县里找他们去。我杨叶青就是不怕大衙门口！”

王助理看看李宝田。李宝田忙说：“这么的吧，明天我去县里开会，顺便找找他们。”

在乡信用社里，杨叶青将一张定期存款单递给女营业员。女营业员看了看存单，说：“你这是五年期存款，没到期，还差六个月呢！”

杨叶青说：“我知道。我是想提前支取，行吗？”

营业员说：“行是行，不过，得按活期计息。”她摁完计算器，说“你得损失三千多元呢！。”

杨叶青说：“没办法，那也得认！急等钱用！”

营业员说：“好吧，你填个取款单吧。”

杨叶青填写取款单，写好了递给营业员。营业员看看说：“把身份证给我吧。”

杨叶青掏出身份证递给营业员，营业员看后开始办理手续。信用社主任从后屋出来，走到女营业员身边拿起存单看了看，又看了杨叶青一眼，问：“你叫杨叶青？”

杨叶青点点头。

主任又问：“是你们村要贷款吧？”

杨叶青说：“是啊。”

主任问：“贷款主要用于什么支出？”

杨叶青说：“着急买种子和电线杆子。你们有制度，我们贷不出来，又等米下锅，没办法，只好忍个肚子疼。”

主任说：“这样吧，你的定期存款不用取了，我给你贷款。”

杨叶青意外地看着那位主任。

营业员说：“这是我们主任。”

主任说：“不过，有个条件。”主任拿起那张存款单说：“你得用这张存款单做抵押，到时候还不上贷款，信用社要用你这笔存款来还贷款，把要还的扣除后，再把剩余部分付给你。”

杨叶青毫不犹豫地说：“行！谢谢你，主任。”

主任说：“不不不！我该谢谢你！”

杨叶青说：“主任，你给我们一个机会，我谢你是应该的，你谢我可没理由。”

李宝田从后屋走了出来说：“咋没理由？他不谢你谢谁呀？插树岭村的事业搞上去了，村里有余钱了，你们多年的陈贷不是有还上的指望了吗？！”

杨叶青说：“李乡长？原来你是后台呀？”

李宝田说：“可别这么说，我可没插手信用社的业务，不过是向主任介绍一下情况。贷款的风险还得你自己承担。”他向主任笑笑说，“别看他现在表现得挺好，支持你一把，那是惦记着你们村子欠他的陈年老账！到时候，你还不上贷款，他该一抹黑脸六亲不认了！”

主任说：“插树岭村要是真地发展起来，这点贷款算个啥？没准是咱们乡存款大户呢！”

杨叶青说：“还是主任有眼光。”

在县城大街上，行人往来商贩叫卖。马百万和牛得水低头走着。他俩来到商店前蹲在马路牙子上吸烟。马百万看了牛得水一眼说：“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满县城里找骗子，能弄出个啥子丑寅卯来？”

牛得水试探着说：“实在不行还有一条路可走。”

马百万看看牛得水没吱声，低头抽闷烟等着牛得水的下文。

牛得水说：“一文钱憋倒英雄汉，秦琼掉架时还卖了黄彪马呢！”

马百万不耐烦地说：“你就别讲今比古的了！有啥高招你就说吧！”

牛得水说：“要是没旁的辙咱们就抬钱，你看咋样？”

“抬钱？！”马百万眉头拧了个大圪瘩，说，“借高利贷少说也得四分利？”

牛得水说：“我认识那家，年前牛心他舅抬了一万块，是五分利。”

马百万摇晃着脑瓜说：“五分利太高了！”

两个人又都皱起眉头不说话了。大街上车水马龙，汽笛声声。一个山羊胡子的人走到马百万身边问：“算卦吗？相面也行。”

马百万瞪了他一眼，站起身下狠心说：“抬把！也没别的路了！该死该活***朝上，豁出去了！”

牛得水问：“用不用跟杨叶青说一声呢？”

马百万说：“咱俩把事办得秃噜反仗的，蔫咕咚地圆全上得啦！敲锣打鼓的，丢人现眼不？”

牛得水说：“也是的。”

马百万问：“你说的这家，咋能有那么老些钱往外抬呢？”

牛得水说：“人家就是干这个的嘛！”

马百万站起身说：“那就走吧！发昏当不了死！”

牛得水也站起来，指指东边，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前走去，他们穿街过巷，来到一个胡同里，牛得水上前敲开一扇门。屋里很昏暗，有股潮气夹杂着咸鱼味。放高利贷的人叫孙万年，他颧骨很高，蛤蟆嘴，说话斜眼睛看人，有点公鸭嗓，开口便问他们要抬多少钱。牛得水伸出拇指和小拇指说想抬六万。马百万捅了牛得水一下说三万就够了。牛得水说抬六万就能到手三万。看着马百万一张不解的脸，孙万年就给他算了一笔账，借六万五分利，一年的利钱是三万元，上打利他要留下三万，借货方只能到手三万。听完放高利贷人算完这笔账，马百万大瞪两眼看着牛得水。

牛得水说：“对，都这样。到了满一年的日子来还钱时，还得给人家圆上六万。你可想好喽，抬不抬？”

“不抬！不抬！”马百万嘴里说着拔腿就走。牛得水赶快跟出去。走出门外马百万说：“这不赶上红胡子了吗？！”

牛得水没搭腔，肚子咕咕叫着，早晨，马百万追着上路，没顾得上吃饭，进城又东跑西颠的到现在也没吃上一口饭。马百万和牛得水走进抻面馆，找个座位坐下。他们要了两大碗抻面！牛得水问：“不喝点？”

马百万瞪了牛得水一眼说：“还有闲心喝酒？”

服务员端上两大碗抻面说两位慢用就招待旁人去了。马百万看看桌面上没有辣椒就喊：“辣椒油。还有醋。”

服务员赶紧拿过来。牛得水知道马百万不顺茬，就低头吃着面，他吃完了面喝净了碗底里的汤，把碗边上的一个葱花用筷子夹起来抿进嘴里，看了看马百万，眨眨眼睛，小心地问：“不抬了？咋整呢？”

马百万辣出了一头汗，心中的郁闷也消去一半，说：“借六万给三万，一下子掘去一半，到时候咋还？”

牛得水说：“咋还？还能咱们还呐？骗人的主哪能找不着呢？到时候连本带利都让他背着！”

马百万问：“那要万一找不着咋整？”

牛得水说：“牛二损不说他是王助理的亲戚吗？有名有姓的，王助理还能包庇他咋的？”

马百万说：“那当啥？材料厂、种子站都没这个人，还上哪找去？”

牛得水说：“找王助理去呗！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马百万喝干了碗里的汤说：“王助理咋和这号人狗扯羊皮呢？！”

牛得水说：“是亲三分向不是？”

马百万说：“那咱先找王助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