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雷坤强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7

|

本章字节:9372字

老板回公司,朱福田组织销售大会,报告近期销售成果。我清楚公司的经营现状,七月份以来全靠团购维持,新业务毫无进展,业务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皮都耍脱一层。节后申冬强去了趟万州,回来肚子扁了,人也瘦了。我问他钓了几只大鱼,业务谈得如何。他说谈锤子个谈,床上弹棉花还差不多。


老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讲话不超过六十秒,最精辟的一句,也只博得稀稀拉拉的掌声,“今年销售突破五千万,全公司去新马泰溜一圈”!五千万,简直是做白日梦,上半年阵地开发,区县经销首批进货八百万,二次进货三百万。下半年收效甚微,团购七百万,全加上才一千八百万。老板施完号令给出奖赏,朱福田立拍胸脯,正色道:“马上到白酒销售旺季,团队聚力拼一拼,做不到五千万,争取四千万总行吧?刘总,四千万没资格去新马泰,到时候组织去香港澳门,您看行不行?”


看不惯朱福田的嘴脸,我趁机拿话戳他:“朱总,您老拿出卖灌装酒的脾气,甭说五千万,一个亿都成啊。哎,一亿太离谱,八千万吧,完不成八千万,恐怕有辱您名声。”朱福田猴脸紧绷,一旁的老板却肉笑不迭。朱福田见没台阶下,吞吞口水发官威:“最后三个月,大凡区域经理,每人必须完成三百万,业务员一百五十万。”话音甫落,台下就有人弱弱地问:“完不成咋办?”“完不成?完不成扣工资、扣奖金,扣得你只剩皮毛底薪,看你哭着过年!”朱福田极其辣词,这也是他进公司以来,我头一次发现他的魅力所在。


会后朱福田就软了,悄悄邀我进办公室,贼眉鼠眼地说:“年底任务紧,茅台特供那事,我看还是纳入公司业务范畴,至于提成嘛,我跟老板说一声,私下让几个点子……”我斜眼打量着他,这厮不明就里,牙齿一咬又道,“你到底要几个点?开个金口。”我仍不理睬,他就来狠的,“你得搞清楚形势,完不成销售任务,大家都要挨刀!”我哼了哼说:“才不在乎那点奖金,公司照此发展,早晚关门大吉,真到那时,恐怕是你一个人的错,别忘了你是领导,我们都是跟班!”


朱福田连声应诺:“是是是,你全说对了,水淹脖子离死不远。”心想你个脓包,上任以来业绩平平,领导不像领导,标杆不像标杆,叫团队如何有激情销售。本想越俎代庖,替老板教训一顿,这厮忽地谄媚起来:“你到底是业务骨干,关键时刻,有责任挑起大梁啊。”我轻描淡写笑笑:“我不是如来佛祖,再则,现在也不是谈责任的时候。”朱福田的脸就一下收紧了,摆出一副肉笑:“你不是如来,但你可以做观音,菩萨也能普度众生。”我笑得泪眼花花,说:“朱总别绕圈子,实话告诉你,茅台特供的事黄了。”话音甫落朱福田面泛土色:“啥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我说:“买方爽约买卖不成,回天乏术。”朱福田抖了抖袖子,乜斜我一眼道:“你娃肯定独吞了,我可不喜欢被别人玩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跟朱福田吵得不欢而散,若非这厮后来语气委婉,我险些使用“隔桌打牛”。这事我是最大受害方,听信陈永胜,满腹希望迎来一腔失望,换谁都不是滋味。从公司出来,我到烟摊买了包黄鹤楼,夹着皮包转了转,决定去批发市场摸摸底。业务一筹莫展,通过地面寻找客户,是惯常用的下下策。但我常对新来的业务员讲,这是困境中的上上策,那些开小车转悠、夹皮包抽中华的,十有八九是二级经销商。递上一张名片,厚脸皮一番自夸,称自己是某公司销售总监云云,一旦对方刮目相看,客户资源唾手可得。这招实在猥琐,不像正人君子所为,无奈竞争日趋激烈,各行业你食我啃,争斗得头破血流,偶使下三流手段,倒也情有可原。


我们这代人生来享福,吃不完的豆奶粉,耍不完的奥特曼,没经三聚氰胺毒害,智商都在八十以上,小时还拿避孕套当气球吹,生活无忧无虑。长大后就受难了,遇大学泛滥扩招,十年寒窗竟和地痞同桌,人家毕业当ceo,自己没那后台,只有四处吹嘘坐过ufo。这还不算倒霉,好不容易找一份廉价工作,结果物价涨了,每月三两千,买一套衣服,吃几顿火锅,到月底一毛不剩。读书那几年房价几百块一平方米,想辛苦两三年,买一间小的总可。结果房价蓬蓬勃起,含泪打拼三五载,仅仅买得厕所一间,始终拿不下整块阳台。生活工作不如意,爱情自然变成流浪汉。刘浩晋升前说过:“我们面目全非,让现实给逼的。”晃眼半年,这厮心智渐甄成熟,偶尔发来短信,说他现在心灰意冷,其实是让婚姻给惹的。


最近公司无事可为,下午溜班回家,老妈一脸喜悦,拿出四双鞋垫晃了晃:“红黄蓝紫,刚好一人一双。”这些天她不唠叨淑芬,纳鞋垫的效率定是有所上升,但家里就三个人,另一双留给谁?我一肚子疑惑,老妈将话题转移:“吴倩不是要来重庆吗,就算是短住几天,总得来家里作作客,妈没啥好东西送,你奶奶留下一对镯子,加上这双鞋垫……”不等老妈把话讲完,我劈头一瓢冷水:“还是留给您自己吧,她压根就用不上,也看不上!”老妈尴尬不语,我说:“现在都戴翡翠,鞋垫用一次性的,穿一双扔一双。”言罢,老妈黯然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哪,猜不透猜不透,我不管你的事了,自个儿掂量,妈想管也管不着。”


老妈撒手不管,耳根倒是清静,对吴倩的思念却逐秒加剧。我开始整理房间,拖地抹桌,叠被收衣。有两本未读完的,《百年孤独》和《活着不易》,刻意摆在显眼处。前一本是畅销名著,作者马尔克斯。后一本乃网络名篇,周大炮送的,兴奋地说写出了我辈心声。我拿过来草翻几页,看到女主角失贞,感觉像自己丢了钱包,一搁就是大半年。钱夹里有两张吴倩的照片,一张摄于二十年前,女孩素裙连身,单眼皮瓜子脸;一张摄于2007年,女孩扶浆划舟,笑对西湖水,眉看杨柳岸,两只酒窝浅秀诱人。我找出尘灰密布的相框,擦了又擦洗了又洗,将相片小心卡在里面,置于床头柜上,以示每夜“看你入睡”。


一切收拾完毕,卧室虽显狭窄,横竖却像个家。掐指算算吴倩也该来了,正想发短信询问,死妮子主动来电:“刚定好机票,ca4542航班,晚上十点准时到达,秦风务必跪迎尊驾。”心头暗暗狂喜:“误点了拿你是问。”吴倩娇嗔道:“你可要对我好,我往东你不能往西,走路你得牵着,上楼你得背着,睡觉你得搂着。”我连声答应:“只要你不是河东狮,哥绝对百依百顺,若有闪失任由责罚。”一番糖弹轰炸,吴倩对着话筒狠啵几口说:“亲爱的我得去收拾行李了,到机场再跟你联系。”


合上手机,看看时间才三点,决定好好睡一觉。迷糊中手机骤响,也不知睡了多久,点开一看是吴倩,我从床上霍地弹起,奔向信号极佳位置——阳台,才慢慢接起电话。刚喊了一声“亲爱的”,话筒那头叱的一声,凭直觉不是吴倩本人,我警觉地问:“你是谁?”一串不屑的声音传来:“你是秦风吧?我是吴倩她妈妈。”


确信不是做梦,刹那慌神,须臾淡定。我佯装客气:“阿姨啊,幸会幸会。”她嗯了一声,冷冷地说:“秦风你给我听好,吴倩不会来重庆,今后别再缠她,按我说这事就这样了结,大家互不相欠。”对方句句暗含杀机,稍作思忖,我轻声辩驳:“阿姨太偏执,吴倩和我是自由恋爱,纠缠属于单方面行为,阿姨是过来人,应该清楚两人的结合,没有感情基础何来幸福?”


“幸福?你没资格谈幸福!确切地说,你拿什么给她幸福?”吴倩她妈顿时火起,我沉默以对,她更为嚣张,声调高过机场播音,“从小到大,我家吴倩没吃过苦,房间是保姆扫,衣服是保姆洗,上班有车送,下班有车接。你让吴倩去重庆,她能适应重庆的生活?”话至此吴倩哭声乍起,我咬牙强忍怒火:“麻烦阿姨把电话给吴倩,我有话跟她讲。”她当即来狠的:“话都说这份上了,你还有脸跟她讲?不是我打击你,再奋斗十年二十年,你也配不上我家吴倩!”念及她是吴倩亲妈,又将近半百,暗喘一口气说:“阿姨有断桥本领,但你没法切断一条河流!我和吴倩真心相爱,只要她不放弃,我一定……”话未说完,听筒忙不迭传来嘟嘟声,吴倩老妈已将电话切断。


关机,拔电池阻断外界干扰,烦乱的情绪又带我走进记忆。


喜欢上翠菊那年我十二岁整,翠菊刚刚满十岁,成天“二娃哥二娃哥”地叫,格外亲热。外婆火眼金睛,察觉我青春正在萌芽,连忙密告老妈,勒令出谋制止。老妈奉旨行事,回重庆召开家庭座谈会,先和颜悦色问我:“在外婆家耍得好吧。”我说:“当然好了,和翠菊一起,雨天是晴阴天也是晴。”老妈脸色陡变,语重心长地说:“马上开学,该把心收回来了,今后你是城里人,好好读书习字,长大后找个城里的女孩子。”我不依不饶,嚷着喜欢翠菊,要和她在乡下一块儿读书。老妈气得扇了我一耳光:“翠菊不适合你,妈现在就看清了,长大后你们条件不配,婚姻要讲实际,不求实际的婚姻,家庭绝不幸福。”


老妈少读几年书,不然一定是亚里士多德。翠菊家一贫如洗,四季收成只够半年吃穿,后半年全靠瘸腿父亲帮人补鞋支撑。她妈生得俊秀,可惜是天生的聋子,从未踏进学堂一步,只会种土豆红薯。翠菊念初一那年,我去乡下避暑,她怯怯问我:“二娃哥,读书好还是打工好?”我不知所云,没多久翠菊就辍学了,只因家里拿不出八十元书学费。之后翠菊随民工潮涌向广州,服装厂老板觊觎她的美色,采用威迫手段,三百块买去初夜。我那时成绩名列前茅,戴金边眼镜的班主任说我是考北大的料,得知翠菊受骗失身,年幼的心灵暗生阴影,学业下滑成涨停板,最终没能考上北大。我有时忍不住臆测,假如当初我去广州找翠菊,她现在是不是躺我怀里,一口一句“老公”地叫;假使我考上北大,现在是ceo还是满袖腐臭的后现代诗人。


人生毫无定数,人生只是一盘棋,没有套路唯有远瞩。对手观五步,而你观七步以外,自然是超级赢家。翠菊至今杳无音信,不知这盘棋我输了还是赢了,因为我们之间没有对手,只有血淋淋的现实。一如我跟上海的吴倩,有感情有条件,却半路杀出程咬金,一板斧砍乱全局。


今天的重庆有些冷,胸口隐觉凉拨,出门找了一家路边餐馆,点了一份招牌菜“天使的乳鸽”,要了半斤梅子酒。所谓天使的乳鸽,不过是一只公鸡尾,肉绵长松软,爽不腻口。梅子酒估计沏泡不久,味道涩辣难咽。顿有被老板欺骗的感觉,心头越发悲凉,想感情不如意,酒肉都要耍横。草草啃了几口鸡屁股,半斤梅子酒下肚,喉咙刺痛够戗,赶忙叫来老板结账。老板一脸谄笑:“总共一百三十二块,收你一百三吧,还请老师以后多多光临。”我摸出一百五拍在桌上:“你这鸡也太难吃了,泡酒更不对劲,吃了这次哪有二次。”老板愈加辩解,我连找钱也省得要,拂袖走出店外。回头看老板面若土灰,嘴唇蠕动似蛆,根据其嘴形判断,估摸是在骂——神经病。


走了一阵脑袋昏沉,我的酒量不止半斤,敢情梅子酒是酒精勾兑,会合鸡屁股成了慢性毒药。天空突然飘起小雨,路人渐行渐少。漫不经心打开手机,吴倩的电话一个个打来,我给一个个挂掉。我知道是她本人,但不知跟她说啥,说悲伤、酒醉、心如刀绞,统统没用,我们之间似乎有用的只是钞票,不嫌多只嫌少。她妈妈不是向钱看吗,可这辈子我就没打算做千万富翁。甚觉自己十分窝囊,什么鑫达贸易公司经理,那都是屁文不值的名号,吓唬吓唬小孩的。


街边的无名烧烤店撑起了伞,锈旧的音响放着李慧珍的歌:每次流星划过夜空就会想起你的话那是天空掉下的一串泪点缀了漆黑化成了美……念及此刻无助可依的吴倩,泪腺又酸又疼,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不知那是泪腺分泌物,还是天使伤心的眼泪。我踉踉跄跄往前跑,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至,强烈的远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正欲闪身躲避,车头猛地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