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在下不冷。”我轻轻佛开他的手，淡声道。

坐了起来，扫了眼身处之地。

这外表并不华丽的马车，内里倒是布置得相当舒适雅致，内有乾坤。

眼界所及：卧榻、柜子、桌椅、架台、杯盏用具、炉台、垂帘、挂画……俨然一个小小的起居室。所有大件的东西皆与马车底板镶嵌相连在一起，精细到诸如碟碗、茶杯、勺子这类小件的东西也都有专门的凹槽设计，防止行进中的颠簸使器具移位。

除去内里的物什器具，更引起她注意的是：马车围栏，帘布之下皆为上好的铁杉木所制的门窗。

门窗上雕刻着繁复的玉兰花枝叶入木三分，雕刻得生动而流畅。记得，白云曾说过，铁杉这种材质坚固密实，即使锐利的刀剑轻易不能砍断，且防火，堪比刀剑，这种木材最适合拿来制作机关。他就很喜欢找来做些有用没用的玩意儿。因此，雕镂纯然一体的计活儿，非能工巧匠又熟识铁杉木特性的人，做不出这辆内有乾坤的马车来。

看了眼搭挂在铜盆上仍冒着热气的布巾，手在卧榻上轻轻一压，视线回到男人的脸上。

他一直在盯着自己，戒备着，她知道。

他探过她的脉象，会点了她的穴道，自然是知道她是装的，也知道她会武，至于深浅，这会儿不用试估计也知了七八了。

江湖中行走练武的人都知道：这能在短时间自行解穴的人，只有强没有弱。时间越短内力越深武功也越强，若是穴都点不着了的，除非天生筋骨奇异，与常人不同，否则功力便已是至臻入化了。

她的功力未必有多深，不及白云，和某人一比更是望尘莫及，只是胜在天生条件好，人又够机警，取了巧。白云便不止一次的感叹过：不公平啊。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都说天才也要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方有所成，她是个甘于现状的懒人。要达到他们的武学境界是不可能的。

眼前这人，他的武功并不弱，出手霸道，只怕不会给敌人留下余地，这点从四年前那打在她肩上的‘铁砂掌’便可知，又经过了这四年只有变得更强了。

在这里碰上这个人，确实让她吃惊且心生疑虑。

这个人还在四年前，已从御史大夫一职调任禁军统领。

作为一名武将，国之栋梁，又是王都禁军统领，身负守卫皇宫负责皇上安全的职责，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也是不该会在别国的领土上出现的。除非……此刻，她突然记起一事——

四年前，那时她仍在太子府里，她所知的宫里较大的一件事便是：吏制革新，文官武治。

吏治革新：主要的是增设了朝廷即天子对各府、县、镇、乡、里、邑大小官员的年度审查考核制度。此举打破了各朝先辈们的小芝麻官食君之禄不入朝堂的先例。

文官武治：要求，但凡身在朝有名位的五品以上文职官九族六亲必须半数以上修习武术，并由天子或天子赋予职权的皇室宗亲亲自考核，编入禁军。禁军则直接听令于天子。

明日历代君王皆是文武全才，开国皇帝以武固国，二代皇帝以文兴国，三代皇帝文武兼治，三代以后至启运帝一代，文武官人数达到了空前的平衡。文武兼治这一点几可视为国策载入史册，是以到了现代多弘扬文治，军权分散。太子却提出的文官武治，不难看出这位太子似要打破百年的安定、平衡，以武治国，且通过吏治进一步集中皇权。

针对这一改革，当时朝廷对大批官员进行了职位调动，结构调整，引起了不小的震荡。这也是太子归国后做的第一件大事。

起先，明日启运并不赞同太子提出的改革。尤其对于任命大将军的儿子担任文官武官利弊之事有过一番说法。最后，皇上兴许是考虑到国家大权终是要交给宝贝儿子的，也就放手给太子去做了。

记得那人对于明日启运一番话曾有一说，大致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意。

关于这一说法，她曾玩笑的问他，如此她是不是也可以讨个大官来当当？他则似笑非笑的说可以考虑。可以考虑，当时的她心里是高兴的，认为那已是一种信任的表现。

其实这“可以考虑”正如事物所具的双面性，她只是选择了好的一面。

明日国历经了百年的和平发展壮大，国家的结构已有了相对固定的形态。谈改革并不易，预见和平下的危机更是难得。盛极必衰似乎是历朝历代无可避免的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文官武官各司其职，泾渭分明。这种空前的人数上的平衡，实则是大大的不平衡。

文以载道，武以安邦。说的其实也是这样的道理。君主治国，用文修身，贤明爱民；武治家国平天下，在尚未发展到和谐社会，天下太平的情况下，武力是必定先于文的。对内镇压内乱，对外防止侵略保家卫国。君主专权的一天，文武就不可能平衡，而今能达到平衡，只能说明皇权在某些地方被削弱了。被削弱了，若四海升平，朝堂上下一心，百姓安居乐业倒没什么。若不然，官官勾结，结党营私，佞臣坐大，手握兵权，烽火不息，百姓困苦王朝则有颠覆的可能。

太子看到了这些和平中隐藏的危机：官商勾结，结党营私，江湖各方势力崛起，周边小国纷乱不止，地方百姓仍受欺压生活穷困……单单从柳成风能一人独大便可窥见一斑。

我心思百转，再三仔细打量着男人的脸，一脸惊讶，蹙了眉颇为迟疑道：“你是，周祈峰？”

他一愣，明显一诧，脱口道：“你认得我？”

“镇南边防周元大将军家二公子，文韬武略皆是不凡，在下久闻大名，数年前曾在国都街上见过数面，只是周将军并不认识在下，在下却对将军印象深刻。”我笑笑道。

周祈峰盯着我一番思索，最后轻摇了摇头。

“和周某曾见过……吗？实在是毫无印象了。只不过……你是，嗯，如何称呼？”

“在下柳无名。”

周祈峰低声喃喃，眉峰轻皱似想着什么，往我面上一扫，又有几分释然道：“无名，若不介意，祈峰便叫你无名可好？”

思量着，既然遇到了熟人，顺道从他这里打听些事情，宫里出来的人，比一般人的消息要更灵通些。和这人打好关系自己是决不会吃亏的。

我爽快道：“好。那无名便叫将军周大哥了。”

周祈峰倒是略略迟疑，方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些不确定和一抹不自然的古怪之色。

“无名，你为何要……”

看周祈峰吞吐竟似不知如何开口，我笑道：“周兄有话不妨直说。”

“无名为何会出现在雪地上？”

“说来，不怕周大哥见笑。无名也是一时好奇所致，听闻这紫树林有高人在此设了许多阵法。无名便想来见识见识。哪知遇上了个寻仇的冤家，好不容易逃脱却迷了路，这时听到车马声不想多生事端便躲了起来。却还是被发现，若是早知道是周大哥你这样的人，无名也就不必装死了。”我一一说道。

“阵法，无名说的是……”

周祈峰正想说什么，车帘被突然掀开，一颗俏丽的小脑袋从窗外探了进来。问道：“哥，都弄好了吗？”

看到我正坐着，小姑娘拉开门溜了进来。“你醒了。”

听着清脆的声音便知道这进来的人是谁了，我转过身朝她行了个礼道：“谢谢姑娘关心。”

小姑娘一愣，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冲到我脚边，眯眯一笑，蹲下，捧着小脸蛋，眼一眨一眨亮晶晶的直盯着我瞧，突然，轻叫一声。

“哇，你长得好漂亮！”说着，一推身旁的哥哥，道：“比眉姐姐玉姐姐蓉姐姐她们都还漂亮呢，哥你说是不是？”

我一听，微愣，往脸上一抹，心里大惊。终于意识到一件从醒来至今皆被我忽略了的事。

那就是这张一直被她有心掩饰的脸。难怪龙珍看着她的眼神总带着莫名的敌意，戒备和疑虑，难怪白令初会那样叫她。

因为这张脸和幻境里的女子一模一样，这张脸是完全不加掩饰的。

三天，白令初说她昏睡了三天，她无知无觉的睡了三天，三天，那是他的寝室，这三天都是谁在照料着她？所以，他知道了她是女的？他曾解开过她的衣服吗……

若是这样，我绝不饶他！

我心中一惊，为自己这一想法感到不可思议。

她刚才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即使真是如此，她就算再保守，又非视贞洁比生命还重的古人，何况不过是被看了身子的程度？

这愤怒之气透着一股不寻常，实在古怪。

这样的感觉，有些熟悉，这种不属于自我的意识和思想，曾经在哪里有过呢……

我正寻思着。一旁，周小妹看我脸色不佳一声不吭的，小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和明日哥哥一样的，不喜欢别人说自己长得漂亮啊？”

我微微一怔。

明日哥哥？她说的是，明日，轩？也只有他吧。明日国里唯一能称为“哥哥”的唯一的太子。听这称呼两人的关系似乎不错，这让她有些讶异。那个大概只有外貌可取的冷淡家伙，她还以为也就只有她能越过那条线而已，原来不是的呢。

周祈峰的妹妹，这便是那无缘得见的周元将军的幺女吧。听说是自幼拜师习武去了，总不会也是那枫阳山的高徒吧？这四年来明日的国土她可以说是踏了个遍，就是没找着有叫这样名字的一座山的。

虽也并非要特意去寻这地方，可每次和那人交手，她总会忍不住去想，能教出这样一名高徒的师傅武功该何其的厉害，而这个地方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隐世的桃花源，还是艰险难及的魔窟？想得多了就觉得这地方和那个传授功夫给明日轩的人越发的神秘莫测。

我若有所思摸摸周小妹的头，眉峰一紧，板起了脸。

“因为，但凡男子都不会喜欢听人说自己长得‘漂亮’。漂亮只是用来赞美女子的。”

“可是，你们真的都长得很漂亮啊。”周小妹歪着头不解道，突然醒悟过什么，瞪大了眼，“啊，等等！你是说，你是，你也是男的？”

“当然。”我立刻点头。

小丫头怪叫起来，摇摆着脑袋瓜，一脸的不要相信这样的事实的样子。“怎么可能！你比我长得都还好看呢。”

一旁，周祈峰似也吃了一惊，若有所思的连连看了我好几眼。

想起自她睁开眼说话起，这人看着她的脸几番目光闪躲，表情古怪的模样，我眼神锋利，十分严肃地盯着他。

“周大哥，你也认为无名女相吗？”

周祈峰一听脸上一红，尴尬的轻咳了几声，避开我的审视，转向周小妹道：“小妹。一个姑娘家的，别总随便盯着人瞎嚷嚷，没规矩。”

周小妹瞥了眼她哥哥，再闷不吭声地盯着我。

我十分沮丧地长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道：“所以，男生女相就是麻烦。”

话落，周小妹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相信，才不相信，你明明就是个女的嘛。不然，你让我看看我才信。”

看看？我正为这位小姑娘大胆的发言懵了，小姑娘眼神儿一闪，小身子往前一扑——

“小妹别胡闹！”周祈峰喝道，身形一动想阻止小丫头的恶作剧。

一时，三方定住。

正在周小妹扑上来，周祈峰喝止，我本能的轻身向后一飘，避开了小姑娘的貌似的投怀送抱。

周祈峰手按在周小妹肩上，周小妹双手伸向前只差毫厘便可捉上我的襟领，她略显吃惊地看着我，身子前向倾倒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我心里暗惊，正待退开，小丫头伸出了狼爪淬不及防往我胸口上狠摸了一把，愣了。

惊叫：“啊，平的！”

“怎么可以这样，太不公平了！怎么都是这样嘛！明日哥哥也是，你也是！不公平啦。”周小妹一下跳开很受不了打击的跳跳嚷嚷，一下钻出了马车。

我还有些愣愣的，看向周祈峰，只见他往我胸口上那皱褶处一扫，脸上可疑的红了。轻咳了咳。起身抱拳一躬道歉。

“无名，小妹她不懂事冒犯了，周祈峰代她向你赔不是。”

我朝那荡起又落下轻曳着的布帘看了一眼，低了头用手一点一点地抚平了衣上的皱褶，复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尬尴的周祈峰。

“无事。无名早习惯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倒是周小姐还是第一个这样想又敢于付诸行动了的人。”

“周大哥不觉得别捏就好。”

看我面上淡淡说着周祈峰似有些犹豫，却一下摆出一脸的诚恳。“……怎么会。能和无名相交祈峰三生有幸。”

“不知何故，虽是第一次见，在下总觉得和无名你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表示认同的点点头。

“无名也有这种感觉呢，这大概便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对，缘分。”周祈峰附和道。

半晌无话，冒出了一句。

“无名真是男生女相，哈哈。”

听去言不由衷，还有几分顾虑之感。

心里突生出种说不出的古怪，向前在案桌前坐下，端起茶盏，倒水，冲茶，喝了一口。周祈峰跟了过来，在对面坐下。仍是那副扯着笑的表情。

看他表情生硬，眼光瞟来瞟去，似乎不敢落在她脸上的样子，我利落地盘了个男子的发髻。

看我这利落的动作这人倒似被吓了一跳的模样，盯着她直看了。

我看他在旁一脸呆呆的样子，坏心眼便上来了。把脸往他跟前一凑，头歪向一侧，由下往上睨着他，甜甜一笑，细着嗓道：“这副模样，周大哥喜欢吗？”

他如遭雷劈了一般，瞪直了眼，傻愣愣地盯着我，好半天不动傻了一样。

我好笑地伸出一只手指在他胸口轻轻戳了一下，他一下回神惊得几乎跳了起来躲到一边，惊吓惊惶紧张戒备地盯着我一阵结结巴巴。

“你，你，别，过来，不是，那个我……”

我眉一挑，跟了上去，故意笑得灿烂，一步步慢慢逼近，把他往死角里逼。

这兄妹俩方才是在试探她呢。这点她不用去“看”，从这人现在这副尴尴尬尬的神色便可知，只是，这种无端端夹带着敬畏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是她把那种窥心的能力看得太神奇了，还是她丧失了这个后遗症般留下的能力呢？这兄妹两的心思，乃至这马车里的物件，她不再像这大半年一样，稍碰触便会有许多影像划过脑海，更不会一与人碰触若不努力加以抑制便会窥视到他人的内心，甚至连带的知晓与这个人接触的周遭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我，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看我步步逼近，几乎快贴到他身上了，他终于紧张地喊了出来。

我终于不再逗他，拉开距离，坐回案桌前远远看了一眼神情依旧紧张戒备的人，肚腹微泛酸，忍了忍，方没大笑出来。摇了摇头，叹息。

“哦，真可惜。其实这张脸倒也不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无名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双胞妹妹。和无名是长得一模一样的。本想，若他日寻得相认，周大哥若是，可惜了。”我遗憾的连连叹息。

听我这样一说，他才松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惊讶道：“双胞妹妹？”

“难怪了……那令妹她如今身在何处……”

“嘘——这一点请周大哥务必帮忙保密，千万别告诉周小姐。”

他本张着嘴要说什么，似恍然想到了什么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