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死场(2)

作者:曹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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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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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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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60字

齐发说:“虽说人生如梦,可怜她临死还惦记着咱们哪。”


“谁?”


“积德泉。”


“惦记积德泉?”


“对呀。”


“真是不易呀!”


“这一切,都是真的。”


齐王二人见面,仿佛彼此早已是老友。


王云堂说:“前辈,有话直说。那天你一走,我从掌鞋人的嘴里知道了,你在打听我。”


齐发说:“是呀。全宽城子我谁也信不实,包括我的儿子!而我就信着你啦。”


王云堂说:“前辈这恐怕过奖了吧。”


齐发说:“好吧,咱们不谈这些,还是说说兑积德泉的事吧。云堂,在和日本人、俄国人的争斗中,我败下阵来了,不然我也不会出兑积德泉……”


“嗯。”


“你先说说你能出多少?”


“你还是先说说你准备要多少吧。”


“落魄之人,多了不嫌多,少了再加点。咱们互相将就吧。十万大洋。”


“不值。”


“九万?”


“多些。”


“七万?”


“再落落吧……”


“五万?”


“到价了。”


“就这个数。”


“好。”


这两人好像不是在买卖一个企业,仿佛是在和老朋友喝老酒划拳玩。这是一辈又一辈关东人,在生活中磨炼出来的爽快和厚道的性格。这都是北方黑土地的汉子们的习性。办事麻溜、讲究人品。不需要太多的解释。语言都不虚的。关东人互相瞅一眼,就知道心窝子多少血流子。这才是关东人。


王云堂说:“钱我三天后付你,一次性付清。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两个。”


“说说。”


“一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请你收下在烧锅里干点啥;还有一个侄子,当初他的父辈也是积德泉的开创人之一;二嘛,挺起腰板子,和日本人干一把,给咱们关东父老争口气……”齐发说至这里,心酸得已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王云堂说:“走!前辈,馆子喝酒去。”


“不啦!改日再会。”


“送客——!”


外边,王云堂早已派人备好了马车。齐发登上去,转眼间消失在正月十五的风雪中。王云堂一直望着车子远去才回身进了屋。


齐发出了王云堂之外,他现在仿佛觉着一身轻了。上哪儿去呢?他决定去东院。


自从积德泉倒闭之后,南院子南头已卖给了义和大车店,因那儿靠着伊通河近,正好适合做车店生意。而东院的胡明,一天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日本的土木株式会社收买了二道沟的一个白俄商人,先是要这块地儿,接着包了这两眼泉。开始胡明以为有利可图,可是等办完了交接手续要钱时,日本土木株式会社说钱交给白俄中介人了。


白俄中介人硬说钱已交给胡明了。


胡明丢了院子,又没得到钱,于是一场大病于当年秋天委屈而死,房子就顺利地让日本土木株式会社给占了。


齐发抬眼瞅瞅老天,天上的云灰灰的,被风刮得急急地在天上飞,空气又寒又凝重。他于是又想起爹。爹大义凛然地奔赴俄人的餐桌,爹以自己的死,震退了偷越黑龙江和乌苏里江的俄人,而今,他的儿子自己,也要走一条路,要学爹……


那时,二道沟这处原俄人的中东铁路附属地随着塞尔维亚战争的失败,随着羌帖在国际范围内的贬值,这儿的地盘一点一点地被日本人吞占了。日本人修建的长春火车站的范围逐渐在扩大,头道沟往西,往北,什么日本人的车站货务处,货料场,土木场,水电所,木材贮存处,一点点地,已离二道沟越来越近了。如今,这处当年积德泉的东院东烧锅,已完完全全被日本人占领了。


日本土木株式会社如今除了办公楼之外,院里的两口泉还保留着,日本人也不开发不利用,只是做为一般的水井。如今,院里来了一批开拓团,土木会社给他们办手续,各间平房里住着一家一户的日本住户,等待着开春,好一户户地分到四面八方。


门口还挂着另一个牌子:满洲开拓团总部。有两个日本兵在那里站岗。几个中国工人正在那儿给他们盖仓库,里面都是木车、行李和种子。院子里还挺热闹。


就在这时,齐发来到了。


齐发拄着手杖,站在门口望。


日本守门的卫兵问:“老头,你的什么的干活?”


齐发说:“看看。”


卫兵:“一边去!一边去!”


齐发不动。


这时,院子里走出两个扛着木板的工人,一见齐发,说:“哎呀!这不是老掌柜吗?”


另一个说:“是呀!这是人家从前的院子。”


齐发点点头,说:“我是来看看。”


“看什么?”一个熟人问。


齐发说:“那口井。”


“井?”


“对。那井的石座,有一块石头是朋友从前从长白山给我捎来的‘蛋黄冻’,我得认认。已记不清是哪一块了……”


见两个工人和齐发唠嗑,那两个哨兵中的一个也凑到跟前听,并问那两个工人:“你们认识?”


干活的两个伙计说:“咋不认识,这是从前这院子的主人。”


“从前,他的家的干活?”


“对,积德泉是他的。”


“啊?造酒的干活。”日本哨兵比划着,有点热情的样子。


于是,那个日本兵丁又问齐发:“你的今天的来,有什么事的干活?”


齐发说:“看看两块石头。”


日兵:“石头?”


齐发:“泉井台上。”


“什么石头?”


齐发说:“很稀有。是古石。”


“啊?真的是有吗?”


两个工人也说:“人家从前的院子,什么石头,他能不知道吗?”


那个日本兵一听,很是感兴趣,于是这一个就走过去,和另一个商量起来。然后,那个士兵就对齐发说:“老头,你的识别石头,就请进去吧。”


齐发点点头,于是走了进去。


多么熟悉的院子啊,当年,胡家偷开积德泉“水线”,使这儿的酒曾经和老院子的酒一齐占据了长春市场,接着吃上了官司。这场官司,最后以爹的命为代价,买通了长春府衙,并顺利地判给了齐家。就这样,胡家齐家又成了至朋好友。多少年的光阴在消逝,接着又摊上了俄国人的官司。沙德洛夫的骗术,日本人的狠毒。一年一年的官司,连着一个一个倒霉的事件。这也是家门不幸啊。


而这里是他最伤心之处,就是沙德洛夫最后骗他骗得太狠啦。其实细细想来,沙德洛夫的欺骗,完全是日本人逼的,把人家都逼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现在,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可以放心地去了。


见一个中国老头子走进院子,那些来自日本本土的开拓团人家一个个的都来看。齐发目中无人一样默默地走到院子中心,坐在了井台上。


井啊,从前的老井口。


那井台是用坚硬的石头一块一块砌垒起来的,四四方方,有挺大的一面子;井口是用厚松木板卡住,然后一圈一圈延伸下去;井上有一个老式辘轳,那光秃秃的辘轳把,那缠在上面的一圈圈老绳,多么熟悉,一切都没有变……


齐发看着看着,他顺兜里掏出了烟口袋,然后挖出一锅,按了按,点火抽上了。


许多日本大人包括妇女,还有小孩都围着他。


那两个哨兵中的一个,可能是对齐发说的台上的石头感兴趣,也走过来看,并且询问:“老头,你的据说的石头,在哪里?”


齐发抽着烟,不吱声。


他又问:“石头的干活?”


齐发说:“抽烟的干活。”


“抽完烟?”


“对。抽完!”


日兵以为齐发是说他抽完了烟,再去辨认井台上的石头。于是,这两个日兵就对那些凑上来的日本开拓团的人说着什么。那些人一个个地传着、跑着,又有人回到屋里,把那些本来就没出来的人,也喊了出来……


日本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齐发。


这时,齐发抽足了烟。他把烟袋锅在井台上磕磕,然后插在腰带上,站了起来。院子里的人都瞅着他,他说:“靠后!大家都靠后。”那些人都向后闪去,中间的场子上,只剩下井、齐发和宽宽的院心。


齐发先是弯下腰,好像在井台的石头上辨认什么;然后他又围着井走了起来。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他停在井前左侧,回过身来,对满院子的日本人说:“你们这些人,千万百里地从日本到这儿来,这儿不是你们的家,这儿是我们的地方。就比如说这个烧锅吧,从前,它是我的。可是你们一来,就易主改名。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好了,今天我来,是要呆在这儿,守着我的井,不走了……”


日本兵仿佛感受到齐发要干什么事,他大声喊道:“你的,什么的干活?”


齐发不理他。他又抬头瞅瞅天空,然后突然大喊:“成山!爹走了!”


说完,他一头向井口的石台子上撞去,只听“咣”的一声,齐发已栽倒在地,鲜血和脑浆混在一起,浓重地涂抹在这口灰石的老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