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玄默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40
|本章字节:24696字
海棠阁外有动静,隋远出来了。顾琳迅速收拾好情绪,转身走得干净利落,她过去正好和隋远打了个照面,难得笑了笑。
隋远手里一抖,小声问:“你……你要干吗?”
“我就这么吓人?”顾琳干脆不和他废话,不识逗就算了。
她和平常一样板着脸瞪他,转身就进去找华先生安排早饭了,留下隋远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他手里原本在写病历,写着写着就忘了自己要写什么,只想着顾琳刚才那个笑。
其实她多笑笑挺好的。
华先生的房间里开着视频会议,对方正在和他纠结越南那批货三个点的利润,说得很大声,他却在别处翻书看。
不管他在干什么,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比别处安静。
顾琳守着他喝完药,东西都收拾好,她去拿香给他点上。华绍亭看了一眼顾琳的背影,忽然问:“怎么了,一早上心不在焉的?”
她手里停了,恭恭敬敬地说:“昨晚没睡好,雨声大。”
华绍亭把屏幕关了,正靠在椅子上玩两颗莺歌绿,听她这么说,“嗯”了一声:“雷声也大……跟了我这么久,我都没问过,你怕打雷吗?”
顾琳摇头:“我八岁被拐到黑市就见过死人。怕打雷?我哪还能活到今天陪着先生。”
“那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每个人都有的?”华绍亭今天似乎很有闲心和她聊天,他摩挲着那两颗奇楠,一边玩一边挡着受过伤的左眼问她,“比如有人怕蛇,有人怕蜈蚣。你呢,你怕什么?”
顾琳铲着香灰,苦苦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手里的炭都埋好了,她才低声回答:“我怕被丢下,像……扔掉一件东西那样。他们当年被高利贷追债,就是这样把我扔掉的。”
她说得很简单,不想再解释了。
华绍亭在她身后笑了,但他只是在笑这件事,没有任何悲悯。
顾琳心里开始紧张,陪着华绍亭说话,每句话都必须是真话。
他说:“我不会随便扔东西,但前提是,这东西知道主人是谁。”
顾琳手里纯金的香拓压歪了,最后用香粉印出来的莲花纹样倒掉半边,她开始收拾残局,知道华先生一定听到什么风声了,她必须说点什么遮过去,于是大着胆子接话:“今天先生是来教训我的。”
华绍亭的表情缓和了,他对着光比对那两颗绿棋,一边看一边和她开玩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教训你啊,明明是你有心事。你看到裴裴回来,心里不痛快。”他左边的眼睛似乎越来越怕光,整个人起来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接着说,“你还年轻……有些事只是一时冲动,一个人想要并不等于他能要,有时候必须付出代价才能分清。”
顾琳安静地重新打篆燃香,完成之后才回身说:“华先生,你也说了我还年轻……你说过我像她十八岁的样子。”
华绍亭的手突然停了,他微微低头挡住眼睛,手里的珠子掉了一颗,砸在地上滚开很远。
顾琳过去扶他,他摇头说“没事”,让她去把珠子捡回来。他似乎觉得顾琳那句话很有意思,想了想问:“是不是他们都说我只喜欢小女孩?谁说的,隋远?这话听着就像他的风格……哦,要不就是陈峰那两兄弟?他们才是陈家人,兰坊本来是他们的。”
顾琳听他无缘无故提起陈峰和继承兰坊的事,心里一惊,脸上硬是装得不感兴趣:“我说错话了,先生罚我吧。”
华绍亭完全没怪她,边笑边摇头:“我比她大那么多,本来就是人人都误会的事。”
终于,他抬头扫了一眼顾琳,那目光让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硬是去倒茶给自己解围。
华绍亭披了件黑色的外衣,一直懒洋洋地坐着。
他并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说:“顾琳,听话的孩子谁都喜欢。我不会随便处置自己的东西。但是……你要记住,兰坊的主人是谁,你们的主人,都是谁。”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压过来。
顾琳整个人都软了,茶水倒出杯子烫到手。她终于停下,颤抖着半跪在他椅子旁边:“华先生,我……我只是想知道……”
华绍亭身体微微前倾,他唇色重,逆着光伸出手抚在顾琳脸上,那冰凉凉的手指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她怔怔地看着他,华绍亭甚至还没说话,她却已经瘫在他的手心里。
他温柔到让她害怕,终于开口:“我能告诉你的,绝对不会瞒着你,我不想说的,不要问。”
顾琳低着头不敢看他,他仍旧抚着她的脸,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还有,别再私下去找陈峰。”
顾琳几乎流出眼泪,颤抖着抱紧他的手。
那一整天,顾琳如坐针毡,一贯不计后果的人都开始示弱,可是华先生什么都没提。
顾琳有种感觉,这事远远没有结束。
说起来很可笑,从六年前那个女人离开之后,敬兰会只剩一潭死水。就像它的主人华绍亭,当他轰轰烈烈地把所有热情和狂妄都耗尽之后,只能选择漠然。
那一些热的烈的情,都无影。
它已经沉默太久,久到暗流汹涌,一点点刺激着人心生出贪念。
谁都知道,从裴欢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敬兰会就再也没有太平日子了。
当天夜里陈峰就受了伤。
他带几个朋友去自己名下的俱乐部找乐子,那地方是他的小金窝,敬兰会的地盘,一般人没有背景根本进不去,因此陈峰随身没带人。凌晨的时候,他们一群狐朋狗友疯够了,酒醒得差不多,陈峰一个人去车库取车,却突然出事,他被人偷袭,腹部中了一枪。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顾琳心里有底,不准手下的人去探望。
在兰坊生活的人最忌讳两件事,太聪明和嘴太快,哪一样占了都容易惹是非。
华先生留着陈峰和他弟弟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顾念情分了。
天亮之后,消息彻底传开了,人人都知道阿峰说错话,华先生给了他最后的警告。
陈峰出身黑道世家,好歹也混了快三十年,没伤到要害,在医院观察一阵子也就好了。但让人心里后怕的是,他妻子在家怀孕八个月了,这时候陈峰要出大事,对他一家而言实在很残忍。
但这就是兰坊的规矩。
果然,陈屿坐不住了,他被哥哥的事吓得战战兢兢,自己跑去海棠阁探口风。华绍亭当时正在看书,似乎看得很投入,没工夫搭理他,一句话都不说。
陈屿拼命向华绍亭表忠心,面上说得很随意,可是话里话外都是他们兄弟已经知足,没有别的想法,甚至还不经意地把话题扯到他嫂子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只盼华先生能稍稍心软。
他陪着华绍亭整整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最后只换到他一句话:“回去吧。”
顾琳在陈屿走后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心里却暗暗想,华先生让人给了陈峰一个警告,那接下来呢?这事就这么压下去?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但书桌后的男人看也不看她,突然把书摔在一边:“这两兄弟都成家立业了,总以为他们能学聪明点……”他习惯性地挡着受伤的左眼,看向顾琳说:“陈峰的事,不是我让人去做的。”
顾琳很惊讶。
华绍亭笑了:“要是我想找人出气,你觉得……他现在还能活着吗?”
“那是谁?”
顾琳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但她突然意识到,不管是谁做的,对方的意图已经达到了。这件事谁是主使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从这一刻开始这根刺就再也拔不掉。
挑拨离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才是最可怕的答案。
早晚,华绍亭苦心维系的局面会被打破。
顾琳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可是华绍亭好像已经忘了,他饶有兴致地说起琐事:“刚才陈屿提醒我他嫂子快生了,我才想起来,该给阿峰家准备贺礼了吧。你看着办……对了,你喜欢小孩吗?”
顾琳没多想:“不喜欢,又吵又麻烦。”
华绍亭有点遗憾,向后靠着,黑子慢慢爬上他的手,他任由它动不去管,不知道在说给谁听:“我看,要按阿峰的脾气肯定想要儿子,没意思……养个娇气的小女孩才有福气。”
顾琳年纪不大,没想过这些事,顺着他的话说:“先生对三小姐都那么好,要有个孩子肯定宠上天去了。”
她只是随口说的,可是说完了,华绍亭的眼神就冷了,一点一点透着刺,就像黑曼巴的蛇芯子。
顾琳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赶紧接话:“我以为先生喜欢孩子。”
他低头笑,声音疲惫:“怎么不喜欢……我要有个女儿,想放火我都帮她点。”
盛铃那件事过去之后,裴欢没有再见到敬兰会的人。她一直忙着给惠生孤儿院联系医生的事,借着蒋维成的关系,事情好办很多。
敬姐帮裴欢联系了一部短剧——《不见的时光》,总共七集,故事简单时间也短,一个月赶完收工,很适合她。当时公司并没考虑太多,但裴欢看完剧本后竟然非常喜欢。
敬姐难得看到裴欢对工作这么投入,似乎这个剧本很对她的胃口,她配合度非常高,主动要求重来。
“嗯,往左,再往左,走到这个位置。”导演拿着本子正在示范,一个动作都不放过。
裴欢被他拉着一点点找位置,调光,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她下去等其他人对词。
最近没有人再敢找裴欢麻烦,但也没人轻易用她了,她乐得自在,打算好好拍完这部短剧后就回去休息一阵。
不知道陈峰用了什么手段,从商场那件事之后,裴欢再也没见过盛铃,私下里也没有。盛铃的公司对外说她近期在外进修,从此那个女人就彻底淡出了公众视线。
红也好,盛名也罢,转眼就人去楼空。
这个圈子一直很残酷,敬姐当年就提醒过裴欢,但她一直不为所动。敬姐以为她想依靠和蒋维成的关系上位,直到那天,敬姐终于明白,这丫头当年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她真的是路过。
其实裴欢一直在等敬姐来盘问,但她这位火暴的经纪人似乎比以前脾气还大。
裴欢下场去找她,敬姐边抽烟边倒水给她,又开始骂她懒,把她浑身上下挑了一百条毛病出来,最后才扔了烟头,瞪着她说:“别以为我和那群废物一样怕你!死丫头……你再有本事也是我带出来的!我打你骂你,你也得听着!”
裴欢长长出了一口气,挽着敬姐的手,不顾她的推搡,就像姐妹那样一起走,去换衣服。
敬姐别扭了半天,终于跟她说:“行了,我知道你不会说实话的,要想说早几年你就跟我坦白了……今天编好了才来的吧?姐姐我可是过来人!”她拍拍裴欢的手,有点感慨,“咱们也不矫情了,坦白说,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我不会放弃你,还当你是没出息的小二流,该骂我还得骂!”
裴欢心里一阵感动,敬姐不喜欢那些酸的假的,所以她也不说谢谢,她一边走一边讨好地哄她:“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回去红包奉上,怎么样?”
敬姐倨傲地甩开她,不顾自己超高跟的靴子差点打滑,坚持一脸女王相地说:“如今你身价涨了,红包不照着六位数给我就封杀你!”
裴欢一脸配合,连连点头。她换上剧组的衣服,却看见敬姐突然折回来,表情高深莫测,挡着门说:“那个人又来了。”
“谁?”
“我哪儿敢打听啊……哎,别废话了,他今天一个人来的,你要想跟他说两句就赶紧吧。外边人多,你在这等,我先出去给你盯一会儿。”
裴欢被敬姐推回更衣室,所谓的更衣室就是一间杂物间改的,地方不大,里边全都是东西,只有她一个人,敬姐把门关上就走了。
她莫名其妙被扔在屋里,今天的戏服是一件细带连衣裙,这天气再穿已经很冷了,她只好把自己的外套披上,想出去看看,结果刚走到门口,门就被人推开了。
她看着进来的人一脸惊讶:“你……你一个人?”
华绍亭似乎没想到裴欢会这么说,而他竟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慢慢笑了:“我不能一个人出来吗?”
“你不带个人,万一……”裴欢想起这地方人多眼杂,过去把门关上,靠在门板上看他。
华绍亭冲她伸手:“过来。”
她不动,低着头。
“裴裴,听话。”
裴欢还是不动,华绍亭只好走过来。裴欢靠在门上没有地方退,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你放心,我那天回去吃药了,还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华绍亭好像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看了一眼她的裙子,说:“我让他们派人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他习惯性地把她抱在怀里,隔着她披的那件大衣,满满地抱个满怀。裴欢心里压着的那点愤怒一下就被他的态度点着了:“华绍亭,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他的病不稳定,而且最近天气不好,可他还是来了。她明知道是这个结果,又不肯先低头。
可是每次裴欢动摇的时候,华绍亭总有办法让她心灰意冷。
她不长记性,这么多年了,她看见他就总想着他最近气色不好,总想着他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总想……要是还能像当年一样,躲在他身后什么都不用管,该有多好。
她在华绍亭怀里沉默,恨自己不争气,可一见到他这样出现,连和他赌气的心情都没了。
华绍亭摸摸她的脸颊叹了口气,低头把她大衣的扣子都系好:“脸都冻着了,一会儿才出去,上场再换。”
裴欢乖乖站着让他伺候自己,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他抬眼看她,裴欢不让他看,埋在他肩膀上不说话,抱得很用力。
华绍亭轻拍她的后背:“跟我回去吧,裴裴。你再不跟我回去,我就老了。”
裴欢抬头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华绍亭向后松手,隔开一小段距离看她,好像她这个表情很有趣。他轻声说:“本来想着,你要走就走吧,如果蒋维成真能对你好,我就放过他。可是……裴裴,我这六年过得很不好,我也是个普通人,试过大度一点放手,可是做不到。”
裴欢的话全都哽在嘴边,她想问她姐姐裴熙的下落,想问他当年那笔账要怎么清算。但华绍亭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吻她的指尖说:“不会太久,能活到现在我很知足,剩下没有几年了……你回来,早晚有一天,我随你处置。”
她隐隐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最怕他提到死,心里一下急得说不出话,她竟然控制不住眼泪,毫无征兆地一滴一滴往下掉。
华绍亭这辈子就怕这件事,裴欢一哭他就心疼,哄也哄不好:“好了,别哭,你不想回来我就继续等,等你哪天想家了再说。”
他帮她擦眼泪,仔仔细细地看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别扭。”
裴欢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流得更多。华绍亭叹气,伸手把人乱七八糟地按在胸口。她小声地吸气,犹豫着问他:“隋远……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最近一直劝我考虑手术……我这个年纪再手术,有一半的几率出不来。”
裴欢脸上的妆全都花了,她抓着他的手说:“不管最后怎么决定,你答应我,不许放弃。”
华绍亭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都说我造孽,我这辈子什么都干过了,不怕报应,就怕最后剩你一个人。”他放开裴欢,回身去拿她随身的东西,用纸巾擦她晕开的妆,终于满意了,又自顾自地翻出来她的口红。裴欢看他的动作有点好笑,抹了眼泪,心里苦得笑不出。
“我走了,他们不会放过你。”
他手指凉,捧着她的脸,表情认真而迷恋。他终究比她大了十多岁,杀伐决断一辈子,到如今整个人内敛从容,和那些光有长相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裴欢闭着眼,他只为她素净的一张脸涂口红,端详着看了看说:“就这样最好看。”
小小的杂物间,他的手指按在裴欢嘴角上,她恍恍惚惚回到年少的时候。
十几岁,裴欢学他那些女伴一样化浓妆,弄得一张小脸乱七八糟。他随她闹了两天,终于不高兴了,把人抓过来按在怀里,把她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擦掉。
当年华绍亭就只给她涂了口红,浓烈的大红色,坏脾气的小家伙,赏心悦目。
直到后来裴欢一个人出来生活,她年轻漂亮,五光十色的诱惑那么多,可哪一个都入不了眼。
她终于明白华绍亭的可怕在哪里,他把她捧得那么高,上天入地,又亲手把她摔下去,可她还是放不下。
人与人相遇太早,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从此以后,不管她去往什么方向,和谁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她永远只有一条归路。
华绍亭就是她的归路。
裴欢永不能忘那一日,他居高临下,慢慢擦掉她嘴角的血,他说:“裴裴,走吧。六年后,回来杀了我。”
这句话让她日后忍下多少欺负和白眼,不惜和蒋维成隐婚,为了生存拼命工作。
如今,她的手指抚摸华绍亭眉间那道伤疤,说:“你早知道我连恨你都学不会,所以你才敢承诺,让我回去报复。”她嘴唇上有淡淡的红,“比心计,我永远比不过你。”
门外传来敬姐的声音,催裴欢快点出去。
华绍亭放开手,裴欢还有工作,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他还在等她一句话,她却摇头:“我不会回去,这是我唯一能控制的事。”
裴欢走出去站在灯光下,很快融入人群里。她不知道华绍亭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一个人僵着脸重新化妆走位,那场戏要拍女主和男主分手,苦情戏,压抑伤感,又要演出内心剧烈的挣扎感。
敬姐看出她又在走神,台词念得不顺利,ng几次之后,导演来来回回跟她强调:“你要带着一种委屈,不能光是冷下脸。你想想自己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你要分手,但你心里委屈,要找到这个劲儿知道吗?憋着发不了火,但实际内心在示弱的那个感觉。”
裴欢忽然抬头看了导演一眼,轻声说“抱歉”,要求重新再来一次。
她确实忘了什么叫委屈,从当年低三下四、放弃尊严豁出一切之后,她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委屈。
灯光打在脸上,周围很多人,裴欢嘴里念着台词,心里却突然想起那一天。
下着雨的夜,她急火攻心地冲进海棠阁,苦苦求他。她用了所有办法想让华绍亭心软,可他根本不看她。
他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喝茶,和她说:“你还小,裴裴,你不懂事,我就要为你负责。”然后他毫不犹豫,没有任何感情地和她说,“我不要孩子。”
旧日欢场半是苔
如今,裴欢对着镜头,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当年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傻傻地隐瞒了一个星期,不知道怎么开口。那种微妙的感觉让人坐立不安,她高兴,又觉得有点害怕,最终忍不住先和姐姐裴熙说了,两个女孩谁也没经历过,手足无措。
最终还是裴欢自己鼓足勇气去坦白的,她想好一切,反正再有几个月她就到了法定结婚的年纪,这对他而言也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华绍亭的态度竟然瞬间就变了。
裴欢从来没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她被吓得跑出去躲了好几天。随后,敬兰会在沐城几乎倾巢出动,只为了找回她,闹得谣言四起。
最后她还是被带回去了,从小到大,她从来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那年海棠阁外一地雨水,裴欢踉跄着推开门,浑身都湿了。
她苦苦地求他,他不动声色,不谈这件事,让她先去换衣服,目光冷得让她发抖。
裴欢喉间发涩,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是这种态度,那是他的孩子,他再冷血,好歹也是一条命。
她还是太年轻了,绝望得没有办法,急得一口血冲上来,瘫倒在地上。最后逼得急了,她几乎是爬过去抱着他求他:“再让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吧,求你了。”
她什么都没了,脸面,自尊,那么多年被惯出来的脾气,只为她心里自以为是的爱情,全部都放弃,哪怕他不愿意娶她,哪怕他这么多年不是真的爱她都无所谓。
那时候裴欢多傻,疯了一样地想证明她是爱过的。
这孩子是个见证,曾经无悔,再见无怨。
可是华绍亭却说:“别的什么都行,这件事不能由着你。”
那个深夜,窗外刚下过雨。华绍亭坐在檀木椅上看她,那双眼睛悲喜不惊,却狠得让她心凉。
她曾经恨不得赶快长大嫁给他,突如其来有了孩子,她偷偷欣喜,最后换来他残忍的否定。她真的不知道华绍亭有多狠的心才能做到镇定自若,把痛苦和屈辱烙在她心里,溃烂生根。
再后来发生的事,让裴欢几乎死过一次。
这世间多少情与恨,终须都归还,无谓多贪。
她有多少委屈,已经想不清。
如今有人让她演,她不是没经历过,而是已经麻木了。
裴欢对着镜头,台词喊得淋漓尽致,眼前统统都是那一年的华绍亭。
眼泪就在眼眶里,却根本哭不出来,她几乎浑身都在发抖,和对戏的男主角对峙。最后那一刻,眼泪恰到好处地往下流,一字一句地说着女主心里那些苦。
“你以为什么都听我的就是对我好?可你永远不明白,因为爱你,我连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了。”
这句话原本被处理成愤怒、发泄、痛斥,但裴欢这一次是压抑而平静地说出来的,眼神里不是恨,而是遗憾。
遗憾自己还是爱你,至今无怨无悔。
所有人都被裴欢突如其来的情绪镇住了,全场鸦雀无声,随着导演喊停,大家依旧沉浸在她这场戏里。
很久之后,敬姐率先反应过来,为她鼓掌。
那天裴欢很快收工,大家情绪高涨,拉着她晚上一起出去玩。
她婉拒,心绪不宁,早早就回家休息。可是一进门却看到蒋维成坐在大厅里,竟然在等她。
他还穿着大衣,裴欢以为他马上就要出去,刚走过去就听见他压着怒气问:“盛铃的事是你成心做的吧?”
现在人都被雪藏了,裴欢也懒得和蒋维成再提:“我没想为难她,也没找人帮忙,那天是巧合。”
“巧合?老狐狸带了那么多人能是巧合?好大的排场啊,真给你长足了脸!”蒋维成站起来盯着她,目光如遇蛇蝎,“盛铃不过是和我出去吃了两顿饭,你就找人来跟我对着干……裴欢,你真让我刮目相看,还以为你能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呢。结果……这才几天,刚陪他睡完就找他撑腰了!”
裴欢厌恶地推开他说:“你嘴里放干净点。”
蒋维成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别装了吧,这六年你多清高的样子啊,一见他就什么都行了。”他看了看裴欢的脸,忽然对她口红的颜色很感兴趣,问,“这什么牌子,颜色不错。我买来送alice怎么样?”
“随你。”她不知道蒋维成突然回来闹这么一出想干什么,转身想上楼,却听见他在身后说:“那片子上不成了,叫什么《不见的时光》吧?别白费工夫了。”
“为什么?”裴欢回身看他。蒋维成却整理好外衣已经走到门口,无所谓地回身冲她笑了笑:“因为我撤资了,其他几个投资商都是跟着我才来的。alice最近听话,我答应给她投个新片子。”
裴欢不说话了,站在楼梯上不动。
蒋维成回身看她,那双眼睛格外温柔多情,他体贴地问:“生气了?”
“你明知道我喜欢这部戏,我花了多少心思在剧本上!”
蒋维成认真地点头,又有点苦恼地说:“可是alice比你年轻,比你听话。我让她玩什么花样她都答应……夫人,你要能比她还让我惊喜,你想演什么我都给你投。”
“大度一点亲爱的。哦,对了,真生气的话,大不了你再去找他处理掉alice就行了。”说完他折回来,愉快地亲亲裴欢的脸颊说,“早点睡,我爱你。”
他为了一个盛铃心里不痛快,回来找茬折磨她。
裴欢逼着自己忍下来,蒋维成终于满意了,出门寻欢作乐。
林婶刚从楼上下来,没听见他们之前的话,只看见蒋维成和裴欢亲昵告别的样子,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提醒:“哎哟,少夫人,你该借这个机会让少爷留下来嘛。”
裴欢不理她,到楼上用凉水冲脸,冷冰冰的水终于让她清醒了一点,心里不再那么难受。
有的时候她时常会忘记,当年的蒋维成是什么样子。
在裴欢最狼狈的那段时间,她赌气从兰坊出走,不能出现在任何和敬兰会相关的地方。
她差点就要睡在大街上,第一次自己去找酒店,被人不怀好意地带走,是蒋维成替她解围。
那时候他多耀眼,天之骄子。
他站在明晃晃的酒店大堂里,跟她打招呼:“真巧,又见面了,我的车还等着你修呢。”
裴欢当时像个刺猬,全身都是戒备,那几天的时间让她怀疑过全世界,却因为蒋维成的一个笑容,终于放松下来。
他帮她开了房间让她休息,给她买了夜宵吃。小家伙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里,什么也不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保姆,什么都要替她考虑周全,连第二天的早餐都订好。
夜里,裴欢蜷缩在被子里。蒋维成让她乖乖睡觉,他准备离开,裴欢忽然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想把你拐到手啊,娶回家做老婆。”他坦白得让人脸红,斜靠在门边上,诱惑力十足。
裴欢骂他,却用被子蒙住脸。
他笑得更大声。
她闷在被子里说:“我怀孕了。”
蒋维成很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为什么裴欢会离家出走了,走过来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又把空调温度调高,确认她不会着凉,才坐在她床边说:“睡吧,我不走了。”
“你……要干什么?”
“怕你害怕,才多大啊,这种事……算了。”他忽然有点心疼,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总会有办法的。”
他说得那么温柔,让裴欢几乎想哭,喃喃地说:“我马上二十岁了。”
蒋维成叹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玩手机:“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那天晚上裴欢睡不着做了噩梦,哭喊着醒过来。蒋维成听见她喊了什么,过来哄她。
他有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样子格外多情,看不出真假。他说:“别怕,我帮你留下孩子,好好睡吧。”
裴欢根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再傻也明白,蒋维成不过是哄女人哄习惯了而已。
她不当真,躲在被子里庆幸,那天她怕得要命,还好他没走。
第二天,裴欢趁着蒋维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偷偷跑了,她为了躲敬兰会的人,每个地方都不能久留。
他们还那么年轻,最好的时光里,她离家出走,他风度翩翩施以援手,仅此而已。
随后,三小姐的出走引起华先生震怒,兰坊成了人间地狱,入夜之后的沐城人人自危,最后她还是没逃过敬兰会的人,被带回家。
没人知道裴欢回去后经历了什么,而裴欢也不记得蒋维成那句随口而出的承诺。
蒋维成这辈子说过很多假话,所有女人都当真。他只说过一句真心话,可是听的人却一直以为它是玩笑。
原来回忆没有想的那么漫长,不去想也不觉得快。一页翻过去的书,回头再看,不悲不苦,也不再为那些人事流泪,唯一的感觉只剩失落。
裴欢擦干自己的脸,看着镜子里的人,慢慢给自己涂口红。
这么多年,他们相背而眠,她竟然没有机会问问蒋维成,后不后悔。
晚上,裴欢的手机一直响,全是敬姐的电话,她显然已经听到了撤资的风声,打电话过来。
她不接,最后闹得睡不着更难受,只好起来接受女王的咆哮。
敬姐果然用各种手段劝她和蒋维成服个软:“别倔了,那是你丈夫,他真不拿你当回事早和你离婚了!裴欢,听我一句,这种事我比你看得多。”
裴欢不肯,只和她说:“周四停拍,还有两天时间呢,我喜欢这个戏,哪怕不能上也无所谓。”
“祖宗,去好好哄哄他不就行了吗?男人就是这样,只要你肯顺着他一点,他立刻就心软了,这对大家都好啊!你费了多少心思,我都替你可惜!什么alice啊,小猫小狗啊……那些烂货都不重要!”
裴欢欲言又止,停了好久才说:“他要真那么喜欢alice,我不想拦着他。”
敬姐被她气炸了,骂人的话都想不出来,摔了手机。
可是事情到了周四出现转机。
投资方宣布撤资之后,峰老板的公司插手介入,新的投资方已经和剧组重新去谈,暂时不会停拍。
敬姐看向裴欢的目光又多了一分深意。
裴欢解释过,新拉来的资金和她没有关系,她谁也没找,可惜敬姐不信。
全剧组的人都不信,连导演都开始对她格外照顾,和她说话越来越客气,专门包了休息室给她一个人用。
裴欢无奈,只好接受,在休息室里等着敬姐帮她去拿衣服过来。过了一会儿外边有人,她开门,进来的却不是敬姐。
来的人还很年轻,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装,精致又干练,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
裴欢犹豫着想她的名字,不太确定地叫她:“顾琳?”
顾琳冷淡地笑了一下,毫无客套的意思,她拉开门示意裴欢马上跟自己走:“华先生在对面的‘鸣鹤’,让我来接三小姐过去。”
裴欢看了看时间,外边还在调光,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于是跟顾琳说:“你帮我跟他说一声,今天忙,让他先回去吧。”
顾琳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从来没人敢让先生等。”门边忽然过来好几个人,低着头喊她:“三小姐,别为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