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老头子一直到死，也没有向他提任何一个要求。甚至，老头子死的时候，苏南远在抚州，他虽然派出了秘书去悼念，但对于自己不能亲临一直耿耿于怀。他一直希望在某个时候恰当地表达自己对老头子的感激。他开始关注有关威胜公司的情况，但苏雪峰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合作者，他只能远远地跟苏雪峰保持安全的距离。后来，有一天，他出席一个青少年教育座谈会，看着侃侃而谈的专家们，突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帮助那个叫苏树东的少年。他醒悟到这应该能够使苏威胜感到非常开心，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够回报老头子的事了。他迫不及待地向主持人点点头，装模作样地掏出手机离开会场，似乎是要打一个重要的电话。他叫来了他的秘书，指示秘书立刻悄悄去一趟苏家湾，去做这个事。

这个叫苏树东的少年天生倔强，而且充满叛逆心理。他刚刚出生不久，父亲就撒手离世，孤儿寡母和老奶奶维持着一个残缺的家庭，在漫长穷苦的生活中，与邻里，或者说主要就是与其他苏姓族人产生了一些矛盾，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他的母亲是一位心高气傲的女子，在家境、势力各方面都不如其他族人时，这种矛盾被她误解、扩大，最后不可调和，积劳成疾加上积郁，在他十岁的时候，半是生气半是生病死去。理所当然，苏树东恨上了所有的族人，平时，绝不与族人交往，把所有人的关心当成一种虚情假意，或者说是侮辱。如果他有能力的话，他肯定会带着奶奶离开苏家湾。苏威胜接任清明会长后，他顺理成章也仇恨起老头子来，虽然，老头子早已离开苏家湾多年。他拒绝从清明会中领取任何助学金和贫困救济，宁愿挨饿，冬天穿着有很多破洞的单衣，老头子想过很多办法帮助这一老一幼，但在苏树东极度敏感和极其聪明的防范下全部遭受失败。老头子哭笑不得，在这场一个苏姓老男人对一个苏姓小男人的战争中，老头子遭遇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对手，他对这个古怪的少年感到无可奈何。在春节他跟苏南通电话的时候，似乎无意间作为一件趣事向苏南提起过。但是现在，苏南决定先做这件小事来报答老头子。

苏南的秘书证明了自己的办事能力，他抛开任何一位苏家湾族人，直接找到了与苏树东相依为命的老奶奶。

当苏树东在周末下午回到苏家湾时，他奶奶告诉他，他读高中以及大学的钱都有了。苏树东半信半疑，直截了当地问：“又是那个黑社会头子玩的花招？”奶奶坚决地摇头：“与苏家湾任何人都无关。也与老四家的大苏无关。”苏威胜的父亲跟苏树东的奶奶是表姐表弟关系。这是苏南的秘书教导她说的，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这个少年。

苏南的秘书用了一个他能够找到的最合理的办法，宣称他是一家省属企业的代表。苏树东曾经在一次由市教委组织的作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苏南的秘书宣称这家省属企业看中了他的写作才能，可以资助他完成所有的学业，条件是他毕业后必须回到这家企业工作，如果他拒绝的话，到时他将全额偿还这部分资助的金钱，并交纳一定的违约赔偿。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腐败方式，很多企业领导人用此方法解决自己、领导、亲朋子女的读书问题，正式堂皇的名称为“代培”。但是，这样的好事显然不会落到普通人家子弟身上。苏树东毕竟还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和分析问题的能力，或者，他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美好的童话，他接受了这笔对他非常重要的赞助，然后，毫无悬念地完成了学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为了照顾奶奶，他选择了较近的省城大学。

在大学期间，他表现优异，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个人能力和成熟，大学毕业的时候，他找到了这家企业的负责人，毅然表示他不会到这家企业工作，然后进一步追问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了这个代培。企业负责人对他的拒绝并不在乎，但吃惊于他的聪明，最后，在苏树东不依不饶的追问下，负责人告诉苏树东，是市里面一位大人物通过公司的主管领导打的招呼，但奇怪的是，这笔钱并不是由他的企业来承担，而是由这位大人物把钱交给他，由他来具体执行，他只能告诉苏树东这么多。但苏树东已经猜得到是谁了，真相令他意外，根本与苏威胜无关。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市里面的大人物——苏南跟苏威胜似乎并不融洽，于是，他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他最后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与众不同。

他前往省政府，求见苏南的秘书。他明白想见到苏南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但是他不知道，即使见一位副省长的秘书，也同样不容易。当传达室给苏南的秘书打电话说一位姓苏的年轻人想见他时，苏南的秘书立刻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可能是谁，他亲自到传达室来接苏树东，然后，在苏南的办公室，苏树东见到了苏南。

在苏树东的记忆中，他只见过苏南一次。他也参加清明会的祭祀活动，但绝不与其他族人交流，更不用说像苏南这样众星拱月的大人物了。苏树东被苏南的秘书领进办公室的时候，苏南亲切地离开座位，从办公桌后起身来迎接他。但是苏树东的行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等苏南快走到他的面前时，立刻跪下，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在传统文化和观念中，下跪和叩头是一种非常庄重、非常严肃、非常彻底的感恩举动，对于暂时没有能力回报施恩者的人来说，这似乎是唯一能够最好地表达他们感激之情的方式。苏南和他的秘书目瞪口呆，然后，他苦笑着把年轻人扶起来。苏树东能够找到他，或者，这是缘分吧。他让苏树东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坐到对面，亲切地问：“现在你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苏树东表情古怪，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苏南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轻松，然后，苏南迟疑了一下，决定用最明白的方式告诉眼前这个年轻人真相。这似乎是对老头子的一种回报，在他心中，是这样想的。他说：“如果你愿意像叔叔这样从政，我可以帮助你。凭借你的聪明才干，只需要一点运气，就算不能走到叔叔这一步，也足以做一个城市的地方大员。将来如果你愿意回到江城，很有可能成为江城的市长和市委书记。”

没有丝毫的犹豫，苏树东摇头拒绝了他：“太累，拘束，不自由。”年轻人的话太直接，他还不知道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拒绝别人的好意。

“那么，从商？”苏南问。过了片刻，他看见年轻人没有表示反对，下了决心，走到办公桌前用笔写了几行字，然后对苏树东说：“我给你路费，你去上海应聘这个公司。你必须真实填写你的应聘资料，我相信你应该会被聘用。”

“好。”苏树东接过纸条，答应得很快，很坚决，其他什么都没有问，这一点让苏南很高兴。他感到自己的付出值得，同时，也为老头子感到高兴，老头子没有白为这个少年花费心思。但他不会告诉苏树东这一切，这一切将作为一个秘密，永久地隐藏在几个人心中。

苏南感慨地想，老头子肯定是世界上最精明的人，他绝不会向自己提这种小要求，但他如果知道自己帮助了这个倔强的少年，他会感到很高兴的。

那张纸条上写的，是聂山鹰公司的名称和地址。

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或者说苏南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他把苏树东推给了聂山鹰。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他对聂山鹰的欣赏。

当那个晚上，他的秘书把电话打到家里，向他报告苏雪峰被枪杀了，他感到极度的震惊，但是马上，他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似乎也不能算是意外，像苏雪峰这种大哥，他们一旦选择了这条道路，就永远摆脱不了这种无常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