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台湾的初中生日子过得很可怜，通常只能用“乏味至极”来形容之。

因为它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考上一所好高中。当然，并没有人说考上好高中之后的日子就会很有趣，因为还有下一个目标，就是念一间好大学。可是呢，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法屈服在这种无聊的日子之下。

不是我在臭美，从小到大，念书对我而言，就跟吃饭一样容易。既然书我自己看也会，那干吗要乖乖坐在教室里上课呢？何况老师讲的什么公民与道德，每次全班都听到昏昏欲睡，这次不如自行放假一次，免得浪费宝贵的青春啊！连电视上都说：“生命！就该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于是，在下只好贯彻这个理论，逃课了。

哦，当然没有翻出校门外，因为逃课跟逃学，校规明文规定，可是两条大不相同的罪行。何况下午还有我最爱的体育课，勉强就留在学校睡他个两节课吧。

学校停车场后面这边的草坪，位于较荒凉的地带，平常上课时间，除非是打扫的同学，不然不太可能有人会到这里来。

这几天的天气很冷，好不容易出太阳，这片草地真是睡觉的上等地方。我懒洋洋地享受着冬天暖暖的日光，悠闲地小睡片刻，真是人生一大乐事。但就在我睡得正爽时，却开始断断续续听到一阵阵的怪声。原本以为是围墙外面有人走过去所发出的怪声，于是昏昏沉沉地继续睡，不理他。但声音却越来越大，搞得我睡意全消，火气冒了上来。

“到底是谁呀？”我起身寻找那声音的发出处。往垃圾场后面找过去，最后居然发现子母车后面躲着一个女孩子。

“你在这边干吗？”这下子，我的口气可好不起来了。

“啊？”那女生坐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满脸泪水。

“你在这边……哭？”

“关、关你什么事！”她急忙抹去满脸的泪水，一副很凶悍的样子。看她个子小小的，长相又是那种可爱型，装出这种强悍的凶样，真是不搭。

“怎么会不干我的事呢？你打扰到我的清梦了。”我懒洋洋地把手插进口袋。

“这里是学校公共场合哩，随便我要干吗就干吗。”

“但还是要以不妨碍别人为主嘛，你没事在这边哭就吵到人，这就是你不对。”

“我怎么知道，上课时……居然会有人在这里。”她低下头，语气变软许多。

“反正也已经被吵醒，没办法再睡。这样吧，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听听，或许我还可以帮上点什么忙。”

“帮我？”她吃惊地问道。

“你不是在哭吗？那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如果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事，就看在同校同学的分上帮你啰。”

“啊，谢、谢谢你。”她马上涨红一张脸。

“我说真的，有什么在下立刻帮得上忙的请不要客气。”

“其、其实，我是想逃学。”她用手指比比围墙。

“逃学？！”我指指她，再指指自己道，“我们现在，就正在逃学呀！”搞半天，原来是同道中人。

“不是，我是指逃到外面去，不是待在学校里面。”

“要逃到校外去？”我狐疑地看她，“你知道逃课跟逃学在校规中，是大不相同的两条罪行吧？”

“我知道呀，反正这辈子，就这么逃他一次，大不了就记过，怕什么！”嗯，个头小小，却很豪气。

“既然这样，你哭什么？”

“我、我跌下来，围墙太高了，无法爬出去，所以坐在这里觉得好生气，越想越难过，就哭起来……”

不会吧？这种事，有必要哭吗？“你这辈子都没做过坏事吗？”

“没有，第一次。”

“那你为何一副不怎么害怕的样子？”

“没做过，第一次做，就一定得觉得害怕吗？”她那张圆圆的脸露出不解的表情。

真不知她是没被记过大过，所以不会怕，还是有成为坏学生的潜力？

像我这种大小过一堆，要不是成绩实在维持得太好，我看啊，早就被学校赶出门啦！既然很快就得搬家，得考去北部念高中，在南部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我就尽量乖一点吧。不过，相逢自是有缘，今天碰上了，不如就帮帮她吧！

“我帮你吧。”依旧一脸酷相，其实心里有点怕她会拒绝，面子挂不住可会要我的命，“要爬墙出学校，这种事问我就好，包你逃学成功。”

“真的吗？”她整张脸马上亮起来。

“哈，那当然是真的！”难得学校里有人不怕我这个恶名昭彰的坏学生，还对我露出崇拜的眼神，太令人得意啦！

“那你教我怎么逃学吧，拜托了。”她双手合十，求我。

“不用说到‘教’这字眼啦，直接帮你就是。来！书包给我。”我接过她的书包，往墙外一丢，接着，利落地翻上墙。

“手给我，拉你上来，要小心点裙子，别走光了。”听到我说裙子的事，她微微低头，笑得很腼腆，那样的表情真可爱。唉，我这天不怕地不怕、坏事做尽也不见有点愧意的家伙，在看见她颊上那小小的梨窝后，心跳居然会不自觉多出一拍来。

她依言听话地把手放到我手上，“小心，我一使力，你就跨坐上来。”

她体重好轻呀，随便一拉整个人就轻易地被提上来。“小心裙子呀，来，先坐好。”我提醒她。

此时，我们两人都已经安好地坐在围墙上了。

她看着我微笑，我也看着她微笑，午后暖暖的阳光就这样洒在我们身上，感觉很温暖。定眼仔细瞧她，发觉这女孩子还真不是普通的可爱，很像班上那些女生常看的日本流行杂志里头的模特儿，尤其是笑起来出现在嘴角边的小梨窝，更是日本味十足。她这么天真无邪的笑，害得我心跳不由得又加快好几拍。

要死了！

这会不会就是我的初恋？这种以前常听别人讲，但自己从来没有明白过的东西，不会就是这种该死的感觉吧？

哔——

就在我还来不及细想时，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声在背后远处响起。糟糕！这种哨声她或许没听过，但我可听得很熟啦！虽然没转头看，但根据我多年来的经验，想必教导主任还离得很远，眼前的女孩尚有逃跑的机会。况且从背后看来，我完全挡得住娇小的她，要抓就抓我一个吧！

“快，”我抓住她，准备把她往下推，“下去后就赶紧跑掉，不要回头，知道吗？”

她听到后，急忙反抓住我的手臂，“那你呢？”

“我习惯啦，没关系，你再不走就没时间了！”我用力推她下去，见她平安落地，抓起自己的书包看着我。

“快走！”我一脸凶相地吼她。

她犹豫一会儿，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呼。”我松了一口气。

哔。哔哔哔哔哔！气急败坏的教导主任终于跑到围墙边，对我猛吹哨子。哎哟，吹那么大声要干吗！又不是聋子。

“张匡杰！你又准备翻墙逃学！给我下来！马上跟我到教导处去！”

于是，又是一阵轩然大波。

一反常态，这次本人居然很有骨气，打死不承认逃学，昨天差点把教导主任给气死，但他又不能提出实证来，于是教导主任今天就把家长都请到学校来，搞得连校长都关心起来。

哦，尤其是班主任脸上错愕的表情，实在堪称经典。

说真的，挺对不起他，都说好最多只是逃课，不再逃学，而我也一直遵守此诺言。想不到他又再次因为我逃学的事，而被请到教导处来“喝茶”，可怜的班主任那副“又被你这臭小子坑了”的表情完全写在脸上。不过呢，我的确也没有违背诺言，只说过不逃学，但没说过不帮别人逃学呀。

既然逃学的不是我，那干吗认罪？

也不过就是坐在围墙上，又没有翻出校外，大不了就记上旷课一节，说什么也不能再记个大过给我。更让人吃惊的是，平时在家就难得碰上的老妈也露脸啦！这个大婶，这个月忙得连脸都没让我瞧见过，教导主任好大的本事，居然可以找到连我都找不着的大忙人，然后还把她请到学校来准备泡茶聊天，太神了！

就在她踏进教导处大门口的一刹那，和坐在里头椅子上的我眼神交会后，她居然露出一个十分感兴趣的表情。

有这种太了解儿子的妈妈也不是什么好事。

“张太太，您儿子又逃学了！这次该怎么办？他已经是‘惯犯’，过也记到没办法再记，学校请家长来，就是要商讨怎么解决这件事情，您说该怎么办？”教导主任看见老妈一来，劈头就开始告状。

“这样呀，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情呢？”妈妈好声好气地在我对面坐下来，连看教导主任一眼都没有，直接问我。

“我不需要解释什么。”

“哦？”她居然挑眉给我看。

“没做过的事，要我解释什么？”

“张匡杰，你还敢骗你妈妈说没做过？我明明就见你跨坐在围墙上，准备要翻墙出去，还说没有！”

哎呀，教导主任这下可激动了。

还不是因为有次打架，我不小心打到他儿子去医院缝了十几针，他却还是没办法把我赶出学校。于是，新仇加旧恨，一旦有机会，他肯定抓紧机会报仇。

“我不过是坐在围墙边晒太阳，可没有翻墙至校外，这事可以去查。再说，敢问主任，你是哪只眼睛看到我跳到校外去？”

“那是我动作快，你还来不及翻到校外去。”

“哦，不不，抓人要有证据的，没有达到犯罪事实，那么就无法定罪。”

“你、你还想狡辩？我真的会被你这种坏学生气死！”

死胖子气到头顶都冒烟了，我却忍不住想笑。但不能笑，一笑就完了，再怎样也知道这种场合绝对不能开心地笑出来。

“那么，主任您就别说了。”老妈优雅地出声，“既然他只是坐在围墙上面，又没有翻出校外，那么就不算逃学，学校大不了记他旷课一节罢了，这种处罚，在家长方面我没意见。”

“张太太！但您儿子他明明就……”

“主任，您该知道一件事。”老妈举起手，不打算听，“我每天‘日理万机’，公司很大，事情特多，忙得不可开交，而您却为这么一件小事，特地把我叫到学校来，请问，您的目的何在？

“再说，他明明就没逃学，却硬要套罪名给他，摆明是莫须有的罪名嘛！怎么会有这种学校？我看我回去得召开记者会来说明一下。”

真不愧是老妈！

平日让我胡作非为已经很了不得，连这种时候都还得赌上她的庞大身家来维护我，这种妈妈，夫复何求啊！

“那么，现在事情是解决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吗？”她以压倒性的气势，解决了这件事情。别怀疑，老妈的个性就是这样，当她这么决定的时候，就不准许别人再说废话。要不是看在我是她唯一的宝贝儿子的分上，没上亿的生意她是不会露脸参加的，所以，已经算很给我面子了。

“张太太，话不是这么说的，怎么会这样就……”

“哎呀，就是这样啦。”此时，在一旁默默不语的校长大人忽然急忙抢话制止教导主任再开口。

“张太太，真的对您很抱歉，因为这么一点小问题而使您浪费这么多宝贵的时间，是我们校方的疏失，还望您多多见谅。”

老妈一脸“皇太后亲政”的尊贵表情，“希望他最后这两个学期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不然实在没办法再抽空过来处理。”

哇，她这话是警告我不要再逃学，还是在暗示学校不要再找碴？

“哎呀，一定一定，张太太您慢走。”校长一副非常识相的嘴脸，还真是受教。

就在老妈打算起身时，教导处门口却忽然冲进来一位不速之客，用着那种十万火急的脚步，踏进大门后就直接走到校长面前，双手按在桌子上喘气。

所有的人看到这场面，全都傻眼！

在看清楚她的脸之后，最吃惊的莫过于我。这不就是昨天要我帮她逃学的那个女生吗？

她来这儿干吗？

“校长！关于这男同学的事情，我有话要说……”她撑着桌面继续喘口气又接着道，“那件事情，真的完全不关他的事，他也没有逃学，因为，逃学的人是我！”

而这下，却换成我想大叫：“oh，mygod！”

枉费我一番心血，帮她作出这么完美的掩护！她干吗还跑出来承认呢？这个大笨蛋！

“什么？！”这句话，同时由三个人以高出八度的音量问出口——不用我解释是哪三个人——肯定是校长、教导主任，还有老妈。

“是的，昨天我在围墙边，强迫这位同学帮助我翻墙，所以，要记过就记我头上，别为难他。”

“周俞婷，你在胡说什么？”在旁边办公的某位女老师似乎认出她来。

哦，原来她叫周俞婷。好，记起来。

“啊，老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你没事吧？怎么会忽然说什么要记过就记你头上的话呢？”看那位女老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必是她的班主任吧。

“因为，我昨天下午真的翻墙逃学了。”

“你翻墙逃学？你是开玩笑的吧？你平日那么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还是，你有什么其他的事不能说出来的？”啊，什么事啦，女老师看我的眼神，好像是我逼迫她就范似的。

“没有，是真的，我真的逃学了。”

“这是不可能的。是不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你说，你老实跟老师说，不用怕！”女老师已经开始失控，声音都大起来。

接下来，整个教导处真的只能用“人仰马翻”来形容。在这件离奇的逃学事件中，大家都被搞糊涂了：究竟昨天下午在围墙边发生过什么事情？怎么会有一个一向以乖巧著称的女学生跑来替臭名昭彰的坏学生洗清嫌疑，还坦称犯案？

这下可好，连那女生的爸妈也被请到学校来了，而老妈就这样被拖着搞了一整个下午。

这种大忙人，时间就是金钱的死忠者，本来还以为她肯定会发飙，但很奇怪的，她不仅没发飙，还在那女生出现之后，脸色开始越来越好，最后还谈笑风生，心情莫名地很好。

真诡异！

难怪老爸常说，宇宙飞船都上太空了，却还是没人了解女人。

总之，我坚持我没有逃学，但也不说我有帮助她逃学。而她呢，坚持是她逃学，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实说，这点真的让我蛮意外的。不想把这种事交代清楚给大人知道，这是正常的，我性格天生随意惯了，谁也管不着。而她不似我这类人，谁知拗起来也是如此强硬。

最后因为太多的威胁逼迫（老妈、对方家长，还有导师们），还有她以前的品行实在太优良，校长决定将她转辅导室作辅导就罢，事情便以这种方式落幕了。

跟她一起走回教室途中，我忍不住骂道：“你这笨蛋，干吗跑出来认罪呀？”

“什么，居然骂我笨蛋？那可是为了要救你呀，总没道理让你帮忙，还害你身陷教导处吧？”她也回瞪我。

“我妈都已经搞定，准备要回去了，你一冲出来就全部毁了！这下可好，今天回去看你怎么跟爸妈解释，会不会被处罚呀？”

“不会，我在家中是老大，做事一向很有主张和条理，他们只会担心我是不是心情不好，以至于做出这种事情。何况，我老爸很疼我，不大可能会严厉处罚啦，嘿嘿。”听她这语气，的确是一点也不用担心。

“不会被处罚就好，真担心你回去被训呀！”

“那、那你呢？”她一张圆圆的脸看着我，露出担心的表情。

“你那什么脸呀，想笑死我吗？！不会有事的啦，我妈不大管我，所以我才会变得这么坏呀！”我流里流气地把手插进口袋，装出一副流氓样。

“会吗？我没觉得你坏。”

“我很坏呀，学校有名的坏学生啊，你这种小女孩是不会懂的。”

她微微一笑，露出颊边的小酒窝，哎哟，真可爱。

“我不是小女孩，”她坚定地说道，“而你呢，也不是坏学生。”

这句话使我整个人像是触电一样，不知为什么，只是这么平凡的一句话，却仿佛让我得救了。

后来的人生里，我时常回想她那句话，因为在之后的人生中，我依旧狂妄不羁，照常性格任性，但坏归坏，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全都是因为她这句话吧。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她就转进教室去了。我一脸茫然地在她背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她谈话，因为两个礼拜之后，老妈就帮我办理转学，来不及在那间学校把中学课程读完，我就转学去台北就读了。想不到我的初恋啊，居然就这么没下文了。

当然，如果这也算是初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