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面无表情的许慧宜竟然说：国民党那么黑暗的统治，也还准许探监呢！

看守人员被她说的话震惊了，敢这样说话？这简直就是现行反革命啊！

就在看守人员正在考虑要不要对眼前的女人采取行动时，有人递了张纸条过来。看守人员拿在手中看了看后，才改变了主意，允许她探监。

许慧宜有些意外，却顾不上多想，跟随看守进了大门。她并没有注意到，写纸条的人，正在背后长久地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复杂而充满惊讶。

叶成锐被带到一间封闭的小房间内。当他看见许慧宜后，眼睛一亮，两滴眼泪无声地流出。许慧宜上前抱住儿子，更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母子二人相顾无言。好半天，叶成锐挤出一丝笑容，半跪在母亲身前，说了一句：“妈，您保重！照顾好弟弟们。”

许慧宜没有动，也没有吭声，只是痴痴地盯着儿子。叶成锐调整了一下情绪，又笑问母亲：

“我小的时候，您曾教我背过一首诗，叫《秋夕》，您还记得吗？”

许慧宜回想起儿子们小的时候，她领着他们在夏日的田坝里坐着乘凉，指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星教他们辨认时的情形，点了点头。

于是，叶成锐轻轻地诵道：

桂堂寂寂漏声迟，一种秋怀两地知。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多时。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判逐幽兰共颓化，此身无分了相思。

……

背诵完后，叶成锐又对母亲说道：“妈，您帮我把这首诗写下来吧，丽筠跟我说过，她觉得您写的字真好看。有朝一日，您若能见着她，就帮我把这首诗送给她吧！”

许慧宜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叶成锐能再见到母亲，已经很满足了，他像小时候一样，亲了亲母亲的面颊，转身走出。

被关押的最后几天里，叶成锐很少睡觉，他睡不着。每次当他实在困得不行，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就会做起相同的梦。在梦境中，会出现一望无垠的丛林和丛林中一眼望不到头的累累白骨。叶成锐并不感到害怕，他一具具地把白骨拾起来，背负在背上向前走。他不停地拾，却怎么也拾不完。于是他很着急，急得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

醒来后，叶成锐发现自己满脸是泪。他知道，自己梦见的，是千里之外，野人山里中国军人被遗弃的骸骨！

反革命分子在行刑前，都要拉到大街上去游街示众，以震慑敌对势力。

这一天，是叶成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不过叶成锐感到很欣慰。因他觉得被游街真是个不错的创意。要是直接上刑场，自己哪里还能再看一次成都的市容呢？

虽然挤满街道两旁的人群，都以憎恨和鄙视的目光看着车上的人，可他已经关注不到他们了。蓝天下那一排排陈旧的青砖黑瓦，远处那偶尔升起的几缕炊烟，让他沉醉。

当车开到叶成锐熟悉的街道上时，他蓦地思念起父亲和母亲。父亲已经安息，而母亲，对不起，您可要受苦了。儿子无法再帮您分担家庭的重担，希望弟弟们早日长大成人，能替我照顾好您。

叶成锐很遗憾没能够同弟弟们告别。他很想对弟弟们说：要努力！你们在，叶家就在！可他没办法亲口对他们说了。不过，他相信他们能感受到的。

他又想起了他的未婚妻冯丽筠。他想，他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在华西坝的林荫道上漫步了，他永远也等不到她回来了。亲爱的人，我们来生再见吧！

可是——人生，会有来生吗……

而叶成锐的未来岳父，冯丽筠的父亲，此刻正站在东门外的川军抗战纪念碑前，等候着游街示众的车队经过。冯先生的脸上，老泪纵横。

叶成锐突然听到鸽哨声响起，一群鸽子从空中飞过。他的目光随着它们的飞行轨迹移动，等鸽子消失在视野中时，他惊讶地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正站在几重屋外的院墙上，对他微微笑着！在她身后，一缕阳光洒下，放出长天的蓝色，分外的蓝……

叶成锐幸福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对外界的事物，他不再留意。

观望的人群中，还站着许慧宜。

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因为人太多了。

当游街的车队经过时，人潮一阵涌动，只听得有看客兴奋地叫道：“来了！来了！”

许慧宜连忙向车上张望，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心中一急，几欲晕倒。幸好身旁及时伸过一只手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许慧宜无力地转过头看时，见到的，是一张依稀相识却又恍若隔世的面孔。

就算生命成百上千的逝去，对于不相干的人来说，也许就是一个数字，最多是一阵惊叹或同情。可对于具体而微的家庭而言，一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整天跟你照着面说着话的骨肉亲人，说没就没了，这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叶怀谦去世的伤感，还留在妻子和几个儿子心中。又惊闻叶成锐的噩耗，全家人更是悲痛万分，却又无可奈何。而叶成锐这件事，也实在不好解释。到底该算抓逃兵，还是抓壮丁？在这非黑即白、立场分明的年代，不同的人，自然有着完全相反的观点。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谁也逃不脱时代的桎梏，许慧宜只能哀叹造化的弄人。

叶家的二儿子叶成溢，正在准备考大学。他在亲人们心目当中，向来是敦勉勤恳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叶成溢在数学方面似乎有着天生的兴趣，而除此之外，其他方面，就显得木讷许多。叶成溢学业虽好，却无经世之才，眼见父亲和大哥接连过世，母亲辛苦操劳，他也着急。他同母亲商量，想退学回来帮助家里干活。母亲却笑笑，安慰他说，家里的事她还应付得来，她只希望他的天赋能够发挥，她相信他一定能考上大学，这样，他的父亲和大哥在泉下有知，才会高兴的。

母亲的话语虽轻，却温暖有力，叶成溢含泪点头。

不过，话虽如此，许慧宜要照顾好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已倍感操劳。她也不太会打理生意，眼见着家道中衰，却无能为力。她索性把一切事务都托付给大哥许慧宽照料。

时间就这么飞快地过着。到1953年，国家宣布公私合营，商业场变为了国营商场，这之前，叶家已停止了在这里的经营，倒省了心。

让许慧宜值得高兴的是，叶成溢果然在这年考上大学。这就了却了她心中的一桩大事。她开始仔细地寻思起今后的生活：

如果留在城里，她眼睛不便，年纪也不小了，国家统一给她们安排工作的话，她大概也只能分配到街道办的小厂里去。那里大多是她这样年纪，又没有正式工作过的中年妇女。可许慧宜的学识才情，又岂是没读过书的中年妇女可以相提并论？在那里，她未必能和她们相处得好。而叶成煊与叶成珂也都分别开始就读初中和小学。许慧宜想，不如回到乡下去居住，还没那么多烦恼。两个儿子可以在镇上的学校上学，只要她自己有时间加以辅导，功课不致落下。而户口，可以先迁到上南大街她的娘家去。等叶成煊上到高中，再考回城里就是。

寻思已定，许慧宜便带着两个幼子回到温江乡下。此时的农村，还在进行着土改。万幸的是，叶家早没了田地，算不上地主了，所以也没受什么冲击。日子虽然清苦些，好在许慧宜尚有积蓄，倒也能养活一家人。

这一年，叶成煊十四岁，叶成珂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