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小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1
|本章字节:11558字
陈大有始终弄不清楚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那天在去鱼王昌的路上被劫持之后,马上就被蒙上黑色头套。在一片漆黑之中,汽车在各种路面上颠着,他在极度恐惧中觉得坐了很久的车。他努力辨认着沿途的各种声音,但是没用。头套是隔音的,他遇到一伙现代绑匪。绑匪们对他很客气,仿佛有一个策略好的规矩,对他殷勤甚至讨好,明显是一种作弄;他们无须也不想在肉体上折磨他,绑架的主谋有办法让他乖乖就范。于是,陈大有被带进前述有藏獒的土屋。
那天,他在讯问他的豪华房间里待了一夜,那一夜令他刻骨铭心,也许是自懂事以来,几十年间最为幸福的至高享受。他在极尽豪华的洗手间里洗了一个热水澡,还美美地在双人桑拿间里足足蒸了一个小时。直蒸得心脏有些发紧,他才赶紧走出来,在冰凉的冷水里又浸泡了半个小时。
当他穿着烘得干软的睡袍走出浴室,茶几上已经送上了晚餐,那是他从未品尝过的美食:红鳟鱼刺身和鸡鲍翅,外加一瓶法国红酒。这些美食在平日的陈大有局长那儿,是小菜一碟。说从未品尝过,是他从不敢生吃任何东西,红鳟鱼是舶来品,他吃过极品鱼鲜无数,但始终不太关心其品名。他饱餐之后,彪形大汉送上来餐后水果和咖啡。陈大有暂时忘记了自己被囚的事实,他以局长的风度,在独自的世界里尽情地享受着。
他终于还是想起这间屋子以外的世界。他不明白主谋的用意,何以给他天堂与地狱一般的际遇。没有电视、电话。门窗从玻璃外面蒙上黑布,他被彻底地隔离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现在是什么日子,他也记不清楚了。
当天晚上,他睡到半夜时突然醒来,听见鸡啼和狗吠的声音。他再也睡不着了。他想妻子黄惠不知怎样了?还有两个小情人,是不是趁机又去泡小白脸?他翻来覆去地想,想各种事,想得心口发痛,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
昏昏迷迷天就亮了。他正想再睡个回笼觉,房门大开,悄无声息进来两个壮汉。还未看清他们的面目,一个黑色头套猛地蒙住了陈大有的头颅,他号叫着挣扎:“你们要干什么?”
没有人理会他,他几乎被抬起来,半拖半拽地被带回有藏獒的土屋,任他怎样地哭诉与乞求。他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原先的那间土屋,那头被锁住的藏獒,虎视眈眈又有些欢快地欢迎他的到来,在藏獒看来,他只不过是一块令人垂涎的生肉。
陈大有胆战心惊地缩到墙角,抖抖嗦嗦地尽量不去直视藏獒,虽然他十分明白,藏獒伤害不了自己。它只能在锁链长度所及的地方咆哮,但仅相距50公分的距离,足以令人丧魂失魄。
他对那两个壮汉说:“我愿意合作,为什么还把我关在这里?”
壮汉看都不看他,一语不发地走了。
曾经不可一世的陈大有,又成了藏獒眼中肥得流油的生肉。
作为一块生肉,陈大有近乎毫无知觉,任何一个人只要和这凶残的藏獒待上一刻钟而不神经错乱,这人就一定与英雄无异。陈大有就成了这样的“英雄”。他知道一切争取与乞求都没有用,绑架他的主谋是一个失却人性的凶残的斯文贼,一个法西斯。他想,他们既然绑架我而不是暗杀我,就一定要从我身上获取利润,所以他们不会杀我。想到这些,他有些心安。但是,他们提出的条件,同样令他胆战心惊。他们会遵守诺言,帮助自己成功外逃吗?
外面一定已经满城风雨,谣言四起,他在担忧自己生命的同时,更担心放在两个小情人处的那些钱财和境外银行的存单是否安全。她们是否也嗅到风声,或携款潜逃,或已被捕?尽管他和这两个小情人的关系很隐秘,但事到如今,他对一切人都不抱希望,只要有生还的机会,他会凭自己的实力东山再起。
绑架自己的人是谁?那天来鱼王昌是李海主张的,约会李海还有谁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略了这个最重要的细节?
李海当然不会绑架我,没有理由。李海告诉了什么人?不得而知,也不可能。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有可能,但偶然性太大。应该是早有密谋,偶然得之。他为自己这种缜密的推理自鸣得意。
佟希仁,他脑海里突然跳出这个名字,跟自己有最大利益的关系的人。这个人,从自己手中,利用我的权力,变走了多少钱财?连他这个国土局长都来不及去细细清算。只知道他通过在广南圈地,同时圈走了许多钱。难道是佟希仁?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不可能的,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杀人灭口,陈大有脑海里突然又跳出与这个名字紧密相连的字眼。我被免职,在常人看来,随之便是双规……他怕我把他交代出来。如果这样,就不仅仅是一个佟希仁了。
不对,如果杀人灭口,不必把整个过程安排得如此复杂,一场车祸、一颗子弹就干净利落。何须连藏獒都用上了?
藏獒是想把我吓住,吓住是为就范,就范是为合作。他想通了,他决意与他们好好合作,这是昨天就已经决定了的,但没有想得这么周密。你们想利用我,我也得利用你们。他知道应该怎样做了。藏獒就藏獒吧!你咆哮吧!吼叫吧。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雅兰终于被放出来了。她没有单位,她的户口也不在广南,释放她必须有人去办理领出手续。李海通过老江照会了看守所,由尤欣以合唱团长的身份,把雅兰作为合唱团成员领出来。
走出大墙,雅兰神色木然,尤欣和林布把她接上出租车。雅兰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城市。她从进去到出来刚好15天,也就是说她关满了法定时间15天。她并没有因为市长、公安局长的关照而哪怕是少关一个小时。知道了这一点,令尤欣心里很灰。
“在里面挨打了吗?”林布问。
雅兰摇摇头。她的脸苍白得有点浮肿,才15天,她似乎变了另一个人,头发已有了白发。她凄然地噙着泪水,突然伏在尤欣肩头,恸哭起来。
“雅兰,没事了。”林布握住雅兰的手,拍着她的后背,不知怎样安慰她。
出租车司机大约明白什么事,从看守所出来的女人,不是做鸡的,就是小偷小摸的。他问:“去哪儿?”
去哪儿呢?林布想雅兰在里面关了15天,最要紧的无非是洗澡、吃饭。她问尤欣,先去换洗还是吃饭:“雅兰一定饿坏了。”
“先到我那儿梳洗吧,叫楼下送餐就行。”尤欣说。她知道雅兰已经无家可归。
“我明天就回江北省,广南不是人待的地方。”雅兰忿忿地说。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天我们得好好庆祝。”林布高兴地说。雅兰终于出来了,出来了就好,一个女孩子,莫名其妙被关进看守所,算什么事啊!
尤欣息事宁人,她是个极能控制情绪的人,世事如此,谁能说得清楚明白,最好就是忘记。这些日子,她努力在忘记一戈,既然是他自己选择的,你还有什么话说,你只能为他说高兴。她把所有的惋惜与关爱都倾注在儿子一凡身上。这些天来,她慢慢地悟出了道理,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既然痛苦与快乐并存,那么就选择快乐罢,所以,她对雅兰也是对林布说:“算了,争起来没完没了。你说呢,雅兰?都是那男人的不是,可是,你们也曾经爱过,就算是为爱付出也是一种解脱。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雅兰沉默不语。虽然只是15天,在她看来,等于15年。还有尊严吗?和妓女、杀人犯、吸毒者关在一起。
“尤大姐,你们看。”雅兰也不顾出租司机在场,她猛地把后背的衣服拉起来。林布“哇”地大叫一声。雅兰原本雪白的后背上密密麻麻地布满红色的斑斑,没一处好肉。林布脱口而出:“是不是艾滋病?”
雅兰阴沉着脸:“臭虫咬的!”她咬牙切齿。
“那先到医院去吧!”尤欣也吓坏了,她关爱地抱住雅兰的头,“别担心,是臭虫就不怕。”
“是什么臭虫咬成这样啊!”林布大惊小怪地说。
“你进去就知道,无法描述。”雅兰从刚才木然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又回到了自由的天空下,她突然想起什么,“林布,你的手机借我用用,我给室友的家人报个口信。”
“室友?”林布不解。
“室友,就是难友啊!”雅兰说。
她拨了一个电话。她和对方谈话,就像一个从西伯利亚流放回来的十二月党人一般,描述着里面的情况,对方的急迫之情和雅兰走出牢门的幸福,在他们的交谈中荡漾着,这是没有相同经历的人所无法体验的。
“最好给送点驱风油、防蚊油之类的,对,对,应该可以,对,可能会转监。争取吧!就这样,见面?行啊!我会给你们电话。吃饭,不用了,好好,谢了,有事我会请你们帮忙,不客气。就这样,一定,对,一定。”
林布听得莫名其妙。雅兰又有了新的朋友圈子,这是一个充满着另一种意味的圈子。在她的社会关系里,从此有了室友、难友这样的人。尤欣心想,这不知是好呢,还是不好?她心情复杂地凝视着这个不久前还是清纯的女高音歌唱演员。广南十年,已经把这个骄傲的公主磨砺成这样,她的生活里从此有了别一样生涩辛酸的带着血腥的味道。
合唱团史无前例地无人请假,120名合唱队员早早地就来到了中凡大厦地下车库的排练场。伊达和他的小情人刘莎衣冠楚楚、鲜丽动人地走进来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种鼓掌肯定很复杂,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持欣赏和赞扬的态度与立场。但对于伊达来说,掌声是重要的、友好的,这就够了。
他今晚依然是雪白的西服,鲜红绣金的领带,一头白发挽成马尾,很骄傲地翘着,像小鸡的尾巴。刘莎鲜红的长裙上缀着一朵黑色郁金香。她的中长发很青春地往外翻卷,很野性地绽开在双肩。她的双肩雪白洁净地裸露着,尤其是她的背,那种只有她这个年龄才可能有的美背,整个儿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雅兰呢?雅兰小姐?”伊达从来都是夸张的,他洪亮的声音有一种音乐家惯有的张扬。
尤欣把雅兰领到他面前。伊达竟舒展双臂,把雅兰整个地抱拥在怀里:“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孩子!”
豪放的伊达教授对刘莎耳语。
伊达走到钢琴前,开始弹了一个前奏。伊达拍拍手,全场肃静:“女士们、先生们,为了欢迎雅兰小姐,请诸位允许我在这里,为雅兰小姐,也为在座的诸位,献上一曲荷兰作曲家埃舍尔·鲁道夫的乐曲《为悲伤的精灵写的音乐》。”伊达对着钢琴,手一挥,音乐进入正题,他表情悲怆,用他特有的神色,演绎着埃舍尔心中为着这个精灵的引领。
伊达得心应手地发挥着乐曲流转着的情绪,那种被不断地延续着、强调着的悲伤。他把悲伤变幻成一种现场气氛,尤其是钢琴弹到和弦部分,旋律渐渐地下行,一种渐渐消沉下去的音调,在他的嗓子里有一种无限的了无休止的飞扬。这种飞扬是从伊达变化着的表情和头颅的移动来引领启示的。最后,伊达用气若游丝和复杂的泪眼中那一瞬间的表情,在了无声息中给这部乐曲一个终止式。
全场静默,在毫无警觉就戛然而止的音乐和歌唱中,人们依然沉浸在音乐的气氛中,片刻的静默,突然,人们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的瞬间,掌声响起。
雅兰冲上去,在钢琴边,她冲动地吻了伊达的面颊。
雅兰泪流满面,南下广南十几年来,她与许多男人相处过。在生活最窘迫的时候,为了钱,她委屈自己,和自己不爱的男人睡过,形式不同,但与妓女无异。她已经不再尊重自己了。在看守所里,她是彻底地绝望了,为了自由,哪怕是自己身体的任何部分,她都愿意出卖。只是很难找到买主。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位伊达教授,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欢迎她,在合唱团所有队员面前。她感动得手足无措,无以形容。
她对伊达说:“伊达教授,我唱一首歌献给您。我就唱埃林顿的《可爱的雷声》吧!”雅兰说着,走到钢琴前,她自弹自唱。
这是美国作曲家、钢琴家埃林顿根据莎士比亚作品改编的组曲。它以无与伦比的色彩和难以置信的高音,抒发莎士比亚潜藏于心的内部激情。雅兰把这首曲子的热烈处理得非常蕴蓄,她迎合了曲子的节奏与旋律,她的高音所拉起的清朗中却有一种沉甸甸的忧郁,一种不可思议的回转。她倾倒在自己的琴声和歌声里。先是林布、江雪和着她,随后,许多队员跟着唱。袁小立调准了大提琴,伊达走到台前,合唱团的队员按平日的组合方式,慢慢地各就各位。一场未经组织的合唱开始了。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声音里找寻通往过去时代的路标,许多早已忘却已经模糊不清的往事,像潮水般慢慢地涌上来,淹没了现实的沙滩。她们忘情地歌唱,一首又一首。会唱的,不会唱的,跟着哼,打着节拍。
伊达教授指挥得非常投入,他不时地走到各个队员面前,用指挥棒做着各种上行或下行的旋律提示。他一下一下地矫正着队员的站姿,发声的轻重程度。他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和旋律起伏波动,他陶醉在由声音和空气虚幻而成的图画里,他在这图画中游走移动。合唱队员的目光跟随着伊达,随着他的身姿和指挥棒在空中划出的虚线,寻找着那些从雅兰的手指间流淌出来的“可爱的雷声”。没有一次合唱排练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雅兰也沉浸在自己创作的快乐中,她早先的沉郁和绝望的心情在众合唱队员和伊达的感染中烟消云散。
排练结束之后,伊达牵着刘莎的手,走出中凡大厦的地下车库。他们穿过由单车、汽车和摩托车组成的矩阵,这些车载着不同境遇的合唱队员到她们各自的家去。他们俩年龄相差将近50岁,他们像一对兄妹,又像一对父女,更像欧洲电影里一对相敬如宾的情人。
他们沿着中凡大道人行道往南走。木棉花撒满一地,在夜光中闪耀着奇怪的影像。它们在春天开花,却错过了绿叶,它们的爱情,永远错过了对方。
林布、雅兰和尤欣跟在他们后面,她们几次想上前去和伊达他们打招呼,一起同行,但不忍去打扰他们,这对忘年的情侣,情同初恋。没有人知道他们奇异的爱情,甚至没有人去访问他们的爱情,刘莎实在是一个勇敢的女人。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从头开始建立新的生活。伊达教授已经从音乐学院退休10年了,而刘莎还没有毕业。她在最后一个学期和伊达教授私奔了。
雅兰觉得这样跟着不好,她紧走几步:“伊达教授。”伊达回过头,发现她们三人。
“你们?同路?”伊达对这个城市十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