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红本坐在一旁没吭声儿，一听这话，气得差点儿晕了过去。这话太刻薄了，立即有其他同学站出来帮着声讨叶成溢，说：“这怎么是告状？难道我们不应该是襟怀坦白的吗？难道我们不应该老老实实汇报自己的思想吗？难道我们还有什么要向组织隐瞒的吗？”

发问的同学看来语文学得不错，义正严辞，一连三个排比。叶成溢轻蔑地一哼，回击道：“这位同学造句的水平不赖啊！但你能不能先理顺下因果关系？襟怀坦白是形容心地正直，光明磊落的。既然我都光明磊落了，那还有什么隐瞒的？你还要我汇报个什么？硬要我说的话，也有，跟刚才那位偷偷进女澡堂的人一样。我比他还厉害！我进女澡堂子时，里面人多了去了，都光着屁股，瞅都瞅不过来，我都不耐烦看了，这算不算严重？”

叶成溢说完，全班鸦雀无声。辅导员阴沉沉的眼神盯着他，刻意用一种凝重低沉的声调问道：“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你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

叶成溢说：“当然，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进女澡堂我也害羞啊，特别是澡堂子里还有跟我年纪相仿的女生。所以我打死都不肯脱衣服。后来带我进去的张妈火了，说你一个三岁不到的青勾子娃娃，你怕啥子羞哦？一身稀脏，还不赶快洗了！我说你为啥不带我去男澡堂那边洗去？结果张妈大怒，说我能进得了男澡堂吗？要让你自个儿洗你洗得干净吗？训完后，也不管我大哭大叫的，三下五除二，把我剥了个精光，一把扔进了池子里，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呢。嘿！张妈的劲儿真不小，搓得我胳膊真疼！她还说我们家兄弟几个，就我最脏最贪玩了！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本来全班同学都挺认真地听着，叶成溢讲到这儿，有人竟然忍不住，埋着头偷偷笑了。辅导员大为光火，原来这小子在编故事故意耍弄他呢。这么严肃的会议，你在这插科打诨，你这是自己找死！

叶成溢倒好，他还找着舌战群儒的感觉了。

这时，又有人站起来指证叶成溢，说他没事老爱找晓红说话，别人都看出来他是喜欢她的，所以相信晓红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叶成溢现在不肯承认，是想抵赖而已。

叶成溢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一疼。他本想看看晓红，却硬生生收住了目光，脸上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态：“喜欢她？怎么可能！别自作多情了，我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指证叶成溢的人说：“你这是在吹牛呢，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

叶成溢这下关不住火了，骂道：“放屁，我真正喜欢的人有名有姓，叫冯丽筠！那才是真正值得人爱的女性，你们不过是一群光发育身体，不发育大脑的东西，跟你们扯多了都白费。”

冯丽筠是谁？大伙儿都没听说过，学校里好像没哪个女生叫这个名字。叶成溢又不屑道：“冯丽筠是我哥的未婚妻，人家解放前就是研究生了。就我们这破学校，哪配有这样圣洁的人才。”

这话算是捅大马蜂窝了。大家群起攻之：“好哇，你既然这么瞧不起自己的母校，你还在这读什么书？你既然瞧不起学校，你就别认是这学校的学生啊，毕业证你干脆也别领了！”

叶成溢还是嘴硬，冷笑着说：“你管我领不领？我领来擦屁股又怎么样呢。”

突然，后排有人说道：“你哥不就是抓壮丁遭枪毙的吗，你还神气个屁！”

叶成溢大怒，猛地站立起来，身形未稳，一个耳光已经重重地甩在了说话人的脸上！

教室一下又安静了。叶成溢脸上的表情让所有人感到恐怖。发话的人被他这一个耳光扇得有些晕头转向，本想扑上前去厮打，可他看见叶成溢那像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就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任谁都会心悸，便呆住不动了。

终于，辅导员在这时开了口，他铁青着脸说：“叶成溢，你三岁的时候，那还是解放前吧？据你刚才所言，你口中的张妈是谁呢？是你们家的佣人吧？你是什么阶级出身，看来很明显了！我相信同学们都有眼看到，你的行为一贯不老实，自以为是，对革命运动采取敌视态度。你的这些反动行为，都会呈报给学校的，你等候处理吧。”

事情到了这份上，叶成溢就算想领这毕业证，也领不到了。而毕不了业，就分配不了工作，更别说国家干部的身份了。叶成溢实际已经被打入另册。

那年的夏天，学校领导宣布了毕业分配方案，这其中果然没有叶成溢。而叶成溢也不在乎了，他的心中，只剩下恨！恨社会、恨学校，隐隐约约地，还有点恨他母亲……

那日的毕业典礼，叶成溢没有参加，他早早收拾好行李，谁也没有告别，丝毫不曾留恋地冲出了宿舍，冲出了校门。

叶成溢也没有回家。如今，家也不是他家了。母亲改了嫁，弟弟改了姓，他如何回得去？好在学校里还有一个同样跟他成分不好的学生，两人的交情还可以。那人父母早亡，留下一间破屋，叶成溢索性先住到了那里。

当他来到阴暗的平房中，把行李放下，一件件打开整理时，突然对着一箱草稿，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其实，在叶成溢心中，还隐藏着一个秘密，谁也没有告诉。这就是哥德巴赫猜想——被称之为数学皇冠上的明珠！

大约在1742年，德国的数学老师哥德巴赫，给俄国的数学家欧拉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上问了两个问题：第一，是否每个大于4的偶数都能表示为两个奇素数之和？如633，14311；第二，是否每个大于7的奇数都能表示为3个奇素数之和？如9333，15357等。

实际上，第一个猜想是基本的，第二个猜想可以由第一个猜想推断出来。因为每个大于7的奇数都可以表示为一个大于4的偶数与3的和。

这个简单的猜想，是数论中的一个著名问题，被后世称为数学皇冠上的明珠。哥德巴赫的问题难住了大数学家，因此这个问题又被命名为“哥德巴赫猜想”。此后一百多年里，数学家们费尽心机想证明这个猜想，却一直无能为力。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苏联一位数学家利用独创的“三角和”方法，证明了每个充分大的奇数，可以表示为3个奇素数之和，才解决了第二个问题。但是，第一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

由于问题难度实在太大，数学家们开始另辟蹊径，先研究较弱的命题：即每个充分大的偶数，可以表示为素因数个数分别为m、n的两个自然数之和，简称为“mn”。而哥德巴赫的猜想，则被称之为“11”。近年来，各国科学家已经分别证明了“99”、“66”、“55”、“44”，可“11”的证明，仍然遥遥无期。

叶成溢上高中之际，就对这个命题产生了浓厚兴趣，大学里，已经开始不停地演算。尽管他也无法求证这一世界难题，可他的激情丝毫不减，几年下来，厚厚的演算稿已经积累了整整一箱。

现在，叶成溢面对着这一箱稿纸，他的心像一块干透了的面饼一样，被风吹过后，一点一点地碎成了细渣。他也曾梦想过考研究生，梦想过到科研单位工作。

而如今，这一切都将随风飘散了……

暑期很热，也很短。

新学年开学之际，有同学突然发现，在他们学校后门多了个理发摊子。摊子很简陋，就在树荫下放了把椅子，树干上挂了面镜子，树墩旁陈列了一壶开水、一个脸盆而已。理发的摊主剃着光头，相貌却好生熟悉。仔细一瞅，这不是放假之前就该毕业离校的叶成溢吗？

学生们感到挺新鲜，一打听，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有的人认为活该，有的人却唏嘘不已。不过，他们对叶成溢为什么要到学校门口来摆摊，都感到十分不解。

而叶成溢剃光了头发，仿佛连以前的刺头也一并剃掉了。他非常和气、非常殷勤地招揽着自己的生意。有学生尝试着让他理了个发，完后一照镜子，感觉还不错，一问收费，比其他理发摊点至少低了三分之一。这位学生十分满意，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叶成溢的理发生意就兴旺了不少。

和叶成溢同届的学生都已经毕业离校，可老师们还在。他们发现理发的竟然是叶成溢，觉得非常惊讶，不知他是何居心？可人家的摊子摆在学校外面，学校也管不了。时间稍长，也就不当回事了。

有些个同情叶成溢的老师，时不时去他的摊上剪个发、修个面啥的，叶成溢都伺候得舒舒服服。有的老师便打趣道：“你还真是个人精啊！读书时功课不错，做剃头匠了，手艺也不错！行，真行！”

叶成溢也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承蒙关照，承蒙关照。我爸当年就是做小生意的，这多半跟遗传有关吧！”

周围的人听了，都呵呵笑开。

日子就这般漫不经心地过着。

终于有一天中午，叶成溢曾经的辅导员来到了他的理发摊前。大概是碰上了什么喜事吧，辅导员红光满面，像是喝多了酒，走路一摇一晃的。他站在叶成溢面前，歪着头盯着他，不发一言。叶成溢却笑着说：“老师您要理发吗？”

辅导员刚从一个朋友家中吃完午饭出来，虽然喝了点酒，神志却很清醒。叶成溢的态度让他感到有点儿意外，他问叶成溢：“你理个发收多少钱？”

叶成溢仍然在笑，一边笑一边说：“老师您要理的话，免费。”

辅导员终于笑了。他笑出了声，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叶成溢连忙拿出雪白的围布，系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一手握着梳子，一手捏着推子，麻利地给辅导员理起发来。

辅导员望着镜子中忙碌的叶成溢轻轻地笑着，叶成溢也望着辅导员的头顶笑着。不一会儿，就剪得差不多了。辅导员向前倾了倾身子，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左右偏了偏头，口中“唔”了一声，表示对叶成溢理的发还算满意。

叶成溢笑得更灿烂了，他说：“我再帮你刮刮胡子吧！”说着，拿起绒刷，沾上肥皂水，顺着辅导员的面颊轻轻地涂抹起来。

辅导员感到十分惬意，他口中又“唔”了一声，舒舒服服地闭上双眼，仰起了脖子。就在这时，叶成溢的面孔突然一寒，眼中精光一闪，左手掰住辅导员的下巴，右手抓起锋利无比的刮胡刀，顺势就往他的脖子上飞快一抹！

这一刀，是叶成溢咬着牙割下去的，他感觉用尽了全身力气，心口“砰砰”地跳着！刀锋狠狠地撕开了辅导员的喉咙。然后，他就看到：鲜血像泉水一样冒了出来！

辅导员一声未吭，软绵绵地顺着椅子滑倒在地。他的喉管、食管、连同声带，都被这一刀整整齐齐地划断！

这时候，大多数人还在午休，学校后门往来的行人很少。一对谈恋爱的学生不幸从此经过，看见这一幕，吓得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浑身颤抖着，连路也走不动，话也不会说了。

当警察赶到时，只看到地下蜷缩着一具尸体，脸色苍白，血液已经流尽。缠绕上身的白色围布，在血泊中浸得殷红。而倚靠着树干的人，双眼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天空。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这个人也已经气绝。一把锋利的小刀插在左胸，直没刀柄，准确地刺穿了心脏。

叶成溢用他出众的数学才华，让刺进自己身体的这一刀，角度非常精确！

事后，警察在向那对恋人询问起案发现场的情况时，他们回忆说，似乎听到罪犯临去时，一边露出无限苍凉的笑容，一边自言自语说的一句话是：

“再见了，妈妈！再见了，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