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光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6
|本章字节:8756字
历史到了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
海南经济突然降温。一两年前踌躇满志携带大批资金上岛的老板们,又带着没有用完的资金溃退回去。还有的把资金压死在项目里,再没有后续资金的支持,只好把半拉子项目留在海南,人回内地去了。海南还没有机场,人们都拥挤到秀英码头和新港码头,搭乘轮渡退回海峡对岸,气势丝毫不差于一两年前的海安码头和湛江码头。
金龙路新开张的秦人饭店面临进退两难境地,原来在南宝路开的秦人饭店赚的钱,连欧阳莉雪转包工程和王杰超中介聚苯乙烯赚的钱,全部用到了新饭店的装修上还不够,又借了毛丽丽三十多万。海南经济大退潮,公司撤了,项目下了,人员走了,饭店就没人消费了。两千多平方米的空间,开上一天空调就得不少电费,加上厨师、服务人员的工资,天天都要赔两千多元。又坚持了半个多月,水电费都没有钱交了,人家就把水闸关了,电源掐了,饭店只好关闭了。
丁东国的公司也撤退了,老板临走的时候和丁东国在一块喝酒,说你要是跟我回内地,我还让你担任副总,待遇不会比海南差。丁东国说我们一块闯海南的朋友都在这里坚持,我怎么能退回去,让别人怎么看我?
毕志磊的公司也要撤了,老板说公司准备转让滨海大道旁的八百亩土地,转让费一千五百万,先付一些定金就可以了。毕志磊说现在是低潮期,这个时候转让吃亏,为什么不坚持下去,低潮过去必有高潮。
老板苦笑着跟他说,我都六十多岁了,谁知道这低潮持续多长时间,要是持续十年二十年,我能不能坚持下来?我先把公司的人员辞退了,你留下帮我把项目转让出去再离开。
毕志磊从老板那里出来,就赶到金龙路的秦人饭店。饭店不营业了,里面就空荡得难受。他赶到饭店的时候,别人还没有来,只有夏侯博坐在那里,低着脑袋叹气。毕志磊走过去坐在他对面,说:“夏侯博,咱们公司撤退,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没有啥想不开的。咱们刚上岛的时候那么难都坚持过来了,现在还担心什么?”
夏侯博苦笑了一下,说:“我们上岛都一年多了,我干了什么?就是干了十个月保安,堂堂研究生当保安,说出去人家都笑话。”
“我和你一样也是研究生毕业,还不照样开饭馆,擦桌子抹板凳端茶送水哪一样活不干?我们图啥哩,就是图把自己的事业干起来……”欧阳莉雪给他杯子里倒上茶,劝说他。
“不管怎么说海南的机会就是多,没有找到机会就丧气,怎么能行,还是坚持下来寻找机会。”石箐箐也劝说夏侯博。
这个时候,他们觉得门口一暗,抬头朝门外望去,见涂丽婕和李泊螯从外边走进来。欧阳莉雪和石箐箐惊喜地叫了一声:“丽婕!”就朝门口跑去,和涂丽婕拥抱到一块。
毕志磊和夏侯博也朝李泊螯走过去,说:“进来坐,喝茶。”
“中午的时候,涂小姐给我打电话,说她今天出院。我就没有惊动你们,去把她接回来啦。”李泊螯说。
欧阳莉雪和石箐箐搬来椅子让涂丽婕坐下,问:“敢不敢喝茶水?”涂丽婕说:“喝点白开水就行啦,喝了茶水晚上失眠。”石箐箐就拿了个杯子,用开水涮了,给她倒上开水,很欣赏地看着涂丽婕说:“丽婕越来越漂亮啦。”
“哪有你漂亮,箐箐就是会恶心人。”涂丽婕说话还是细声细气。
“现在身体怎么样?”毕志磊问。
“还行,医生说基本治愈了。”涂丽婕看了毕志磊一眼,脸上突然有了红晕。
“我昨天还给东国说找个车子去看你,没想到今天就出院啦!”毕志磊内疚地说。
“我在疗养院听说大批公司、资金撤退,人员回潮,估计你们的压力也很大。”涂丽婕对毕志磊说。
“丁东国的公司和我们公司都要撤退,杜泓伯的公司也在收缩,他办的那份小报要停下来,估计下一步都要失业。”毕志磊简单把情况介绍了一下。
他们说话的时候,杜泓伯、王杰超也赶过来,看见涂丽婕都高兴地围上来问长问短。杜泓伯就问涂丽婕:“你下一步怎么办?”
涂丽婕看了毕志磊一眼,说:“你们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跟着你们一块在海南闯荡。”
“莉雪,阿曼的功课怎样了?”涂丽婕又问欧阳莉雪。
“连续几次统一考试,都是全省第一。”
“太好啦,阿曼要是考上了西安交大,该多好。”
“丽婕,你回来了,阿姨知道吗?”欧阳莉雪问涂丽婕。
“我明天就去阿姨家,我也想阿姨和阿曼了。”
“你们就用我的手机给阿姨家打个电话,你们要是去看阿姨,我开车送你们。”李泊螯从皮包里取出手机递给涂丽婕。
涂丽婕拨通了阿姨家的电话,阿姨听到涂丽婕的声音,惊喜地问:“小涂,你在哪里?”
“我出院了,刚回到海口,明天去看你。”
“你回来住在哪里?”
“饭店有很多包厢都空着,可以对付着睡。”
“你和欧阳莉雪、石箐箐都回来住,我前天把空调都装好了。我听国强说,人家把你们的水电都掐了,这么热的天连电风扇都没有怎么受得了。”
涂丽婕收线以后,对欧阳莉雪和石箐箐说:“阿姨让我们都回她家住,还说把空调都装好了。”
毕志磊思谋了一会儿,说:“阿姨让你们回去住,你们就回去住,太客气了反而让阿姨不高兴。我们一块送你们去阿姨家。”
涂丽婕、欧阳莉雪、石箐箐坐李泊螯的奔驰车,毕志磊他们骑单车,朝邢国强家驶去。
从邢国强家里出来,毕志磊对李泊螯说:“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四个走路回去,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散心啦!”李泊螯就把车开走了,毕志磊、杜泓伯、王杰超、夏侯博就从很有文化韵味的月朗新村走出来,顺着龙华路的椰子树,朝金龙路走去。
已到深夜,马路上的车辆减少,行人也寥寥无几。路灯发着冷冰的白光,照得街道很是朦胧。有海风不大不小地吹来,吹走了白天的酷热,留下了凉爽。路边的椰子树挺立,排成两行向着远方延伸。杜泓伯和王杰超走在前边,把毕志磊和夏侯博丢在后边。
“你真的要回内地?”毕志磊问。
“我舅舅给我联系了西安的一所大学,我没有去报到的那家研究所也答应让我回去。”
“人各有志,我也不强迫你留下,但我觉得你不应该离开海南。我们年轻,有的是时间寻找机会……”
“这段时间我反复考虑了,觉得还是回内地好。”
“咱们的饭店有你的股份,以后不管是转让还是继续开张,我们会随时把收入给你汇过去。”
“我又没有往里面投钱,还天天在里面白吃白喝,怎么能拿饭店的股份?”
“咱们当初说好了饭店是大家的,贡献大的多拿股份,贡献小的少拿股份,大家都通过了,你怎么能不要哩?”
“老毕,咱们这些人都是好人,侠肝义胆,对人忠诚,能和咱们这些人共事也是难得的福分。我学的是哲学,和经济不搭边,海南最需要的不是人文科学,哲学在这个时期不会被重视。”夏侯博还是不甘心地说。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不能只单方面地发展经济,还必须同时发展人文科学和文化。否则,就是一条腿走路,蹦跶不了多长时间。别看海南现在只注重经济发展,迟早会注意人文科学的发展,到那时候你就有用武之地了。”
“谁知道这个过程有多长时间,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人的一生能活多长时间,我等不及了,我不能把有限的生命耗费在无望的等待之中!”
毕志磊拍了下夏侯博的肩膀,再没有说话。
几天以后。
天气阴得很重,黑色的云霾覆盖着城市的街道、楼房。风却不大,轮渡可以起锚。新港码头上聚满了退潮的闯海人,黑压压一片,不大的海风刮过,吹起黑色的头发。和去年对岸的海安码头相比,失去了那时候的狂热、激情、幻想、豪放、高谈阔论,充满了沮丧、茫然、失落、伤感、无可奈何。码头安装的高音喇叭播放着蒋大为歌唱的《送战友》,也和海风一样在人群的上空飘荡: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送战友,踏征程,任重道远多艰辛,洒下一路驼铃声。山叠嶂,水纵横,顶风逆水雄心在,不负人民养育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风传佳讯,我们再相逢!再相逢!
颇为悲怆的歌声中,激荡着码头上的离岛人和送行人,泪水在一张张年轻又充满沧桑的脸上潸潸流下。在浓重的黑云下边,男的拥抱着男的,女的拥抱着女的,男的拥抱着女的,女的拥抱着男的,几乎没有言语,全是用眼泪诉说即将分别的痛苦。毕志磊他们也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间,夏侯博拥抱着毕志磊,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丁东国、王杰超、杜泓伯、欧阳莉雪、涂丽婕围在他们周围,也流着眼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天上的黑云飘落下稀疏的雨,是那种人们不太在意但足以淋湿衣服的雨。候船大厅的门口,有几个闯海人弹起了吉他,唱着充满悲情的歌子。马路上,刘阳生驾驶着轿车,车里坐着汪新望。刘阳生在候船大厅门前停下轿车,站在人群外边,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听着蒋大为的歌声,沐着不大的细雨,心里也翻腾出浓郁的凄苦。
“老刘!”欧阳莉雪最先发现刘阳生和汪新望,向着刘阳生跑去。
毕志磊、夏侯博他们也向刘阳生迎过去。
刘阳生握住夏侯博的手,又望着码头内外的大学生,长长叹了口气。
“夏侯博,活得不快活就回来,不论到啥时候,兄弟们这里都有你一碗饭吃。”丁东国走到夏侯博跟前说。
杜泓伯也走到夏侯博跟前,说:“离去的是明智,坚守的是英雄,不管离去还是坚守,毕竟有了这一段经历,这一生活得也值!”
喇叭里的蒋大为不唱了,换上了海南姑娘生涩的普通话,报告夏侯博要坐的轮渡开始验票登船了。声音还没有落下,码头内外的悲哭声霍然增大,送别的拥抱更加有力。几个弹奏吉他的人又用力地弹奏起来,还扯着喉咙唱,声音都有些嘶哑。夏侯博猛地抱住毕志磊,吼了一声:“我不甘心呀!”
送走夏侯博,他们又回到空寂的秦人饭店,都想着上岛后一直卖报纸、擦皮鞋、当保安,话语不多整天看书的夏侯博,就这样结束了闯荡海南的生活。
雨天的夜幕要比平日到来得早,黑暗在人们伤感的情绪中悄悄地笼罩过来,完全笼罩饭店的时候,他们还是默默地坐着,还是没有人说话。欧阳莉雪找来一支蜡烛,涂丽婕用打火机点着,黑暗中就有了蜡烛燃烧的光,给这些茫然惆怅的闯海人带来一点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