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文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1
|本章字节:10654字
赵长增本与白景丽同住一村一街,然而却绝非像有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夫妻那样青梅竹马,也许是白景丽自打懵懵懂懂稍谙世事的岁数,就萌生了对城里幸福生活的向往,所有的注意力便瞄准了与本村隔河相望的县城,并不曾关注过这个人似的,更何况男女孩在一起玩耍的机会并不多。
那时的赵长增呢?尚是半大孩子时,便几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大清河滩上的蒿草,以及远离村庄之外田间地头的青草上了。他要割蒿草作柴火给娘做饭,割青草喂猪圈里的那两头半大黑猪。一到了放学的时候,听到了小学生们拥出学校门后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再看到赵长增蹦蹦跳跳地进了家门,刚扔下书包便会听到娘的喊声:“还不去打猪草?”赵长增便背起自己的竹篮下了村南的洼地。当他回来时,有着长长蔓儿的打碗花草塞满了竹篮,那上面尚盛开着一朵朵浅粉色的打碗花。他刚将这些青草隔着猪圈扔进猪槽,便又听到娘的声音:“灶坑里没柴了。”赵长增便又背起专属于他使用的小背篓,往村北拐去,上了大清河滩。夕阳隐去了,西天染红了,又朦胧胧黑了,赵长增才背着柴篓子回家。柴捡得少了,娘说:“又捡回来一个老鸹窝!”捡多了,柴篓子高高的,自背后望去,只看到一个柴堆忽悠忽悠地移动,都看不见背柴人的腿脚,也看不见脑瓜顶了,娘又嗔怪道:“傻孩子,就不知道少捡点儿?”那时,白景丽在他的眼里尚不及给他的幼小心灵带来不小成就感的他的小竹篮、小背篓,更熟悉些,更亲切些。
后来的白景丽之所以能与赵长增结合,皆因赵长增本由父母健在、姐弟双全而突然间变成了孤身一人。而这一切,皆因相继降临到这个家庭的一系列的意外变故。
赵长增的爹赵墨安原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生产队里一流的壮劳力。1956年后的连续几个冬季,老赵都与众乡亲前往千里之外的官厅水库挖水库,在数以千计、万计的民工大军中,在喧嚣沸腾的工地上,在熙熙攘攘的拉着小推车满载着黄泥往返于库心与堤岸的人海中,老赵总是跑在前边,小排车的粗麻绳将他的右肩头勒得先是红肿后是浸血再到高高突起一疙瘩死肉。因他拉的趟数、拉的黄泥的方数总排在最前列,矗立在水库堤岸的高音喇叭里,总有一个高亢美妙的女高音一次次地播放着表扬赵墨安的稿子,那声音在整个沸腾的工地上空飘荡,那声音也使得老赵不敢有一丝的懈怠。于是,每到下了工地,他便会像一头死猪,扑通一下子倒到工棚里稻草铺就的地铺上。到了1967年之后,又连续几个冬季,响应毛主席“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坐闷罐车沿津浦铁路北上,奔赴千里之外挖海河的第一线。说是挖海河,其实只是海河水系的一个支流,叫作独流减河。后来的十多年后,也就是县武装部的夏干事每当乘车赴津,横跨那个足有五千多米长的独流减河大桥时,顺着河流东去的走向,眺望那宽阔的浩浩淼淼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面,都会不由得想起是当年老赵们靠双手双肩开挖出的这一河流。那年工程结束后,返乡前,老赵曾伙同同乡小凯等人前往军营看望刚参军不久即后来调入本县武装部的夏干事时,尚是新兵蛋子的夏雨生惊喜地上前抓住对方的双手,却突然觉得那手颇有些异样,当他将那手抓起来细看时,心灵骤然震颤了,只见那手大而厚,几乎全部手掌统统是厚厚的硬茧,而五指的每个关节,则统统张裂着尚浸着血的口子,抬头看到他们在千里之外陌生大都市的兵营里,见了小老乡后自然流露出的憨厚的笑脸,新兵蛋子的夏雨生的泪水“唰”地涌出,扑哒扑哒地滴落到那只粗糙的大手张开着的浸着血的口子上。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硬汉子老赵却染上了肺结核,老百姓叫肺痨。每到下午发热,先是一声声地咳嗽,后一连声地咳嗽,痰里带有血丝。身边有人的时候,老赵常背转过脸去用两手捂住嘴,而他的背愈发地驼了下去,高高弓起来的后脊梁随着咳嗽声阵阵地抖动。是累病的?是缺吃的营养跟不上?他不去想。开始,在赵长增娘的督促下,去县医院看过医生,吃过几天雷米封,但显然因钱的原因,他断然拒绝了求医,拒绝了吃药。那天,赵长增的娘突然看到他蹲到院墙角咳的动静不对,便紧走到他身旁一看,地上一摊血。赵长增的娘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忙帮他揩干嘴角的血,再把他扶上炕躺下。她担心他从此便会一病不起了。而十多天后,却意外地见他起了炕,腿脚轻松地要往院外走。赵长增的娘忙追去,问:“你不躺着,要干啥去?”老赵平静地说:“我去咱自留地的菜园子里看一看,那几畦倭瓜该熟了,别让谁给咱偷摘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倭瓜对于一家几口人的吃饭问题是多么的重要。赵长增的娘看到他的气色果真好了许多,也便不再拦他。是赵长增的娘在天快黑了的时候,去菜园催他回家,而她自己则坚持替换他留在菜园子里,晚一会儿回家的。她知道,如被那“三只手”偷去一个即熟的倭瓜,对主人该是多大的打击。
老赵回到家来,坐到院子里一棵枣树下的小矮板凳上。天黑蒙蒙的了,赵长增跟在姐姐的身后,钻到厨房灶间帮大人做晚饭。就在这时,姐弟俩突然听到坐在院子里的爹“哇”地一声,姐弟俩急忙跑去,几乎同时,发现爹面前的地上吐了一大滩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冲进鼻腔。姐弟俩吓傻了,而老赵却清醒地冲着儿子赵长增说了一句:“快去喊你娘!”赵长增扭头跑出家门,边哭叫着“娘、娘”,边朝着自家菜园子地里跑去。娘跟着儿子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时,老赵已经被闺女扶着平躺到当院平铺好的席子上。邻居大叔急唤来医生时,已经晚了。姐姐手持蜡烛蹲到爹的头前,忽闪忽闪的烛光映着他的脸。娘拿毛巾帮他擦擦嘴角的血迹,这时,只见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满含歉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伴儿,他显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突然远去,对于他们娘三个意味着什么。再深情地看一眼自己的两个孩子,他实在太爱自己的两个孩子了。他们是那样的懂事,他看不到他们成家立业,便……他的这些意识疏忽间跟着他一起飘浮了起来,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娘便意识到今天他之所以能有那么好的精神,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便突然大着哭腔向着儿子赵长增喊:“快喊你爹回来!快喊你爹回来!”赵长增几乎是跳起身来的,再“咚咚”爬上依靠在北房沿儿上的木梯子,站在房顶,张大嘴巴,冲着蒙蒙暮色扯着嗓子尖声哭喊:“爹——爹——爹——”本地百姓留下在老人将咽气时子女上房喊魂的做法,赵长增照着去做,但终不见灵验。老赵原微蹙的眉头倏忽间舒展开来,远去了。姐姐“哇”地一声爬到爹的身上哭叫了起来。
中年丧夫对赵长增娘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然而,只有在两个孩子都不在家的时候,她才把街门、屋门插好,一下子扑倒在炕上,长哭不起。她的两手捂着脸,泪水自她的指缝间涌出,哭得嗓子都嘶哑了。然后,洗把脸,将屋门、街门打开,装作没事人一样。两个孩子回家了,她有意识地说些旁的话,脸上也装出一些平静来。没了丈夫,没了爹的日子就不过了?还得过下去。她更多地深情地望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有时,甚至在他们都不注意的时候,望着他们的背影,深情地望着。她想,还有两个孩子哩。
然而,谁也难以预料,对于这个家庭竟真的祸不单行,又一个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已经长成大闺女了的赵长增的姐姐出事了。
赵长增的姐姐长赵长增三岁,本来是个十分温柔贤淑孝顺的女孩子。爹死后,她承受着巨大的心灵上的悲痛,除了关照弟弟,更有意识地去引导娘尽快自丧夫的无限悲痛的阴影中走出。她常故意大声地跟娘说话,以渲染气氛,驱散冷寂,重新唤回这个家庭的活力。过去,一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她自己便会悄悄走进厨房,做好了饭,再端到父母的身边。现在变了,动手做饭前,她总会高声与娘对话,有意地问娘几个问题,诸如“咱们做啥饭?炒啥菜?”等等,不让娘陷入沉寂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这天,生产队里的活儿紧了点儿,包括赵长增的娘及姐姐在内的所有的女社员给棉花打杈儿,那棉花棵子有些疯长,再打晚了该影响产量了。等干完了那一大块地,已经夕阳西下。加上该地块儿离家远,待回到家里,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娘俩一到家,闺女便大声地对娘说:“娘,您歇着,我来做晚饭。咱做啥晚饭呢?您喜欢吃水捞面条,咱们就吃捞面条行吗?炒个鸡蛋西红柿打卤,喜欢吃吗?娘?”闺女一连气说了那么多。只要一进家,闺女便有意识地大声与娘说话,娘自然理解闺女的意思,在心里十分感谢闺女,也便同样朗声说:“行哩,我闺女擀的面条又长又劲道,咋不喜欢哩?就吃捞面条!”其实,她非常清楚,面缸底儿仅有一点儿杂面,而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本来攒多了要卖掉换钱的,但她知道闺女的好意,也便大声应着。闺女真的很高兴的样子,又朝着娘喊:“我先去咱家菜园地里摘几个西红柿!”娘这时又改了口:“天都这么黑了,就别去摘西红柿了,随便弄些菜就行。要不你弟弟回家了,让他跑去摘。”闺女边找菜篮子边说:“天黑啥哩?不怕的。我去摘。”娘显然又意识到位于村北的菜园子地离家很远的,便又追上喊:“那么远的路,别去了!”闺女顺口说:“我走近路,没事的。”闺女边说着边迈出家门。娘顺势往街门外看看,夜幕四垂,天真的黑隆隆的了。
娘并没有等闺女摘菜回来擀面条,自己洗净手进了厨房。这时,刚进家来的赵长增也跟着娘进了来,帮助娘往灶里添柴,点火烧水。赵长增拉风箱的技术可以说是炉火纯青的了,灶里的火点着后,他轻轻地将风箱拉杆全部拉出,再均匀地推进。如此三番,那灶间的火苗便“呼呼”作响。不大一会儿,娘的面条便擀好了。而此时,锅里的水蒸气也自不太严实的锅沿儿缝隙间喷出,都听到锅里的水“汩汩”翻滚的声响了。
这时,娘下意识地向院里张望了一下,那天色黑得那么快,连当院那棵枣树的树冠都看不清了。娘偏要看清它一样,视线用力盯那房顶的黑团,却在那偌大的黑团间倏地看到一颗贼亮的流星,“哧溜”一下子,自西北往东南方向斜刺里划过,一瞬间消失了。娘边陡地一阵惊悸,心头遂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扭头对赵长增说:“你姐去菜园子地里摘西红柿,咋这半天还不回来?你跑去迎迎你姐!”赵长增答应着,即自灶间站起,要跑出去了。而也几乎是同时,便听到街门外“咚咚”地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到邻居大婶儿喊:“长增娘——快——快——”大婶儿的声音战栗着。赵长增娘的心脏骤然间紧缩在了一起,似乎已经停止了跳动,说不出话来。赵长增急问:“怎么啦?大婶儿?”没站稳脚跟儿的大婶儿嗓音都变了:“闺女掉到井里啦——快去吧!”娘突然“啊”地惊叫一声,便疯了似的跟在邻居大婶儿的身后向着村北菜园子地里跑,跑在前面的赵长增,边跑边心里嘀咕着:“咋能掉到井里呢?”
外边真的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
小钓台村各家的园子地都在村北,那里的土质好,有水井,浇灌方便。正由于这样,在早年间没入社之前,这里就是菜园子地,而水井便也就稠了起来。可偏偏有一些废弃的水井,却没人去管,总任其隐于田畦菜蔬之间。井口常长些茅草,而它的四周便是蔬菜。对于这情况,不太熟悉的人即便近前来,也不会发现。而偏偏那数丈深的弃井里仍有水。如果在白日,小心地站在弃井边再吊着心探身往里望一眼,你会见那深深的黑洞洞的井桶深处偏有亮亮的一片天,同时映出一张小小的脸盘来,不由得让人胆战心惊。赵长增的姐姐显然是为了抄近路,又由于天黑,便不慎滑进了弃井里。
邻居大叔白景丽的爹当时正在不远处的水井上摇着辘轳,为自家的茄子地浇水。要知道,由于各家地块集中,用水时间也集中,忙时,总要排队使用水井。为了赶时间,黑天了仍浇地是常事。而白景丽的爹刚将一桶水提到水井半腰,突然听到“哎哟”一声女子的惊叫,那惊叫声旋即消失了。接着,便听到了沉沉的重物坠水的“扑咚”声。白景丽的爹立马意识到有人坠井,即扔下摇到半腰的辘轳,同样惊呼着,凭着情况熟悉,踏着青菜朝着那弃井狂跑去。与此同时,“救人呀——救人呀——”一阵呼叫。听到呼救声的就近的村人们,便相互呼叫着,急急地翻找着打捞工具,往出事的弃井边跑去。邻居大婶摘菜归来,刚刚还碰见要去摘菜的赵长增的姐姐的,不成想这闺女转眼间出事了,便急跑来喊赵长增娘的。
赵长增的娘、赵长增狂奔着赶到时,弃井边已经有人点起了火把。围拢来的人们惊叫着,先是有人缒下去绳子,想让落井人抓住它,可呼叫半天不见井下有动静。再用绳子系上有着倒钩儿的锚(一种打捞不慎掉入井里的水桶用的专用工具),缒下井里去捞,企图挂上落井人的衣服什么的。然而,没用。在人们更加急促的呼叫声中,是后来换上有着锋利铁齿的铁耙子,缒到井下,才终将落井人捞上来。然而,一切都晚了。人们翻转她的身子,企图让她自嘴里往外吐灌到肚子里的井水,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一个活生生的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转瞬间便去了。赵长增的娘哭死了过去。所有的人都跟着叹息。
本已经不爱出门的白景丽也围在大家的身后,两眼溢满泪水。她借助火把的光亮,目光瞥到死者的弟弟赵长增身上,只见赵长增一个大小伙子竟边大张着嘴哇哇地哭着,眼泪鼻涕流淌着,边用双手抓着娘的胳膊,“娘娘”地哭叫着。这大概是白景丽第一次这么用心地观察过本村同一条街的赵长增。她被他那撕心裂魄的哭叫声感染了,泪水唰地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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