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夜路走多了呢，总会撞见鬼的，这话一点不假。

叶成煊在初夏之时，又跑了一趟买卖。这次他到陕甘一带后，采购出奇的顺利，比以往多收了好些布匹，连包里都塞不下了。叶成煊想着来一趟不容易，有好机会，当然不能不要。包里装不下，他便裹了一匹布在身上，用别针别住，打算就这么带回家去。

叶成煊在陕南一个小站上了火车。这是一列货车改装的闷罐车，没有座位、没有车窗。各节车厢之间也不相连，无法走动。每节车厢中部有一扇高大的推拉门，乘务员就守在车门边。火车开动时，他得把门合拢；靠站停车时，再把门打开，拿出一个梯子放在门边，供旅客上下。

乘车的人都三五成群地随意坐在车厢地板上。下午时分，列车进入四川境内，天空出现了太阳。阳光照射在铁皮包裹的车厢上，立刻使车厢内的温度快速升高。车里也不通风，过不多久，乘客们都汗流浃背，闷热难耐。不少男性乘客索性脱了上衣，打着赤膊。车厢里泛开的汗酸味道也愈来愈浓。

叶成煊这下可苦大了。他本来穿了一件白色衬衣，衬衣外又套了一件土黄色的中山装。气温一下这么热，他本该把外套脱掉才是。可他腰上缠着厚厚的一匹布呢，要是脱掉外套，透过白色衬衣，旁人一眼就能看到，如果引起怀疑，那麻烦就大了。

不得已，叶成煊只能受着。中山装穿得笔挺，风纪扣严严实实，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往下流，浑身热痒难耐，衬衣和缠在腰上的土布都汗湿了，难受的滋味简直无法形容。

叶成煊在那里装模作样，旁人哪里晓得。有人见他肤色白皙，面目斯文，这么热的天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表情严肃，以为他是个国家干部呢，到哪儿都得保持风度。立刻，就有人上来套近乎。一个穿着白色汗背心，梳着“偏分”发型的男子跑到他身旁挨着坐下，问道：“同志，你是出差哇？”

叶成煊看看对方，点点头。

偏分又问：“你也是四川人吧？”

叶成煊回答是。

偏分道：“四川哪儿的”

叶成煊答：“成都的。”

偏分立刻羡慕道：“省府的哦，好安逸。我是中江的。”

叶成煊说：“你们那地方才好嘛，出了个特级战斗英雄黄继光，给四川人争脸了。”

听了叶成煊这话，偏分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一般的自豪，嘴上却谦虚道：“哪里哟。看您样子，一定是个干部，您在哪个单位，负责啥子喃？”

叶成煊想了想，说：“我是省棉纺厂的，在供销科上班。”

偏分又露出羡慕的神情，说：“棉纺厂工作巴适哇，现在随便扯点布都要布票，我们那里弄得好紧张，你们单位对自己的干部肯定有政策照顾哇？”

叶成煊一愣，说：“没有，当然没有。”

这话透着点儿假，偏分看似不太相信，悄悄撇了撇嘴。

不曾料想，二人的闲谈，均被坐在另一侧的一位中年妇女听了去。这位中年妇女，却正是省棉纺厂的职工。她听了叶成煊的说话后，偷偷打量着叶成煊，发现自己从前根本没见过叶成煊这人，而厂供销科的职工们，她基本都认识的，不认识的起码也能瞅个眼熟。可这个自称本厂供销科的人，她看着实在陌生。

作为一个有觉悟的革命的劳动人民，阶级斗争的弦在中年妇女的脑海中一直是紧绷着的。她立刻联想到，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要冒充棉纺厂的职工呢？他的内心怀着怎样不可告人的阴谋？看来这人可能是个诈骗犯，也有可能还是国民党特务呢！新中国自成立以来，百废待兴，我们要防止一切阶级敌人有可能的破坏！于是，中年妇女毅然走到守在车门口的列车员身旁，向他耳语了几句。

列车员同样具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听完中年妇女的介绍后，列车员激动了，要是能活捉一个国民党特务的话，该是多么荣耀的事！他指示中年妇女回原位坐下，继续配合监视叶成煊，千万不能让他溜掉，等列车到下一站停靠时，他立即去通知乘警过来。

其实，叶成煊若真是国民党特务的话，也没地方跑。只要没到站，这罐头似的车厢里想跑出去只耗子也难啊。

列车在一个小站停靠。车厢里的人蜂拥而出，争相到站台上透透气。叶成煊尾随在后，等他刚走下舷梯，突然被守在一旁的列车员拽住，要他站在边上先别动。叶成煊还不明所以，就见到又一个列车员走了过来，打量了他两眼后，便勒令他打开人造革提包接受检查。

叶成煊知道事情要糟，他暗暗叫苦，却站都站不动。于是列车员自己动手，一把将提包拿起，拉开拉链，从中扯出了叶成煊贩卖的土布。他又拉开另一个包的拉链，见到还是一包布料，于是伸手管叶成煊要单位的介绍信。

叶成煊哪有什么介绍信？他只好闷着，不吭声。两个列车员见状，耳语了几句，其中一个便拿起提包，然后叫叶成煊跟他走。

叶成煊原本拔腿想跑，但被盯得紧紧的，无计可施。无奈只得跟着对方，被带到设有列车长办公室的一节车厢上，这是这趟慢车挂着的唯一一节绿皮车厢。

进去后，他看见一个40多岁的中年胖子一脸严肃地端坐在一排座位上，这就是列车长了。叶成煊的第一反应，是这年头的胖子可不多见。

列车长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下站到面前的叶成煊，不动声色。然后又拿过面前的茶盅，轻轻抿了口茶，才端着架子张嘴道：“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情况，现在是看你自己老不老实。你最好主动交代清楚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当此之际，全国人民对领袖三忠于四无限的热爱早已经登峰造极，做任何事之前，都爱引用一段领袖语录，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与强大。因此列车长对叶成煊的审问也遵循此例。

叶成煊知道事情败露，绝无挽回余地。列车长的态度，不过是猫戏老鼠，在将对方捉拿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权威而已。所以他木然一笑，说道：“最高指示，‘要关心群众生活。’我没干啥呀，不晓得你指的哪方面？”

列车长的脸色变得阴沉，说道：“最高指示，‘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再不老实，我们就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

叶成煊道：“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请你注意你的语言。”

列车长一拍桌子：“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你带着这么多布料，是哪儿来的？要做什么用？”

叶成煊道：“最高指示，‘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多多散步，劳逸适度。’你先不要激动，我扯这些布回家给老婆娃儿做衣服，还有些是给亲戚朋友带的。”

列车长大怒：“最高指示，‘我们务必不要松懈自己的警惕性。’少跟我鬼扯，你说是棉纺厂的，单位介绍信拿出来给我看看？”

叶成煊哪里拿得出，他强辩道：“最高指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哪个说是棉纺厂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