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几个上午达成了协议——不要问我是如何知道的。你们几个加起来，的确可以决定整个江城黑道的大势，但是，你不要忘记，威胜公司中，你也有股份，威胜公司的董事长是你的妻子。”向明宇语气愈加沉重，目光炯炯地盯着聂山鹰。

“好吧，先说说我的股份。”聂山鹰有一些微微的愤怒。他跟其他人谈判，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情绪。“就算我不认为这是对我的施舍，我也认为我不能接受。这些钱，本来就不是我的。我回来的时候，只是一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威胜公司把我从泥淖中拉了出来。当然，哪怕你不出现，我也不会从金茂大厦的楼顶跳下去。后来呢？我为威胜公司赚了钱，为你们所有的人都增加了财富，我以为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在威胜公司扎下根，可以把它看成我人生的事业和归宿，跟向叔和局二叔一样，但是，你们抛弃了我，如果我不能成为威胜公司的总经理，我拿这些股份有什么意思呢？好了，现在表白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已经说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再提这笔股份。如果你们硬要把它塞在我手中，等以后某个适当时候，我会找到一个适当的办法处理它。

“然后，再说我的妻子。”聂山鹰身子微微前倾，“向叔，她比不过您和局二叔，她没有你们那样丰富的人生经验，也没有你们那样复杂的心思，很多问题她看不清楚，所以，你们利用了她对我的担心——”他抬起手，制止了向明宇的插话，“她不想让我再次陷入危险，怕再一次失去我，她本来很聪明，但是因为事情跟她自己有关，她就犯了糊涂，再加上她对你们根深蒂固的尊敬，所以她屈服了。你和局二叔的意见成为威胜公司董事会的决议，你们两人联手把我驱逐了。你们差一点谋杀了我和她的爱情，如果不是因为我足够的冷静。”

“但是你也得承认，她的愿望实现了，你现在远离了危险，而苏树东，身陷泥潭。”向明宇痛苦地说。

“你以为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吗？我比很多看起来凶恶的人都更加勇敢，而且，我还有机智。由我来做，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子，再大的困难，我都能够解决，而且绝不会用极端的办法，我绝不会带领威胜公司像一个失控的火车头横冲直撞。您相信我做得到。”

向明宇靠向沙发，觉得浑身乏力。他开始后悔，是啊，当时他怎么就同意了局二明显看起来非常不妥的意见呢？他明明知道聂山鹰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但是，他居然就那样放弃了他，真是昏了头。

“再说说苏树东吧。既然您提到了他。”聂山鹰毫不留情地继续，“你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让我和苏树东各自表现吧，就像两个你追我赶的好学生，争取博得你们的录取？或者，我们说得深刻一些吧。您和局二叔是不是就像《动物世界》里的摄影师，扼杀了自己的同情心，不动声色，只关注自己的镜头，用冷静的视角拍摄两只野兽的残忍厮杀？他们认为应该遵循大自然的丛林法则，不去人为破坏物竞天择的原始生态平衡，因而在残酷的杀戮面前严守客观中立。你们是不是这样认为，我和苏树东，就是你们选择的两只野兽，你们只接受角斗场中的胜者？”

向明宇被彻底击倒了。

他无法否认，他心中肯定有这么一丝隐秘而自私的想法，但是他们犯了错误，这两只野兽具备思想，现在，一只野兽已经拒绝成为实验品，另一只野兽呢？“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苏树东只是当年的局二哥，而你，有可能成为当年的苏大哥。”向明宇顽强地坚持说。

“但是局二叔当年没有野心。或者说苏伯伯对他有压倒性的优势。”聂山鹰冷笑，“苏树东不会满足做一个代言人的。如果在以前，或者我能够让他服从，承担这个角色，现在，他羽翼丰满，或者说，他的心变野了，任何人都很难让他俯首称臣，他不愿意再做任何人的小弟，只有一个目标能够满足他，那就是大哥。”

向明宇无言以对。他明白聂山鹰说得对。他开始为局二担心，苏树东不是池中之物，谁也无法想象谢淳恩他们向局二施加压力时，会发生什么。向明宇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嘴唇紧抿着，似乎在深思，英俊脸孔仿佛带着一种奇怪的忧郁，有一种动人心弦的伤感味道。这一刻，向明宇终于清楚地知道，他们选择苏树东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苏树东和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是的，他们虽然来自同一个地方，同样出身贫穷，有着差不多完全相同的经历和才干，但是聂山鹰在人生观和世界观树立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好老师——孙达，他让聂山鹰的心里充满阳光，而苏树东，心中生长了阴影。

“同样一盘菜，不同的厨师炒出来味道不同。”聂山鹰深情地说，“您刚才提到苏伯伯，但是我要说，你们都没有理解他，或者说，你们都没有学到他真正引以为傲的东西。而我在监狱那段时间里，自己领悟到了。”

聂山鹰得意地昂起头。

“你们选择苏树东，我认为你们完全没有跟上时代，黑社会也要与时俱进，可是，你们还停留在打打杀杀的层面，这太低级了。我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我只是在说我的想法，您可以认为它不正确。”聂山鹰侃侃而谈，“如果苏伯伯还在，他肯定不会这样的。他总是能够用最正确的办法来处理新出现的情况。可是，局二叔还是总想用暴力解决一切。他想得太简单了。威胜公司再强，能够对抗政府吗？一个派出所的警察，就足以扫荡你们所有的人，但是你们还是执迷不悟。而且，你们还犯了一个更加愚蠢的错误，你们根本就不了解苏树东。你们连这个危险人物有多危险都不知道。”

“好吧，我承认你说得都对，我们是犯了一些错误，对你也不太公平，那么，我现在想问的，还是我最初那个问题：你要帮着别人来对付威胜公司吗？”向明宇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无论如何，他得进行最后的努力。

“这跟感情无关，我们只谈生意。”聂山鹰冷漠地说，“这是苏伯伯留给您，留给我的最宝贵的经验。”

“聂总，当年苏大哥曾经跟我说过，跟别人谈判的时候，一定要看对方的眼睛，一定要眼神坚定。现在，你就是这个样子。你肯定从来没有听过苏大哥这句话，但你已经做到了。”向明宇伤感地说，“我老了，我承认将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局二哥不是你的对手，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跟你对抗，我也绝不能把你变成威胜公司的敌人。聂总，一个人又能足智多谋到什么程度呢？哪怕像苏大哥这样理智的人，他一生中，也会做几件感情冲动的事。”

“你想要我怎样呢？现在反悔？跟谢淳恩说抱歉？或者直接宣布谢淳恩是敌人？我有这个必要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还能怎么样！我拿回了白云湖景区的管理权，这不值得吗？”聂山鹰仰着头，傲慢地说：“坦白说吧，别人的事，我为什么要去管呢？我不是他们的大哥，我不必对他们负责。”

向明宇看着聂山鹰：这就是他开出的价码？他不反对聂山鹰重新回到威胜公司，但是局二很难接受，至少现在放不下这个架子。而且苏树东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尤其他现在沾上了命案，已经彻底成为一个危险人物，对任何人都是一样。

“你应该对威胜公司负责，哪怕现在还不是完全责任。”向明宇委婉地说，一语双关。他打出了他最后一张牌：“你的公司里，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是我的一点心意。”

聂山鹰一愕，随即恍然。苏南再怎么赏识他，也不会主动对一个刚刚走出监狱的人如此付出。现在整个威胜公司，只有向明宇才能够影响他。聂山鹰脸色尴尬起来，发现自己太自以为是了。他勉强笑笑：“由权力轻易获得的，也将由权力轻易剥夺。可惜黄浦江城分公司已经被枪毙了。”

“我也知道了。”向明宇不以为然地笑笑，“省公安厅的建议。但也只是一个建议而已。你已经说了，权力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正是这个道理。哪怕是上级的指示，执行也得根据具体情况，何况省厅并不是省政府。”

聂山鹰的眼睛亮了，这是一个足够吸引他的条件，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摇头：“如果我还是拒绝您呢？”

像向明宇刚刚赞扬过的那样，他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向明宇：“突然间，我变成了一个贪婪的人。要么全部给我，要么我什么也不要，就这样简单。”他赤裸裸地说。

向明宇垂下头，脸上露出苦涩的笑。这是聂山鹰与老头子不同之处。也是现在的年轻人跟他们那一代人的不同之处。他们永远不懂含蓄与等待。他们更加直接，可以说是坦诚，也可以说是贪婪和无情，利益取代了脉脉温情，社会节奏加快了，年轻人没有那么多耐心来做一件事，他从心里感到厌恶，但是，向明宇还是在心中作出决定，这一次，他将坚定地选择眼前这个年轻人。

是的，这跟感情无关，这只是生意，就像对于一个大国领导者的选择，有一种特殊的评价标准：实际而冷酷。这种选择对于目前的威胜公司是如此，它太重要了，容不下任何私情，几乎是一种命运的抉择。

他想起他读过的《沉思录》最后一段，说到从人生的舞台退场，没有人不感到忧郁，因为这就是人的命运，任何人都难逃此劫。即使你觉得你的戏还没有演完，新的演员已经代替你成为主角了。这里的忧郁就像卓别林《舞台生涯》中那些老演员的心情：苦涩而又不无欣慰，黯然而又稍觉轻松；另一方面，我们又感到高贵，因为我们可以体面、庄严地退场，因为我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给新来者腾出了地方。向明宇觉得这就是他现在的心情。

第二天下午，聂山鹰接到苏雪强从遥远的北方打来的电话，照例先是道歉。聂山鹰出狱几个月了，他们竟然没有见上一面，这位酒店业巨子、影视圈大鳄的确太忙了，每天都有很多请示的电话，数不清的重要人物，还有成堆难以拒绝的超级美女，忙得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他聊到他的事业，无论是连锁酒店还是影视公司，都是一派欣欣向荣，他正准备进军动漫，这是一个新兴行业，他很看好，当然，他也有些麻烦，这是任何有钱人都免不了的。最近他遭遇了一个实力强劲的对手，不是说比他更有钱有势力，而是对方拥有一个很专业的团队，做过几个经典的动漫节目，对于苏雪强进军动漫的雄心是一个打击。他想过很多办法，舍得花高薪，但似乎很难再招聘到这么一批更好的专业人才。一句话，他的动漫公司无法像他在酒店业和影视圈中一样称王称霸。

“你认为你真的战胜不了对方吗？”聂山鹰问。

“除非让局二叔派几个兄弟，但我知道你肯定不希望这样，我也不喜欢，我现在是省政协委员，每年都会上几次央视。”苏雪强漫不经心地说。

“你成熟了。”聂山鹰淡淡地夸奖了一句，然后说：“那么，你买下它吧。”

“买下它，怎么可能！钱我倒是不缺，但是现在他们形势很好，发展很猛，根本不把我放在眼中，对方只要一听我的名字，或者跟我的公司有关，绝对不会买账。”苏雪强叫苦说。

聂山鹰叹了口气，耐心地说：“他当然不会买你的账，但是他会买别人的账，而别人，可以是你选择的任何一个人。”

“啊！”苏雪强那边没有声音，过了好一阵，他才一声惊呼：“鹰哥，你是天才！”

苏雪强从他的座位跳了起来，在办公室兴奋地转圈。他随口跟聂山鹰闲聊，这只是一个迂回的话题，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会在聂山鹰这里得到某种解决办法，聂山鹰对于他的动漫公司，对于他的对手都一无所知，他今天打电话另有目的。但是，聂山鹰简简单单一句话，让他醍醐灌顶，豁然醒悟：原来可以这样啊！虽然不能保证成功，但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对手发展很猛，但正是因为如此，肯定需要引进风险资本，这就是他的机会。对，可以让聂山鹰来运作这件事，他管理着两个投资公司，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完美无缺，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工作。苏雪强充满信心，想到有一天，他走进对手的董事会，傲慢地宣布自己就是他们的总经理，这将是如何戏剧的一幕！甚至在以后，他也可以频频使用这一招。他甚至开始思索，是否要聘用这个人做他的高级商业顾问。

“其他没事了？”因为苏雪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聂山鹰问。

“有！”苏雪强从遐思中回过神来，兴奋地大叫：“鹰哥，我要推荐你做总经理！等我回来，我联系罗叔和易叔，咱们选你当威胜公司的总经理。我妹妹肯定不会反对，哪怕向叔和二叔不同意，你也能够重新做威胜公司的总经理。你一定要做，这个总经理也只有你能够做。”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聂山鹰沉吟起来：这个电话是向明宇安排的？这是向明宇委婉地向他表示，支持他重回威胜公司吗？他刚才对苏雪强说的那个建议并不新奇，那是资本最常用的方法：我无法超越你，但我能买下你。美国一家公司为了引进一个人才，买下了他工作的整个公司。聂山鹰把目光投向窗外湿漉漉的人行道，中午时下了一场暴雨，突然之间，他想到了苏雪莲和许雅涵。

“鹰哥，我有些话对你说。”苏雪强突然换了严肃的语气，“如果当着你的面，我可能无法说这些，但是现在，我很想说。”

“你说吧。”聂山鹰说。

“我不喜欢苏树东。一直不喜欢。虽然他时常给我打电话，但我感觉得到他跟你、跟我不是同一类人。我不傻，我只是不想说。

“以前我觉得他阴阳怪气，现在，他的做法就太出格了。黑道不是这样混的。他很可能把局二叔也拖下水，甚至可能让威胜公司也遭受损失。他是一个超级危险、超级阴险的人物。

“向叔和局二叔不让你做总经理，是我妹妹犯了糊涂，他们根本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有些理解他们，他们老了，你很多花招他们都看不透，这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跟不上你的脚步，怕有一天会被淘汰，失去在公司的地位和权力，就是这个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他们选择苏树东，可能也有一点是因为他们都对老头子感恩戴德。雪峰哥和苏平，他们都认为有责任，他们也没有把我扶上去当大哥，所以他们心怀歉疚。苏树东当年很受我父亲看重，他们认为这多少算是一个补偿。

“鹰哥，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你在听吗？”苏雪强着急地问。

单纯是一种很好的品质，尤其在某些人面前，你永远不需要隐藏与回避，简单，反而有力，苏雪强没有听从向明宇的安排，而是自作主张地选择了直接行事，这是一个最聪明的做法。

“谢谢你，雪强。”聂山鹰说。

“鹰哥，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想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苏雪强迟疑了一下，问。

我到底要什么？聂山鹰问自己。过了几秒钟，他开始说话，这些话，他走出监狱前就已经想好，准备说给他们听的，但是，他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钱，也不是万能的。卢梭说过一句话：金钱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自由，比金钱更值得我们去追求。

“一个人有钱会得到尊敬吗？会，但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多，甚至有时候，他跟一位低等的黑道混混差不多。得到他人的尊敬，同样值得我们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