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成煊望着江母的背影，心中不由对自己的婚姻蒙上一层阴影。

不管社会怎么变革动乱，不管口号多么先进嘹亮，不管人们在表面上有多么向往破旧立新，可一旦具体到某些细致而微的事情上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比如说这婚姻之事，传统的中国婚姻，登大雅之堂的，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千年以来，民间又会不断地以七仙女与董永、牛郎织女、西厢记等故事来表示对这种传统礼仪的蔑视。很多普通人身上也正潜伏了这种矛盾。如果不把这样的普通人推到风口浪尖，自然无事。可如果类似的情形让他们碰上了，他们也会不自觉地变成卫道士。比如看到民间故事里的长辈们嫌贫爱富，一般人都会瞧不过眼。但事情落在自家头上，多半人又会跟故事里的做法差不多。

所以等江晓滢休息日再次回家和母亲谈起婚姻之事时，遭到了母亲更坚决的反对。不过，江母并没有把与叶成煊见面谈判的事情说出来。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判定这是为女儿好。而江晓滢偷偷去见叶成煊后，叶成煊也没把他与江母的交谈说给她听。双方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地形成了默契。叶成煊不愿刻意去向江晓滢争取。他想到了他在大学时代的初恋，那时候，那个叫张月的女生对他何尝不是一往情深。他要等待江晓滢自己最终的取舍。

所以说，管不住的是儿子，看不住的是女儿，特别是在关乎感情的方面。于是，叶江二人的婚事最后却又出奇的顺利。这也是因为江晓滢也遗传了母亲的个性，倔强得不行。女儿一旦义无反顾，母亲再怎么反对，也都无能为力了。只能恨恨地丢下一句话：将来有你后悔的。

叶成煊和江晓滢去领结婚证这一天，阳光明媚，二人很是开心。在经过民政人员例行公事千篇一律的询问后，他们拥有了合法的夫妻身份。叶成煊拿过结婚证后，先看到了右上方鲜红的语录：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服务。

他心里正觉得结婚证上印这条语录，有点怪怪的呢，就听江晓滢在一旁说：“我觉得这证上应该贴上双方的相片才对，不然光一个名字，万一碰上重名的怎么办，谁知道这是谁和谁呀？”

叶成煊一下笑了，说：“嗯，那我期待着认识一个和你同名的。”

江晓滢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丈夫同她开的玩笑。等她明白后，立刻撅着嘴用手捶打叶成煊。然后又兴奋地提议，要去老皇城跟前照相留念。

叶成煊原本对照相不太感兴趣的，但今天的意义有所不同，他看着妻子如花般的笑脸，心中泛起一阵疼爱，点点头愉快地答应了。

俩人在市中心拍了好些张合影，只为给自己留下美好的纪念。却不料，倒为这座城市也留下了珍贵的回忆。因为没过多久，老皇城便被拆了个干干净净，从此后，只留在画册与老人们的记忆之中。

而老皇城的改建，也与这场席卷全国、声势浩大的运动有关。以前首都北京就曾提议过，要把故宫拆了，说这是封建帝王的玩意儿。拆了紫禁城，建个大大的人民广场。把老天安门广场、故宫、中山公园、文化宫、景山、北海、什刹海、积水潭、前三门护城河等地组织起来，拆除部分房屋，扩大绿地面积，使之成为市中心的一个大花园，在节日作为百万群众尽情欢乐的地方。然后，在太和殿前竖起两块大标语牌，一东一西，高度要超过三十八米的太和殿，用它压倒王气。太和殿宝座搬倒，加封条。在宝座台上塑个持枪的农民像，枪口对准被推翻的皇帝；再把中和殿改建成为“人民休息室”。总之，一切代表封建意识的宫殿、门额，统统清除。

好在，故宫没拆，中国万幸。

可成都的老皇城，就没这份幸运了。

成都本为单个中心结构，呈放射状的平原城市。老皇城便处在正中心位置。千年以来，虽然历经战火，多次兴废，其址从未改变。目前的规模，主要是明朝时期蜀王府的建筑。它正南齐北，坐落在城市的中轴线上，形成类似北京紫禁城沿南北中轴线东西相对称的庞大建筑群。虽为王府，却俨然有皇宫的巍峨气派。人们也习惯称之为皇城。仔细想来，这未免有僭越的嫌疑。

建国后，老皇城被粉饰一新。凡有重大游行庆祝仪式，均在此举行。例如每年“五一”、“十一”的活动。老皇城的门楼，也被市民们呼为“小天安门”。前些年宣布四川省粮票作废的那位西南局第一书记，便在此检阅过游行队伍。“文革”一开始，第一书记被打倒，揪到某学院批斗。消息传出后，叶成煊专门去看过。当时，老人在台上被红小将们反扭着双臂，躬腰低头，脖子上挂了一块打着黑x的牌牌，满头大汗淋漓，面色痛苦。全没了往日登主席台的气派与从容。

而皇城类似于天安门的形象也被当作这位老人的罪名之一，说他这是想在西南搞独立王国，想当土皇帝。于是，老皇城不再是人们的骄傲了，成了封建落后的、野心家阴谋家的罪证。这便注定老皇城的时日无多了。

就在叶成煊与江晓滢结婚的这一年，全国上下对领袖的崇拜，达到了最为疯狂的地步。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成为各个单位以及个人每天都要做的事。成都有名的两大造反派组织，为表忠心，决心修建毛泽东思想万岁展览馆（以下简称“万岁馆”）。刚开始时，“万岁馆”选址定在人民南路末段跳伞塔对面。可到破土动工，现场召开誓师大会之际，突然冒出了反对声音。无限忠于领袖的革命群众愤愤然道：“万岁馆”怎么能偏离市中心修在南郊呢？人民群众参观多不方便！更严重的是，领袖的塑像怎么能坐东朝西？怎么能朝着西方帝国主义？此话一出，全城皆惊。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此背景下，四川终于做了北京都没有做的事情：全面拆毁老皇城，原址修建领袖塑像与万岁展览馆；填平环绕皇城的金河、御河，改做地下防空工事。而跳伞塔对面的地方，则改为修建四川省博物馆。

老皇城，天府之国传统文明的体现，城市地位的象征，古老成都最具标志性的建筑，终于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万岁馆的”建设轰轰烈烈展开，各地也充分动员起来。宜宾地区敬献了大量珍贵的楠木和白果木；雅安地区则在宝兴县开采白色大理石，浩浩荡荡从深山中运出，数十辆运载石料的解放牌大卡车在川藏公路上组成一道雄壮的风景线。石料先要送到云南省去加工打磨，然后再经成昆铁路运回成都。同时，领袖的塑像还需要30吨白色石膏粉做模具，这得从河南三门峡市调集。当地也积极配合，赶马车，拉架车，半天时间就把石膏粉拉到火车站。按铁路运输规章，要车皮应向成都铁路局申报，由中央铁道部安排，再转郑州铁路局、洛阳铁路分局。但事关对领袖忠不忠的大问题，洛阳铁路分局一反常规，命令车站以急运物资处理，货源提前一个月运到成都。

为赶工程进度，学生、工人、市民，纷纷参加义务劳动，到府南河搬运鹅卵石或到工地帮忙，平均每天多达数千人。在这种热火朝天的氛围当中，“万岁馆”迅速完工。整个建筑由主体展馆、检阅台、领袖塑像三大部分组成，精心布局，寓意丰富。从空中鸟瞰，其形状若一个巨大的“忠”字。领袖塑像高达1226米，象征他本人的诞辰；塑像基座采用红花岗石贴面，高71米，象征着党的生日；基座四面各有7朵葵花，象征着七千万四川人民热爱着心中的红太阳；围绕塑像的观礼台高81米，象征着军队创建的日子；三层台基分别代表着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三个里程碑；而正门大厅外的四根大柱，则象征着向领袖表忠心的四无限。如此种种，真是煞费苦心。

叶成煊作为造反派中的一员，自然也参加了修建“万岁馆”的义务劳动。不过，他私下里对修这个馆却感到毫无来由。此地既非领袖家乡，也非革命圣地，仅仅在五十年代召开成都会议时，领袖才涉足过一次。这个“万岁馆”，将来恐怕没什么圣物可以供奉，不是浪得虚名么？

而冯老先生更是对明远楼的拆除痛心疾首。但在外面，他半点也不敢表露，这个话题太敏感，整个城市都噤若寒蝉。谁有异议，就是大逆不道。

但在酒后，冯先生却忧伤地对亲人说道：“这么做，是成都在自己的心脏割断了一切与自身血脉相连的历史啊！只怕将来，这个城市会出现严重的文化失忆了。往后，还有多少东西能够唤起人们对成都悠久人文历史的记忆呢？将来，还有什么更能成为代表成都的符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