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反运动，原意是针对土匪、恶霸、特务而开展的运动，这本是好事。可运动开始后，有领导人觉得杀人太少，认为坏分子不可能这么少，应该要大杀几批，才能保证革命的胜利果实。鉴于此，各地下达了杀人指标：按照人口千分之一的比例，先杀一半。于是，作为首善之区的北京市，曾在一天之内，处决了200名反革命分子，得到公开表扬。消息一传开，各个地方便热闹了，比着要突破这一数字。可谁人该杀，谁不该杀？没有具体的法律准绳，单靠各级干部的主观判断来落实，远没那么容易。为完成镇反任务，不少被定性为恶霸者，即使连具体罪行都罗列不出，但只要有人指认，就被草率杀掉。

如今的叶家，除了商业场和春熙路附近的几间商铺，再无其他田产，叶成锐这才意识到父亲将田产全部变卖的用意。他猜不到父亲何来的这种远见。他心中有些莫名其妙的忧虑，可想多了也没用，现在他是家里的顶梁柱，照顾好家人，是他最重要的责任。

然而，水中既然起了波澜，必然会向外扩散，不是一下子，就能恢复平静的。

这一天，叶成锐早早回到家中，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平日里，叶成溢和叶成煊都住在学校，家里就只有他和母亲以及四弟成珂。尽管近期社会与家庭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可许慧宜永远面色沉静，举止安然，丝毫不已物喜，不以己悲。有时见儿子惘然出神，她反要安慰他几句，一番交谈后，倒让叶成锐能平静不少，更加敬爱自己的母亲。

前些日子，许慧宜把家里的佣人也辞了，现在的饭菜，都是她亲手做的。叶成锐没想到，母亲做的川菜竟然非常好吃，原来可是很少见她下厨的。

许慧宜还是很少出门，对外面的情况不太了解。在饭桌上，就向叶成锐询问。叶成锐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含糊地告诉母亲，现在社会上挺热闹，在搞镇压反革命的运动。

许慧宜不懂，问什么是反革命？叶成锐一时瞠目，他也不知怎么才解释得清楚。想了一想说，反革命就是跟共产党作对的人。

许慧宜突然感到担忧，问叶成锐：“你也参加过国民党的部队，会不会有麻烦？”

叶成锐笑一笑，宽慰母亲说：“我那是打日本人呢，内战时我都退役了。您放心吧，没事的。”

饭后，许慧宜心事重重地收拾着碗筷，叶成锐回房看书。在他房间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张冯丽筠的照片，那是她的小影，微笑着站在华西坝的林荫道上，那么的清秀美丽。叶成锐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地拂过，他的心中，说不出的伤感。

短短的时间内，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并肩作战，共同抵抗德国和日本法西斯的美国与苏联，已经因为意识形态的对立，分裂成对抗的两大阵营。刚刚诞生的新中国站在了苏联一边，随即朝鲜战争爆发，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在这种非常敏感的时期，中美之间断绝了一切往来。叶成锐与冯丽筠的联系，也中断了。

许慧宜收拾好家务后，又哄小儿子成珂睡着了觉，她自己正准备休息时，发现叶成锐的房间里还透着一丝光亮，便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叶成锐伏在桌上睡着了。她怕儿子着凉，走上前去，将一床棉毯轻轻盖在长子身上，不经意间，看见案头有一首叶成锐刚刚信手抄录的宋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

许慧宜手一抖，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次日，叶成锐一早起床，洗漱完毕，独自出了门，他想去看望一下冯先生。自从冯丽筠走后，他时常去冯家探望冯先生。父亲去世后，因为家事繁忙，他才去得少了。而冯先生在解放后，也把家里的佣人基本辞退。如今，偌大一个冯公馆，就剩下冯先生和一个在此做了多年的老管家。

叶成锐的到来，让冯先生很高兴。家里来不及准备，他拉着叶成锐就奔茶楼去。在冯先生心里，早把叶成锐当做自家女婿了。爷儿俩在茶楼坐定后，冯先生问：“你家里最近可好？”

叶成锐回答道：“都挺好的，就是母亲要操劳些了。”

然后，他又问冯先生最近可有丽筠的消息？冯先生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

“一点消息也没有。现在社会这形势，要有的话，还不被人当特务抓了。不过，我看报纸上的新闻说，很多大科学家都冲破了美帝国主义的封锁，回到了新中国。丽筠不是什么大人物，不知道能不能突破得了封锁回来见我们呢？”

这话把叶成锐也逗乐了。冯先生又打趣他说：“要是丽筠突破得了美帝的封锁回国，第一个知道的，一定是你叶成锐，而不是我这个老头子。女儿大啦，有了如意郎君，老父亲就得靠边站喽。”

冯先生永远是个乐天派。这种情绪让叶成锐很受感染，他的心头似乎没那么压抑了，心想：虽然暂时联系不上丽筠，但两人之间的情意是不会改变的。成都是丽筠热爱的家乡，这里有她最亲的长辈和最爱的恋人，她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

两人又聊上了其他话题。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冯先生叫叶成锐一同在茶楼吃中饭，叶成锐点头答应。就在这时，他们听得街上有人吵闹。叶成锐朝外望去，竟看到了叶成煊，他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连忙跑了出去。

原来，叶成煊这日中午下学后，和一帮同学溜到外面来买零食吃。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看见，就想让他们贡给点钱花。谁知这帮小家伙也不省油，不肯给，高年级学生只好动用武力，抢到钱想跑，小家伙们就跟着追，然后被一个路过的解放军给截住，于是双方各执一词，在大街上就嚷嚷开了。

高年级的学生说钱是他们自己的，而叶成煊却说钱是他们抢的。解放军战士没有看到开头一幕，正不知如何判断。这时候，叶成锐走了过来，护住弟弟，询问发生何事？解放军战士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着叶成锐。不料这一看，却猛地呆了一呆。

叶成煊又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向大哥和解放军叙述了一遍。叶成锐还未说话，那个士兵突然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我相信钱是你们家孩子的，你们家有钱啊！有钱不错，有钱了不起！”

这话听着怪怪的，叶成锐感到疑惑，不由看了对方一眼。

小孩子们却听不出话中的味道，一见解放军相信叶成煊说的话后，抢钱的高年级学生吓坏了，连忙哭着承认错误。那人的心思没在这上面，不想为难几个学生，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开。

等那几个学生走后，叶成锐向这位士兵道了声谢，正要带着弟弟离开，又被对方叫住。

解放军士兵看着他，慢腾腾地问道：“你不认识我吗？”

叶成锐见他这么说，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眼，还是抱歉地笑了笑，摇摇头。

对方又说：“我叫何勇。你不记得了吗？”

“何勇？”叶成锐觉得这个名字实在很陌生，他确信不认识对方后，抱歉地笑了笑。于是对方也不再说什么了，点点头让他们离开。

就在叶成锐牵着弟弟转过身后，这个自称叫何勇的人，眼光一下子变得阴冷，他盯着叶成锐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而叶成煊被哥哥牵着手，还在东张西望，正巧碰上何勇的目光，把他吓了一跳。

叶成锐带着弟弟回到茶楼。冯先生见到叶成煊，非常高兴，便招呼他们兄弟一同午餐。叶成煊本因中午私自跑出学校，害怕大哥骂他，见到冯伯伯也在，立刻就坦然了。他知道即使哥哥骂他，冯伯伯也会护着他的。吃饭时，冯先生不断给叶成煊夹菜，又问了些他在学校的情况。叶成煊聪明调皮，回答很是得体，让冯先生赞不绝口，并告诉他有空时，跟着他大哥到冯家来玩。

饭后，叶成锐送弟弟回学校去。来到校门口时，他叮嘱弟弟好好学习，不要到处乱跑，周末他会来接他回家。叶成煊看着大哥，周身一阵暖意，他点点头答应，然后朝哥哥挥了挥手，转身走进学校。

叶成锐目送弟弟的背影进到教室，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感伤。他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冒出了这种情绪。他吁了口气，又忙着赶去商业场。今天发生的事，并未放在心上。

叶成煊却不然。不知为什么，离开哥哥时，特别的依依不舍。先前碰上的穿军装那人，那双阴鸷的目光，始终在他心头盘旋。等他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时，仍然心不在焉，久久无法平静，总感觉胸口堵得慌。

谁也没想到，这会成为叶成锐和叶成煊兄弟俩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