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使上劲了？”钱大链条摸出软中华递给夏定中一根。

“可能是个原因吧。”夏定中含含糊糊地说。

“什么时候出来的？”钱大链条观察着夏定中的神色问道。

“今天刚出来。”夏定中虽然面带三分笑，但还是掩盖不住眼底的忧虑。

“什么？今天刚出来？”钱大链条有点惊讶，眼珠迅速转动起来，“不赶紧回家去见爹娘，先急着找我，老弟，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

“黑哥，我目卩点儿事，你也知道……”夏定中吞吞吐吐地说。

“宝宝那头的事？”钱大链条自作聪明地问，“这个没多大问题，我明天先传话给他，听听他的意思想怎么了断，实在不行，我找杨老板出面。你就放心吧，你要是少了一根毫毛，算我这些年白混了。”

“给黑哥添麻烦了。”夏定中连忙客气一句，“不过……”

“怎么，还有别的麻烦？”钱大链条总喜欢抢过别人的话头’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判断能力，“这里都是自己人，有话只管直说。”

夏定中一看这是个挺好的契机，也不用再绕什么弯子，赶紧把自己这趟牢狱之灾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就那几个土流氓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过些天就去办手续，把房子卖掉，那几个杂碎就算出来也找不着你了。”钱大链条听完故事显得更高兴了一些，“里边有本地人也不怕啊，过几年你也混出来了，他上赶着做你的跟班还来不及呢，哪有叽叽歪歪的资格？”

“把房子卖了，全家住哪去啊？”夏定中苦笑道。

“这还不简单，另外买套新房子！”钱大链条轻描淡写地说道，“钱不够，先打我这儿拿。这么办吧，你明天就去找房子，看中了就定，缺多少钱直接跟阿七说。”

夏定中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原本觉得那么棘手的事，一到钱大链条手上，立马就变简单了，三下五除二全部圆满解决。看来，这有钱有势的人，思维方式和办事手段就是不一样。

“那个什么王建国，更是小菜一碟啦。”钱大链条又扔给夏定中一支烟，“明天让阿七找人先去摸摸他的底细，然后研究个方案调戏他一把。呵呵，不要说是出口恶气，就是让那小子彻底肌下也不是难事。”

夏定中不由得心中暗暗喝彩。

真他妈痛快淋漓啊！要是今天跟着老爸回家吃团圆饭，然后又是一念之差将钱大链条永远地抛置脑后，那今后的生活很可能就是另外一副模式了。这里，同样可以用到沈立民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啊，往往就跟下棋一样，就看关键的几步。”

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钱大链条凭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呢？就是亲弟兄，能做到的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黑哥，你这么照应兄弟……”夏定中再一次吞吞吐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钱大链条观察着夏定中脸上闪烁出的疑虑，再次抢过话头，“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也不跟你玩迷踪拳了，咱们长话短说，全放在台面上谈。”

“行，全听黑哥的。”夏定中突然发现钱大链条现在说话已经基本不带“我呢？最近正好在筹划开一家公司。”钱大链条缓缓说道，“项目非常好规模也挺大投资已经基本落实所以锣鼓家什得准备着敲打起来了。”“哦，好事啊。”夏定中越发不懂钱大链条的意思，“可这有我什么事呢？”“刚才不是说了吗？锣鼓家什得准备着敲打起来了。”钱大链条微微一笑，“这不，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现在由你来敲这套锣鼓家什正合适。”

“黑哥，你开玩笑吧？”夏定中笑道。

“你问问他们，生意上的事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钱大链条一指散坐在附近的跟班们，“我这个公司档次可不低啊，所以形象很重要。懂不懂，公司形象？所以，坦率点儿讲，我这次帮你，一是为了弟兄情分，二是为了大家一块儿好好干点儿事业。”

夏定中一想，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就凭钱大链条眼下的这票人马，一个个江湖气十足，不要说搞公司，就是开个小饭店，怕也没有吃客愿意上门。可是要形象不(大事的大一一大）要有卖相，要智商有智商，何必花费不小的成本兜这个圈子呢？说来说去，自己跟钱大链条无非就是清汤挂面般的老邻居关系，跟萍水相逢比起来强不到哪里去。现在有这么好的事，就跟在楼顶上拿着成捆的钞票瞄着自己的脑袋砸一样，有什么理由非这么做不可呢？

“想得挺多吧？”钱大链条似乎已经猜到夏定中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很简单啊，做公司，总有些没法摆到台面上来操作的事情，不是信得过的弟兄，我能放心？再说了，你原来就做过生意，多少懂点儿经络，又进去锻炼过，别的不说，心理承受能力总要比一般人强吧？”

“可我能干什么大事呢？”夏定中苦笑道。

“我说你行，你就一定行。”钱大链条斩钉截铁地说，“再说了，你干了宝宝一票还有退路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干脆全倒出来吧，其实，我就喜欢你这种没有退路的人。”

夏定中心里一个咯噔，这最后一句话，听着是赞赏，仔细辨辨，似乎还带着一丝威胁在里头。不过想想也对，自己现在还有退路吗？干公司效犬马之劳，当然没什么问题，到混不是混呢？

“黑哥，能先透露下到底是什么业务吗？”夏定中小心翼翼地问。

“今天不谈生意只谈兄弟感情。”钱大链条夸张地嚷道：“生意的事你放心，不愿意干也没事，咱们还是弟兄，你的那几个忙我照帮不误！”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还考虑什么呢？老套路，随波逐流，边走边唱吧。“不用考虑了。”夏定中摁灭手里的烟蒂，“既然这么看得起兄弟，没二话，这一百来斤全交给黑哥了。”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非常奇怪，现在怎么一开口就带着几分江湖腔。

“爽快！”钱大链条站起身来一拍夏定中的肩膀，“走，去喝个痛快。”

一行人鱼贯而出，登上门口的那两辆深灰色商务车，一前一后驶向市中心。

夜色已经降临，马路两旁的店铺全都灯火辉煌，不愧为娱乐一条街，到处呈现出一派夸张的繁华景象。从车窗里看出去，霓虹闪耀的街道显得特别陌生，也特别虚假，宽敞的商务车引擎声很轻，一路平稳地滑去，恍若驶人一个的。

夏定中长长地舒了口气，突然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云天浴场”的地段不算太好，基本上已经靠近偏僻的城9接合部，但规模不小，装修水平也属中等偏上，所以时下豪华浴场虽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而云天老牌的口碑一直无可动摇，向来以环境安全、货色硬朗着称。

钱大链条告诉夏定中，云天是自己出道以来独力打造的第一处产业，差不多就像一块自留地一样，这阵子如果不想回家去住的话，尽可栖身于此。

顺着灯光黯淡的走廊前行，拐上二楼径直来到西首最末端的一间包厢门前，只见大门紧闭，上面悬挂着一块小铜牌，上书“杂物间”三字。进得门去，里面的陈设看上去很是舒适，与一般的宾馆客房无异。夏定中发现，房间北面开有一扇宽大的窗户，探出头去一望，只见窗下是一溜简陋的平房，离一的也是可以地平的上去平房四周的空地上堆积着大量煤块，看样子那是一间锅炉房。钱大链条说，浴室的热水来源主要是从热电厂购买冷却水，小锅炉只是用来辅助加热而已。夏定中随口问道，云天的投资肯定不小吧？钱大链条轻描淡写地答道，还好，不算房租的话，大概一个平方一两千块钱吧。夏定中暗暗一算，少说也得四五百万才搞得定，按几年前的行情来说，算得上是大手笔了，而且一出手就弄这么大一摊，实力可见一斑——当然，日后夏定中很快便了解到，钱大链条当初创建云天的时候，实际上自己只拿出了几十万块钱，房租、装修、硬件设施全都以别人的名义暂欠，开业以后亮出身份，结果房东、材料商、装修公司一分钱的欠款都没拿到，而是拿到了大量的vip贵宾卡，最终只能发动群众一起去洗澡，慢慢以消费来抵充。

“阿七，你和小徐州先出去吧。”钱大链条一边亲自动手用电热水壶烧水，一边扭头吩咐道。

夏定中现在看出来了，脑袋又尖又小的阿七有点儿像军师的角色，而身材矮小、沉默寡言的小徐州有点儿像贴身保镖的角色，只是夏定中无论如何看不出细胳膊细腿的小徐州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竟能从钱大链条身边大群如狼似虎的后生中脱颖而出。后来还是阿七私底下透露说，别看小徐州身板儿不济，其实是个天生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身上成天揣着一把手枪，随时敢朝任何人开枪，甚至包括朝自己开枪。又说小徐州还拥有一张精神病医院开具的证明，鉴定其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至于究竟是通过正式鉴定后得来的，还是花钱买来的，那就不得而知了。用阿七的话来说，那就是一张杀人。

“黑哥，你说的那个项目，到底是什么名堂呢？”夏定中现在最关心的是这点。

“这个三言两语说不清，以后再慢慢告诉你。”钱大链条泡了两杯香气四溢的碧螺春摆在茶几上，“放心吧，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是搞实业项目，目前考虑是搞工业方面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吧？”

“哦，工业项目，那规模肯定不小吧？”夏定中不由得连声喝彩。

“那当然啰，光是占地面积就超过一千亩。”钱大链条一得意，漏出了这么一句，“不过现在还没成熟，正式启动可能得半年以后。”

夏定中对一千亩地到底有多大没有什么概念，但想来应该是一个非常壮观的规模，没想到钱家老三这么一个当年只知道打架拼命的街头混混，如今竟能修炼成这么大的道行，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时势造英雄？

回首以往，整个八十年代之前，城市中的大小流氓基本上都是穷光蛋，所干的丰功伟绩无非是毫无目的的惹是生非和好勇斗狠，整天为打架而打架，忙了半天除了博得一些名声和经常弄点儿官司吃吃之夕卜，并没有别的好处；直到八十年代的末期，这一状况才稍微有所改观，城市中开始大量出现舞厅和歌厅，也冒出了一批像样的私人饭馆，部分国产夏利和东欧出产的小汽车很不规范地跑起了出租车业务一这时的时代宠儿是乡镇企业家和摆除了去饭馆吃白食，坐出租车不给钱，闯进歌舞厅寻衅闹事，抽空调戏下妇女以外，其他方面别无建树。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经济大潮一浪高过一浪，企业家和老板越来越多，经济纠纷也越来越复杂，这时流氓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发挥空间，敲诈勒索也有了对象，但凡有些名头的流氓无不参与讨债、挡债和平息事端的活动，腰包终于渐渐丰满起来。但是，回头想想这终究是给人当枪使，不是划算的买卖，何不自己下海干一票呢？

流氓们的经济实体通常都集中在第三产业和流通领域，一旦有钱有势，原始的流氓团伙很快便形成了所谓的黑社会雏形，急速膨胀和四处渗透之余，主流社会开始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千禧年以后，流氓大哥们的思维齐刷刷地跨入新世纪，基本不再打架，要打也是靠钱打，或者是靠脑子打。随着外来流动人口大规模地进入城市，情况愈加复杂，市场也逐渐细分，但真正脱颖而出的大哥早已完成原始积累，开始向更高的社会层面进发，比方说钱大链条，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人现在已经玩上了地皮。

“对了，那个王建国，你到底打算怎么弄？”钱大链条点上一根烟，喷出一口浓烟来问道，“要弄的话，弄到什么尺寸？”

这句话夏定中一时很难回答，要是简单地将王建国狠揍一顿出气，似乎还无法平复所有的怨恨，如果尺寸大一点儿的话，一旦造成重大伤害，最终自己又难逃干系，刚出来还没几天，难道又想进去？

“光是揍一顿的话，太便宜那小子了。”夏定中沉吟着说，“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彻底整趴下，如果能把公司也一同弄垮，那就更棒了，让狗日的也尝尝鸡飞蛋打的滋味。”

“这个恐怕有点儿难度。”钱大链条摇了摇头，“把人整趴下不难，三天之内，我让他后半辈子在轮椅上过日子。公司就没法对付了，就算你把他的办公室和仓库炸了也没用。你们那行玩的是关系，只要有关系，他立马能活过。”

“对啊，要是把他的关系全部掐断呢？”夏定中一下子得到了启发。

“怎么弄？”钱大链条的眉毛竖了起来，“这个我可不在行。”

“这方面我也许能想出点儿办法来。”夏定中一拍大腿，“公司的关系脉络我再清楚不过了，其实，这张关系网的一大半，当初就是我一手搭建出来的。”

“那没说的，只要你动出脑筋来怎么干，我这边肯定全力支持。”钱大链条马上表态，“反正我那个项目还没启动，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派不上你的用场。行，这半年里头，随你折腾！”

“黑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白折腾你的人力物力。”夏定中一下子来了灵感，“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咱们来个一举两得怎么样？”

“什么意思？”钱大链条没明白。

“我的意思是，咱们干脆也成立一家公司，经营范围跟那小子一模一样。”夏定中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他做什么我也做什么，用北方人的话说，跟丫死磕。凭我原来的那点儿人脉，上游的供货商不陌生，下游的头头脑脑一样给回扣，还他妈的给得更多，那点儿关系就不信拉不回来。”

“好主意！”钱大链条的脑子转得也不慢，“不就是给回扣嘛，咱们往死里给，亏出血本来也给，放水养鱼，不惜工本。这鱼养得再大，不是还在老子的池子里？早晚有捞起来杀吃的一天。”

“黑哥，这一行本身就是好买卖，我把这摊子支起来，既报了自己的仇，又能为你带来效益，没准日后越做越大，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呵呵，我说吧，当初没看走眼，你小子就是个人才。”钱大链条哈哈大笑，“不过，这启动资金得不少吧，我估摸着单把工商、税务、银行一头的手续弄好，再找个写字楼租几间办公室，招兵买马聘几个帮腔的伙计，乱七八糟加一块儿算至少得一百万。要是再加上压仓库的货和流动资金，这摊没个两三百万支不起来吧？”

“嗯，从头到脚全走正规路线的话，两三百万不算多，”夏定中连连点头，“不过这一行的资金回笼周期不长，基本上没什么风险。”

“两三百万……”一谈到钱，钱大链条的神色没刚才那么轻松了。

“我估计，不出三个月，王建国就得卷铺盖滚出这一行了。”夏定中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

“我这阵子为了那个项目，前期铺垫进去不少，所以手头正好不是太宽松。”钱大链条眉头皱了起来，但似乎马上又有了主意，“要不这样吧，咱们先砸两百万！”

“没问题，两百万也能干起来了！”夏定中点点头。

“不过，这两百万，稍微得费点儿手脚。”钱大链条话头一转，“这样吧，你掉，还有一百万，我再另想办法。”

“费什么手脚？”夏定中没懂话里的意思。

“这两百万，全得转个弯。”钱大链条用手画了个半圆，“而且还得靠你自己出面去办。”

“靠我去办？”夏定中更糊涂了。

“没错，具体细节阿七会跟你讲。”钱大链条看上去有些疲倦了。

说罢，端起茶几上的碧螺春茶，像牛喝水一样一口饮尽，又走到饮水机边接满冷水，再次一饮而尽——夏定中看在眼里觉得十分奇怪，这家伙喝水么这么？

第二天事情就明朗了，钱大链条所说的“转个弯”，原来玩的是草船借箭之计。

阿七带着夏定中去“拿钱”的地方不是银行，而是一家酒楼的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