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宾馆是成都最早一家涉外五星级酒店，面试的地点就设在这里。邓桐第一次走进这么豪华的酒店，有点怯怯的。不过里面的服务生彬彬有礼，指引他到了面试的办公室。面试官是位挺年轻的外国女性，金发碧眼，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在和邓桐短暂交流后，点头表示ok。然后，又有一位中国女子走过来，招呼邓桐到隔壁房间，取出一本出国工作指引手册让邓桐拿回家好好，如果同意上面所述条款，就准备好相关证件，再过来签订一份劳务输出合同。

邓桐没想到应聘会这么顺利的过关，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赵菱在最后那封来信中询问他考上了哪所学校？她说她准备八月下旬到成都，玩到九月上旬后，直接去杭州。

邓桐没有给赵菱回信。八月中旬，他和十几名一同被录取的伙伴一起，先坐火车到了北京，再转乘飞机飞往地球另一端的南美大陆……

邓桐还记得头一天登船的情形。同来的伙伴们都为这巨大而豪华的邮轮惊叹。邓桐心里，却无由地想到钱钟书的《围城》。书中的主人公留学西洋三年，从爱尔兰骗子手中买了个子虚乌有的大学博士学位证书。他乘船回国，在船上高谈阔论，倒引起一个真正的女博士的爱慕。邓桐想，国人既崇洋又看重文凭，他在外面工作几年，英文口语是不成问题的。回去之时，要不然也弄个外国文凭包装包装？

自正式上岗后，邓桐已养成习惯，忙完了工作，总要到后甲板待一会儿。有时，看着近处的船身灯光璀璨，远处的月亮却是那么清凉寂寞。月光照在海面上，映出一道长长的、银光跳跃的水影，仿佛如脑海中的景象一般千变万化。这个时候，凭栏望影，只想一醉。若是乌云飘过，遮住了月光，黑色的夜空立即会与大海连成一片，再也分辨不出海平线，天地间顿时像被一张巨大的黑幕笼罩起来，无边无际。轮船乘风破浪的声音，在安静的海面上纯粹得让人心慌。

邓桐突然对深夜中无法透视的大海生出一股恐惧之情，他轻轻哼起一首歌：

今夜太深太长

整个世界

变成一座暗箱

一个浪

又一个浪

敲打着我心头的忧伤……

江雪如愿以偿地考上川大后，和沈枫正式谈起了恋爱。他们每天都与同学相约玩耍，尽情地享受着开学前的快乐时光。唯一略感遗憾的是，邓桐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江雪此时还体会不到，快乐可以分享，痛苦却是无法分担的。她本想建议邓桐复读一年，可邓桐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明年他也没几分把握考上，而这复读的滋味，太难受了。过了几天，江雪又听家长们说，邓桐要上南美洲工作了。她吃了一惊，忙约了沈枫去找邓桐询问。

那日，正是农历七夕。他们没想到，两人双双而至，倒令邓桐心中想起赵菱，更为难过。邓桐告诉他们，后天就要走了。没办法，沈枫只得说临走前一起吃顿饭，算是饯行。邓桐本来不愿意的，被硬拉着出了门。

成都有一种夜宵的形式，被称为“冷淡杯”，这是沈枫他们高中时的最爱。自90年代以来，每年从初夏到晚秋，各大街小巷都有数不胜数的饮食店铺把生意做到了巷中院坝、河边绿荫。卖的小吃五花八门，煮花生、毛豆角、豆腐干、卤鸡翅、猪耳朵、泡凤爪、炒田螺、炒龙虾……再加上冰镇的泡酒、扎啤，一想到都令人口中垂涎。

每到黄昏日落，此类摊点总是人声鼎沸，热闹异常。无论穿着斯文素雅的漂亮姑娘，还是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儿，都喜欢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吃着有滋有味的小食，摆着热闹的龙门阵。闲适淡泊却自得其乐。这样的环境中，一些心中的烦恼事，不经意间便会随口摆出来。情绪得到了宣泄，两杯啤酒再一下肚，身心立马会舒畅起来。所以说，蓉城独特的文化韵味，正是在这些不起眼的市井当中蕴藏着。小小的冷淡杯，也能让你淡中见真、淡中见情。

沈枫带着江雪和邓桐找了一个摊点坐下，点好酒菜。邓桐闷头喝了两杯，却没胃口吃菜。沈枫对他说：“多吃点儿，出了国上哪儿找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想家的。”

邓桐不说话，还是喝酒。沈枫不禁有气，就算大学没考上，也没必要老是这样吧？他干脆再给邓桐倒满，一杯一杯的陪着他喝，心想：“喝个半醉，我看你还肯不肯讲话？”

江雪注意到身边一对对的情侣挺多，才想起今晚是七夕。她说：“今天可是个好日子，牛郎织女鹊桥会呢。来，为他们干一杯。”

沈枫笑着说：“好，来干杯。希望你以织女为榜样，好好勉励自己。”

江雪白他一眼，说：“你才该向牛郎学习呢，一千年也不变心。哪怕一年只能和妻子相见一次，还是只爱她一个，从不后悔。”

邓桐这时突然开了口，说：“这些骗人的低级传说，有什么好信的。江雪你让沈枫向牛郎学习，你不是让他吃软饭么？你让他做午夜牛郎得了。”

沈枫听了，也不生气，笑着道：“这是什么话？你就不能配合配合，感动一下吗？”

邓桐说：“你不觉得牛郎就是一副熊样吗？他娶到织女算他走牛屎运了。织女多好啊，织出来的布世间少有，独家专利，能卖大价钱，不比他耕田强多了！”

沈枫哈哈大笑，说：“你不能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

邓桐说：“拉倒吧，狗屁政治！他乘人家洗澡时偷了人家衣服，然后就要人家嫁给他，这么低俗的政治觉悟，怎么就被人歌颂上了？都不知道咋想的！”

江雪咯咯笑了起来，说：“这么美好的爱情传说，到你嘴里怎么全变样了？”

邓桐说：“中国的民间爱情故事本来就是扯淡。还有白娘子和许仙也一样，白娘子抖抖衣袖，就能变出一幢红楼别墅，嘿！想得真美，不用买房了。要不然，就凭许仙在那间破药房打工，还住别墅？住他的集体宿舍去吧！”

他又干了一杯酒，接着说道：“中国人讴歌的爱情经典，全是吃软饭的。《西厢记》也是，公子落难后花园，小姐出钱让他上京赶考，还许配终生。连人都倒贴了，凭什么呀？《聊斋》里面总讲，美丽的狐仙爱上了落魄书生。我现在也落魄了，我怎么没遇到？本来《梁山伯与祝英台》说得倒不错，不好好奋斗个社会地位出来，自己心爱的人也保不住。但这时，大家又光顾着谴责太守公子去了，说人家仗势欺人，这跟现实社会也太脱节了吧？现在要有市长的儿子招亲，还有不赶着上的？所以这所谓的爱情传说中，包藏的都是破落户的痴心妄想。”

江雪听得有味，却偏要反驳他道：“那可不一定，还有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呢？”

邓桐摇摇手说：“王子和灰姑娘也好，和白雪公主也罢，那都是欧洲的，关中国男人什么事？”

他这番别出心裁的议论，连邻座的女孩子都听入迷了，呵呵笑着转过身来，要跟他碰杯。邓桐来者不拒，杯杯干掉。江雪看着他，微微叹了叹气，心道：这个表哥平常虽然有点放荡不羁，其实内心很有才情的。可惜了，怎么就没考上大学呢。

邓桐离开成都时，江雪说要去送他，他不让，也就罢了。今天，江雪又玩得很晚才回家。走到楼下单元门口时，借着灯光看见一个女生焦急地站在那里，她探头瞧了瞧，突然惊讶地大叫一声：“赵菱？”

听到喊声的女子回过头后，看见江雪，一下子哽咽起来，眼泪汪汪地说：“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你好久了！”

这女生正是赵菱。她曾给邓桐说过，月底会来成都，可邓桐没有回信。等她来时，也找不到人，情急之下，她只好来找江雪了。

江雪连忙将赵菱让进屋里，倒了杯水递给她，心疼地问：“菱儿，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到成都来了？你不要哭了好么？”

赵菱还是哭，一边哭一边问：“他不在成都了吗？他到哪里去了？”

江雪留赵菱住在家里，详细询问后，才明白前因后果。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当初只是她随口一句话，竟让邓桐和赵菱暗生情愫，不过自赵菱的父亲去过学校后，他们不是连句话也没再说过么？可气她半点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时间好上的？邓桐走时，也不见他透露半点口风，眼见着赵菱可怜巴巴的赶到成都，他的人，却已在万里之外。

这一夜，两个女孩子彻夜未眠，抵足长谈。

“他去了南美洲！这么远？”

“他一定要去，谁也劝不住。”

“他没有说去多久吗？”

“没有。”

“有没有通信地址？”

“也没有。”

“在轮船上做服务生，不知道会不会很辛苦？”

“这倒不用担心，他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可是，那么远的地方……”

“你别可是了，先好好睡一觉吧。”

“我、我睡不着。”

……

山回路转不见君，赵菱执意在次日离开成都。江雪说陪她在成都玩几天，她不肯。她说，要等邓桐回来，让他陪她，这是他们的约定！她叮嘱江雪，邓桐要是给家里来信了，一定要把地址转告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