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着药瓶走进病房把药换上。钱国兴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刘敏走过来，看看老人。钟立行和顾磊走了进来。

钟立行问刘敏：“怎么样了？”刘敏摇头。

钟立行走过来，看看床上的病人，用手电筒照了一下病人的眼睛，没有反应，又把手电筒放回口袋，问刘敏：“丁海休假了，这个病人谁管？”

刘敏说：“刘主任！”

“这几天都用了什么药？”

刘敏迟疑了一下：“跟以前的一样，就是些营养药。”

钟立行伸出手：“医嘱拿来我看看。”刘敏急忙走过去，把日志递给他。

钟立行看了一眼，刘敏迟疑了好一会儿，说道：“钟主任，有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您说一句。”

“说！”

“钱宽自己从外面买了一百支宝丽达……”

钟立行眉毛一挑：“谁下的医嘱？我怎么不知道？”

刘敏低头：“说是刘主任。”钟立行看了刘敏好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直接找到刘主任。他把处方拍在刘主任的面前。刘主任的脸一下红了。

钟立行失望地看着他：“刘主任，这种事还需要我来说吗？”刘主任羞愧难当。

钟立行很生气：“一百支，你知道一百支是什么概念吗？就算一天用三次，也要三十天，你看病人这种情况，还能支持那么久吗？”

刘主任满脸通红：“钟主任，您别说我了，我也是不得已，药是钱宽自己买的，钱已经花了，如果不给他用，他就天天来缠着我，说真的，我实在熬不过他了。”

“你是医生，怎么能屈从于医疗以外的东西？”

刘主任难过地说：“是，陈院长给我打的电话，让我下的医嘱，他说家属有要求，就尽量满足”

钟立行听了这话，4艮吃惊。

“我……我，我这就去下医嘱把药停下来。”刘主任转身往外走。

钟立行叫住他：“刘主任！”刘主任回头。钟立行严肃说道：“我想问一句，这里面不会有其他的事儿吧？”刘主任一怔。

“我的意思你明白，你跟钱宽没有其他的交往吧？”

刘主任有些委屈，又坚决地说：“没有，钟主任，绝对没有！”

钟立行点头：“好，那我就放心了，去吧。”

刘主任匆匆忙忙走出办公室。钱宽正迎面走过来：“哎，刘主任，我正满世界找你呢！我爸爸那边药已经用上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起色？”

刘主任连忙说：“钱先生，我正要找您呢，那个药可能要停下来了。”

钱宽一惊：“你说什么？停下来？”

“对，刚才钟主任去看过你父亲了，情况始终不见好转，需要减一些药！”钱宽一下急了：“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不行，绝对不行！”

“钱先生，你听我说……”

钱宽一挥手：“我不听你说！”

钟立行走了出来。钱宽看见钟立行，忙说：“钟主任，钟主任，你行行好，求求你了，那药接着用！怎么能不用？我买都买来了，你就看在我一片孝心的分“这样吧，你来，我们谈谈。”钟立行把钱宽带进办公室，请他落座，耐心地对他说：“钱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劝你接受现实，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的病接着治下去真的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希望你能冷……”

钱宽几乎哭了出来：“你……让我怎么冷静？那是我爹，我爹……”

钟立行冷静地说：“钱先生，你对你父亲的一片孝心，我们都看在眼里，也很感动，人人都有父母，可是不见得人人都像你这么孝顺，你的孝心我们都看见了，相信你父亲也会明白。”

钱宽怔怔地看了钟立行好一会儿：“钟大夫，你，你真的觉得我挺孝顺的？”钟立行点头：“当然，我觉得你是个大孝子。”

钱宽眼泪流下来：“钟主任，谢谢你，说实话，我爸爸住医院这么长时间，我天天待在医院里，我觉得你们医生都是冷冰冰的，尤其是，我听说你是美国回来的专家，高高在上，你这么看得起我，我真是，真是祖上积德啊……我十几岁离开家，在外面什么苦都吃过，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我刚有点钱的时候，接我爹到我家住过一个礼拜，老人家他，生活习惯不好，我媳妇嫌弃他，他一声不响就走了，就再也没来过”

钟立行有些感动。

钱宽继续说着：“这些年我忙着生意上的事，过年也没回去过，我打电话让他来，他说什么也不来，他这回来看我，说不定心里是有预感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钟立行耐心地听着，随即说：“好了，我都知道了，钱先生，您的心情我都知道，这个事就这样，药先停下，再观察一个星期，看看没有任何外部支持的情况下，会有什么改变。”

“那就是说眼睁睁看着他死？”钱宽突然很激动，“不行，绝对不行！我不答应，我绝不答应！”说着起身往外走。

钟立行叫了声：“钱先生！”钱宽摔门而去。钟立行追了出来。

丁海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两个年轻大夫看见丁海，笑道：“哎呀，丁海，你可回来了！呀，这是什么啊？”

丁海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海南带回来的特产，椰子干，芒果干。”

两个人拿起一袋打开拿出来吃。丁海边换衣服边问：“医院这几天没出什么事吧？”

“怎么说呢，应该还可以吧。”

丁海穿上白大褂过来，坐下：“真的吗？那个钱宽没再闹事？”

“他呀，挺老实的，就是有点磨人，他从外面买了一百支宝丽达，天天喊着让用，天天追着我们给他开处方。”

丁海一下站起来：“什么？一百支？谁下的处方？”

两个医生互相看看，都不再说话。丁海眼睛一下直了，转身走了出去。

钱宽跑进病房，护士正守着钱国兴。他冲护士挥了挥手：“出去，给我出去！”喊着把护士推了出去。钟立行和刘主任一块儿走了进来。

钱宽站在门口：“别进来，谁也别进来！”

丁海一头撞进来。看见钟立行，急忙点头：“钟主任，我回来了！”

钱宽站起来：“丁大夫，你回来了，你不是劝我停药的吧？你跟钟主任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一百支药用完，我可以给你签字画押，人死了责任是我的。”丁海点头，尽量使自己语气平和：“钱先生，我都听说了……我们必须好好”

谈谈。

钱宽挥手：“不谈，不再谈了，你们有你们的理由，我有我的理由……”说着把丁海往外推。

钟立行急忙示意钱宽放手，示意丁海走开，自己也走了出来。走到门口，钟”

立行劝丁海：“他现在情绪比较偏执，先别逼他了，过两天再看吧。”丁海茫然地看着门里。

钱宽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手机，走了出来：“哎，徐经理，对，你在哪儿？医院门口了？不行，我现在不去，他们要给我爸爸停药，我得在这儿看着！要不你上来吧！”放下电话，丁海正看着他：“钱先生！”

钱宽紧张地问：“干什么？”

“谁的电话？”

“你管呢！”

“我都听见了，刚才是不是徐达恺？是不是有个叫徐达恺的人让你买的药？”钱宽看看丁海：“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丁海急忙转身，边走边拿出手机，给徐达恺打电话。电话通了，里面是徐达恺的声音：“喂？丁海你回来了？”

丁海严肃地说：“徐达恺，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门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你等着我，我去找你！”丁海挂断电话，跑了出来。

徐达恺在医院大门口站着，看见丁海，热情地招呼他：“你回来了？海南好玩吗？”

丁海冲过来，一把拉住徐达恺，正色道：“我有事问你。”

徐达恺知道丁海要说什么，急忙敷衍：“回头再说。”

丁海严厉地说：“就现在。”他用力抓着徐达恺的胳膊，“是你鼓动钱宽买药的？”

徐达恺示意丁海放手：“也算是帮他点忙吧。”

丁海冷笑道：“啊！这么多年我都没发现原来你是这么有爱心的人！你赚这种钱不觉得太黑心了？”

徐达恺笑着：“都这么清楚了，还问我干什么啊？”说着要走。

丁海又一把拽住了他，讽刺道：“请我旅游就是为了支开我，你的老鼠脑袋里竟然有这么高的智商。”

徐达恺这回干脆甩开丁海的手，不客气地说：“丁海，你别说得那么委屈，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卑鄙。”

丁海指着徐达恺：“我告诉你，你必须给我停手。还有，想办法让钱宽也停下来，这都是你惹出来的。”

徐达恺不服气：“丁海，钱宽这种人，他想干什么是你能拦得住的吗？我实话跟你说，要不是我也当过医生，了解当医生的苦处，我何必非要请你去旅游？还不是为了让你回避，让你没那么为难？”

“他花那么多钱买药就是一心指望他父亲能好，到时候他希望落空，你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

徐达恺拍拍丁海的肩膀：“丁海，别这么幼稚，也别这么假装正义，你赶快回去上班吧，你知道我多羡慕你！”说着走开了。

丁海愤怒地说道：“你羡慕我是因为我手里有开处方的权利，你羡慕我是因为你想着要是你还是医生，你恨不得把你所有的药全塞给病人是不是？”

徐达恺猛地回身，看了丁海好一会儿，然后低头走了。

丁海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句：“去海南的机票钱我会还给你的！”说着转身往楼里跑，他跑得飞快，敞开的白大褂飞了起来。“完了，什么都完了！”丁海边跑边骂自己。他大步冲到推门冲了进去。

钱宽正在为父亲擦脸，他用棉签沾了水，一点点给父亲擦脸：“爸爸，我给你洗洗脸，就是不能动，咱也得干干净净的！”

丁海眼圈一下红了，呆呆地站在那儿。

“爸，我也知道我买那些药、花那些钱都是没用的，可是，你躺在这儿一天，

我心里总有个希望，你要是真走了，你让儿子怎么活呀？”

丁海突然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跑了出去。他飞奔着穿过走廊，跑到没有人的地方，抹起了眼泪。他越抹眼泪越多，哭得像个孩子，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跑了起来。

人性的光芒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时刻显现。这个让人头疼、让人厌恶的钱宽，他的孝心，突然就把愤怒的丁海击中了。丁海哭得像个孩子，在日忙夜忙中，每个人都失去了对最普通也是最真实的情感的感受力，失去了平常心。丁海冲进丁祖望的病房，丁祖望正昏昏欲睡。

丁海冲过来，跪在床前，拉起丁祖望的手，不顾一切地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丁祖望的眉头皱了一下，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哭得稀里哗啦的丁海，

吓了一跳，忙问：“小海，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丁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说不出话来。

丁祖望伸手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哭什么呀，爸爸不是挺好的吗？”

丁海边哭边拉着丁祖望的手，说：“爸，爸，您什么时候能好啊？您赶快好起来吧，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帮不了您，也救不了您！爸，我好难受，我没有本事……”

丁祖望欣慰地看了丁海好一会儿，眼圈红了，伸手摸摸丁海的头说：“傻孩子，有你这片心就够了，爸爸会好的，你专心工作，没事儿别往这儿跑！”

丁海久在丁祖望的手上，哭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抹了一把眼泪。

丁祖望一直慈祥地看着他，看到丁海平静了一些，说了句：“孩子，给我倒杯水。”

丁海急忙起身倒了杯水，又扶丁祖望半坐起来。丁海把水速给他，丁祖望喝了两口，丁海接过杯子，放在床头桌上。低头不说话。

“怎么了，孩子？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儿了？”丁海木然地看看丁祖望，

摇头。

丁祖望微笑道：“一定是又遇到什么事儿了，跟我说说？”

丁海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爸……其实我只是……现在……觉得4艮……迷茫。医生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我们尽了所有的力，却不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丁祖望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我做了一辈子医生，心里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年轻的时候，也经常痛苦，后来，我慢慢调整自己，安慰自己说，病就是病，跟生病的那个人没关系，所以，有的时候，对病人痛苦、难过的心情虽然表面上艮理解，但心里真的没有那么深的感受，但是现在，我生病的时候，才知道一个病人的心里有多么脆弱，我只希望我的医生只好好地关心我，关心我的病，能无时无刻不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丁海认真听着。

丁祖望摸摸丁海的头，继续说道：“你的困扰我明白，我从前是个医生，但我躺在这儿的时候，我只是个彻底的病人我才知道，做病人也是很辛苦的，非常辛苦，所以我想，医生最应该考虑的就是病人真正的需求，我们必须承认医学的局限，有时面对疾病，医生能做的是有限的，这种时候，也许放弃是最好的方式，放弃是最痛苦的，也是必须的……”说完，疲倦地长出了一口气。

丁海抓住丁祖望的手：“爸，你现在是不是也痛苦？”

丁祖望微微一笑：“是的，孩子，可是我还不能放弃，我还得坚持……”

丁海泪眼迷离。他身上的手机响起来，丁海接起来：“你说什么？钱国兴？”撒腿就跑……

钱国兴不行了。这回是彻底不行了。所有的抢救手段都用上了，还是不行。钱宽嚎叫着、哭喊着，指天骂地，捶胸顿足，病房里乱成一团。丁海冲过来，紧急救护：“静脉注射101111多巴酚丁胺！”边说着边按了一下钱国兴的腹部。血液顿时从钱国兴的嘴里涌出来。一个护士忙接上吸管抽吸血液。另一个护士拿来注射器，丁海接过来注射。

这时，心电监测仪上的跳跃线消失，变成了直线。

大家停手了。钱宽急得直蹦：“怎么办？怎么办？你们怎么停下了？为什么停啊？”他冲过来拉着丁海，连推带拉地说，“快点啊，心肺复苏，快啊，你们干什么的？”说着开始乱摔东西，药品，葡萄糖，血浆都摔在地上破了，血压仪器也被摔到了地上。两个医生过来阻止，钱宽拽着医生哭着：“求你，求求你。”

医生无奈，忙按压钱国兴的胸腔，但是没有一点效果，钱国兴的口里慢慢地往外流着血液。医生看着老人的脸不忍心，手按不下去了。

钱宽疯狂地推开医生，自己上来进行心肺复苏。老人浮肿的身体晃动着，血液从嘴里和鼻孔里流了出来。

钱宽疯狂地喊着：“都不是人，你们都不是人，爸……爸……你坚持住……

儿子不能没有你……”

丁海再也看不下去了，冲过来，一把扯开钱宽：“行了，您别再闹了，让老人家走得安详一点吧！你已经尽了力了！我们都尽了力了！”

钱宽摔倒在地上，就势趴在地上，大哭。他慢慢地跪在了病床前，叫了声：

“爸！您怎么走了？我还没好好孝敬你呢！儿子现在有钱了，儿子还没孝敬您呢！”说完抱住钱国兴放声恸哭。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离开，满屋子的狼藉，只有钱宽的哭声，所有人都悲哀地看着钱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