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国良说：“那你们家是什么成分，你准备怎么填？”

叶成煊一下笑了，说：“我还真不知填什么成分呢，我得先回家问问我妈去。我琢磨着就我们家现在这经济条件，也就是个城市贫民吧！”

邓国良没笑，说：“要真是城市贫民倒好了。但解放前，你父亲可是个资本家。而且，你……你大哥还是国民党军官……所以，到时候审查家庭成分的话，我怕你会没有资格参加高考。”

叶成煊听了这话，心里不由也“咯噔”了一下。近来社会上发生的事情，他并非一点都不懂，本来隐隐约约就有些担忧的，听邓国良一说，仿佛得到了印证。邓国良可是国家干部，他所知道的信息，一定更为准确。想到这，心头不禁黯然。

邓国良看出叶成煊的神态变化，长叹了一口气，突然说道：“你母亲这些年来，可吃了不少苦。她现在的全部心思，无非是希望你们能有出息。其实，论起琴棋书画，你母亲也是个奇女子呢。只是她的命运着实有些坎坷。你若是不能去考大学，对她来讲，又是一次不小的打击……”

说到这，邓国良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今天来找你，主要就是想跟你谈谈这事，我想跟你母亲结婚。这样，你就是我的儿子，跟我姓，参加高考才不会有问题。”

邓国良这么一说，吓了叶成煊一跳，他吃惊地站起身来，不解地看着邓国良。刚才的话太出乎他意料了！他感到有话要说，却又不知怎么说，脑子一下有点乱。

邓国良一直关注着他的举动，这时抬手招呼叶成煊坐下，又接着说：“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可以让你们知道。我之所以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在等你的母亲。这个话，在她嫁给你父亲之前，我就这么说过。那时候，我曾当过你母亲的老师，可我们的年纪相差无几，所以，我喜欢上了她。但你的外祖父当时并不同意我们交往，因此你母亲嫁给了你父亲，而我也远走他乡，从此双方再无音讯。”

“谁曾想，大半生都已过完，我们也都老了，却又很偶然地再次撞见。但再见时，毕竟物是人非。那是在前几年，你还小，刚碰上你大哥出事，我见到了你的母亲。当时我很吃惊，没有与她相认，但却在背后打听到你家的情况，开始随时留意。又有一天，你母亲在街上晕倒，我正好在一旁扶住了她，那一次，是我们分别近二十年后的首次碰面。”

邓国良讲到这里，见叶成煊仍然认真地听着，喝了口水，又继续说：“那次见面之后，你母亲对于我的出现很是惊讶。我告诉她，自当年远走重庆之后，我一直不曾婚娶，因为心里委实难以容下旁人。直到最近，刚返回成都工作。竟然这么凑巧，就遇上了她！当时，我很激动，我告诉你母亲，这是天意，天意让我们重逢啊！可你母亲说，她很爱你的父亲，而且在你父亲过世之后，她才发现，这种爱已经深入骨髓！

“随后，你们搬到了乡下居住。而我那段时间工作繁忙，又与你母亲断了联系。可我还记得你外祖父的家，所以我利用空闲时间找上门去，碰上了你舅舅许慧宽。我与你舅舅在二十年前也曾相识，是他告诉我，在乡下时，你弟弟不幸去世，对你母亲的打击非常大。

“再后来，因为你即将要上高中，你们母子又准备再搬回市里。当初你们返城时，我便正式向你母亲提出过结婚。可你母亲一口拒绝，她说她此生再无别念，能守着你和你二哥成家立业，足慰平生。我想想也罢，毕竟时过境迁，只要平日里，能和你们家像亲戚一样走动走动，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我也别无所求……这之后的事，我想，你就比较清楚了。”

邓国良的语气变得有些哽咽：“虽说阴差阳错，也是缘分问题。当年我们没在一起，而你父亲也让她得到了应有的疼爱。其实女人只要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就足以让关心她的人放心了。可没想到，社会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若在往常，我也鼓不起勇气跟你讲述这些。

“我们只是普通的人、平凡的人，我们始终只能去顺应社会潮流。你是个好孩子，不应该因为家庭成分这么可笑的原因失去上大学的机会。所以，我们要争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加以改变。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只是因果关系中的‘果’，而‘因’，是我爱你的母亲！你和你二哥都长大了，我想征得你们的同意，让我来照顾她，让我们能平淡却温馨地共度余生。”

听着邓国良慢慢将往事道来，叶成煊一直没有说话，他的内心受到很大触动。母亲在他们兄弟心目当中，自然是温柔慈爱的。可母亲的相貌，他认为平平常常。大哥和小弟意外去世的打击，多年来的辛苦操劳，已经让母亲鬓间早现白发。更何况，母亲还瞎了一只眼睛。有时候上街，碰到一些不懂事的小娃娃们，还会躲在背后嘲笑她为“瞎婆子”。

叶在煊很奇怪地盯着邓国良，想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邓国良似乎明白叶成煊在思考什么。他仰起头说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是《诗经》上的句子，想来你的母亲一定教过你，你也懂得它的意思。当我少年之际，曾和你母亲相识，某天夜里，我们一同在中庭遥望夜空，对月畅谈。我找到参商二星，对她说：“东为参，西为商，自古不得见。”你母亲眼波流转，回答说：“河汉清且浅，相逢有何难？”

我当时就被她的娴雅气度深深折服了，又笑着问：“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等我们过了花甲之年，你会是什么样子？”

你母亲抿嘴一笑，说：“我身轻如燕。”然后又反问我：“你呢？”

我回答说：“我健步如飞。哈哈！这虽是少年时的戏言，我却从不曾忘！”

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年华易逝，红颜易老。可人为什么生活在世界上？是因为有爱！只要心中有爱的人，不管环境如何变化，最终都会得到时间的证明：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才不是行尸走肉！

叶成煊久未吭声。他虽不太明白邓国良所表达的意思，但却深深地被震撼了。他想，母亲当年，也正在他这个年纪吧？每个人都曾经年轻过，都有过如花般绚丽的青春年华。那时的母亲一定拥有着美丽的容貌和美好的品德。今天邓国良能对他坦诚地说了这番话，让他深受感动。

叶成煊生性活跃，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邓国良对母亲的感情，虽然在他看来还有点匪夷所思，但他心里已经认可，如果母亲再婚，他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叶成煊这头没了问题，邓国良很是欣慰。他知道许慧宜爱子心切，何况这也是一举两得之事。当他们年轻之际，就是新派人物，倒不怕人家笑话二婚，何况如今老来相伴。

许慧宜没想到邓国良会直接去跟儿子讲过去的事情。本来因为儿子考大学，将面临政审的问题，她已经愁肠百结，苦思无计。邓国良的做法，不能不让她感动。但愈是如此，她的内心愈加不安。

早前，她得知邓国良这二十年间竟真的不曾婚娶，她已甚感歉疚。而邓国良提出要和她结婚后，她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二十年来，许慧宜相夫教子，偶尔想起邓国良，也道他早该有了自己的家庭，谁料他竟然一诺如斯。她内心的感触，实难言语形容。她想，也许邓国良说得对，我们只是普通的人、平凡的人，我们始终只能去顺应社会潮流。人为什么生活在世界上？是因为有爱。既然有的人可以为爱做出牺牲，她如今，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邓国良和许慧宜找了个上午人少的时间，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然后在一家小店内，吃了中饭，也算是庆祝二人终于走到一起。由于是上班时间，饭后，邓国良又去了单位上班。这次结婚，他们都不愿声张，所以邓国良也没有告诉单位的同志们，反正他刚调来不久，跟别人也不太熟悉。

等许慧宜自行回家后，却意外地发现，叶成溢也在家里。关于她要结婚的事，她已写信去了叶成溢的学校告知。想必，儿子是因为收到信后回来的吧。许慧宜对着儿子笑了笑，问他吃过饭没？见叶成溢摇了摇头，她便张罗着准备给儿子做饭。谁知叶成溢却突然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双腿大哭起来。

许慧宜心中一颤，正待要问，叶成溢已说道：“妈，我知道，您改嫁是为了让弟弟能有资格参加高考。弟弟以后不能姓叶了，可叶家不能断后啊！我就是叶家唯一的根了，您让我再叫您一声妈吧。从今后，我只能叫您大娘了……”

许慧宜身子一晃，几欲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