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云嬗口中的阿祖，是她的祖母，北地这里的习俗，无论祖父祖母，都称作阿祖。而她的阿祖，亦是我母亲的娘，我的姥姥。我曾与云嬗一起去见过她一面，阿祖年逾七十，相貌老得很厉害，眼睛早年就瞎了，满脸的褶皱深如沟壑，几乎将一双凹陷的盲眼埋了起来，如今耳朵也聋得很，神志亦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我当时叫了她多次阿祖，老人摸摸索索握着我的手，她不认得我，一直都以为我是云嬗。

多次之后，我也就罢了，我的母亲离开她多年，阿祖或许连有我这个外孙女都不知道。如今她年事已高，意识昏厥，我又如何让她认得我。

我对着云嬗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曾带我回南国慕容家归省。但那时年纪太小，我几乎忘了慕容府的姥姥、姥爷是什么模样。等到我大概十岁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归省一次，几乎与慕容家断绝了联系，我那时就觉得很奇怪，母亲是生性温和的人，却与娘家慕容府彼此冷淡。而我那时根本想不到，原来慕容府中的两位老人，其实不过是她为捏造假身份而刻意安排的。”云嬗轻轻抚着我的手背，以此来安慰我。

我问道：“阿祖风烛残年，也不知何时会去。你一个女子到底要有所依傍，如今你的兄弟在何处？”云嬗跟我提起过，她的哥哥名为萧隐，对于此人，我略有些印象，当年就是他助我逃出耶历赫的军营，那时萧隐曾问我，浣昭和浣沁两位夫人可有后人在，如今想起真当是感慨，当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们之间竟有这样的渊源。

云嬗轻叹一声，“我与哥哥一别数年，来往极少。但你放心，我就算一人也能照顾得了自己。”她说着话时神色淡淡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寥。

丹姬自离开密宫后，择了一处居处隐居起来，除研究医术之外，就是养些药草药虫。因云嬗的关系，她有时会来看看阿祖，给阿祖身上的七疼八痛弄点药，缓解一时。我与她偶尔遇上，她对我也是一贯的冷淡，那种冷淡有些特别，好像包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和戒备。

我对此素来敏锐，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云嬗，云嬗却是劝我别在意，她与丹姬同在密宫多年，她待人向来如此。

云嬗浅笑道：“丹姬的性情是有些古怪，我和她相与多年，也不怎么觉得了。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丹姬的师父璃珩也是个怪僻的人，她长年跟在师父身边耳濡目染，养成这样的脾气倒也不奇怪。不过说起来，当年璃珩倒是与浣昭夫人相交甚深。”我隐隐嗤笑一声，问道：“或许是我多心，那我再问一句，丹姬出身哪个族姓，可有什么来历？”云嬗思索片刻，两道纤纤的细眉微蹙起来，还是摇头道：“这个……我倒是不知道。”我笑得云淡风轻，说道：“算了，我也不问了。”送了云嬗之后，难得来边境一趟，我与奕析并没有立即返回宁州，而是一起去了弥杉，也算是凭吊我的母亲。两国战事结束后，经过多次合议，如今弥杉已被划入胤朝境内。到了弥杉城外，极目远眺，风沙漫漫，天空亦是苍黄溟蒙的颜色，处处显出大漠独有的一派悲凉和辽阔，若是从这里再往前，就是北奴的领地。

看着如今宁静的景象，令人想不到的是，就在数月之前，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争，死伤无数，血染黄沙。

当初也是在这里，我母亲的骨灰随风而散，从此追随大漠的风沙，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地流浪。

我想起无数往事，静默地合着双眸，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伴着滚滚的沙砾，还有耳畔呼呼的风声，或许她正在我身边，在虚空中幻化出她生前清婉若莲的淡淡剪影。

我们紧紧地牵着彼此的手，一步一步地走着，想到当初弥杉一战，我将母亲的骨灰抛向空中，耶历歌珞深受刺激，情绪失控，甚至不顾自己一军统帅的身份，疯癫地徒手去抓四处飞舞的骨灰，那种近乎痴狂的情态，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愕然动容。

如今回想起来，我们皆是感慨，奕析叹道：“看来歌珞汗王对浣昭夫人用情极深。”他虽是无心之语，我听着却黯然，叹道：“傻瓜，可是他们最后反目成仇了。”我将母亲生前的事说给奕析，我们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实属不易，两心相悦，那就也应是两心相诚，我亦不想再对他有所隐瞒。

奕析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说，在得知我母亲的真实身份后，他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浅笑着说：“那是上一辈人的恩怨，如今他们都已离世，往日种种也都烟消云散了。”说罢，他握紧我的手，字字出于肺腑地说道：“往事已矣，如今我在乎的，只是能与你一世执手，不再分离。”我听得心头一片温热，暖如春风拂面一般，他所言，亦是我想说的。

他拥我入怀，我的手臂圈在奕析腰间，侧脸贴着他身上柔软服帖的衣料，他亦是抱紧我，我带着一丝娇羞轻轻道：“我自然信你。”北地气候偏寒，五月之后，樱花始开。王府后面连着一处规格小巧的别苑，如今那里的寒绯樱正盛开得如欲坠轻云，轻薄如绡的花瓣在枝头层层密密，深深浅浅的粉霞绯红簇拥，柔枝一脉慵懒地低垂着。

满月之后，我与奕析的小女儿养得白嫩了许多，不像刚刚交到我手上时的干瘦弱小，浑身的皮肤红红皱皱的。现在她被裹在赤红丝线石榴鹅黄底的襁褓中，黑亮的眼睛间或一转，益发透出几分圆润可爱。

乳母喂奶之后，将小郡主放在香楠木坠落数串精致银铃的摇床上，卿卿哝哝哼了半日的眠歌，她还是睁着眼睛，偶尔从小嘴中发出咿呀声不肯入睡。

室外一派春光熙和，心情亦是舒畅，我亲自抱着小郡主出去透气，她待我也不生疏，安静地伏在我怀中。

我感觉怀中那个小小的身躯软得如粉团，看着眼前一带轻绵如云的浅绯烟霞，不觉间心中溢出淡淡的欣喜与温馨。侍女生怕我累着，将摇床仔细地搬出来，放在花事正繁盛的樱树下。

甜香细细，隐约地染着凉露的清新。我见她眼睑耷拉，微有些倦意，于是轻轻地将她放在摇床上，动作极缓地推着，生怕惊扰着她沉然酣眠的梦境。

奕析此时身着白玉蛟纹锦衫，束发亦不用玉冠而是银帛罗巾，在脑后垂下两道飘逸轻扬的丝绦，意态娴雅悠然。他俯下身看小郡主睡到半酣时鼓起粉嘟嘟的腮帮，说道：“好像比刚来时长胖许多了。”“是胖些了。”我浅笑，轻推摇床道：“王爷可别忘了给小郡主取名的事。”流樱若雨，花落无声。我伸手小心地为她掖紧锦茜红明花锦缎被子，几瓣娇柔的寒绯樱轻盈若蝶地飞落在锦茜红缎子上，浅绯花瓣衬出明艳的颜色。他闻言抬头，目光清和地看着我，几剪素风吹偏了鬓角的发丝，丰神如玉中依稀留着年少时的落拓。那样静好宁和的画面，就像一对尘世间最普通的夫妻守在爱女床边。

“那么……”奕析略略沉思，抬头看到漫天飘舞的娇娆樱花瓣，说道，“就名为樱蕊如何？”

我闻言扑哧笑出声。

奕析俊面疑惑地看我，问道：“难道不好？”“很好听的名字。”我的手指滑过婴儿柔润的脸颊，抬眸道，“不过我不喜欢这个蕊字？”“蕊为花中之心，最为娇弱尊贵。然而字义虽好，字形却不好。”我凭空写了一个蕊，继续道，“你看，这心都操碎成三瓣了。我希望她一生平安无忧，不要有那么多心事可操。”女子心思过重，于己于人都不是幸事。这话是爹爹曾经说的，我当时不信，总觉得是爹爹的迂腐偏见。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渐渐有些懂了。表妹紫嫣争强好胜，难道我就不是吗？也许从一开始我能愚笨一些，软弱一些，无知一些，也就不会有种种事端。蕊，草本之下三个心，这个字我是不会用的。既然收养了这个孩子，我视她如己出，凭着一个母亲质朴的拙心，自然不希望她一生心思负担过重，拥有普通人的平安喜乐就好。

“颜颜，我懂。”奕析与我心意相通，他又一向最顺着我，问道，“那么你觉得什么名字好？”“嗯，流樱若雨，取其中二字，就叫樱若好了。”我笑道。

奕析轻柔地握着我的一只手，他的掌心有让人安适依赖的温度，“都依你。”樱若因胎中不足，而自幼身体孱弱。接到王府后悉心照顾调养，已比刚来时好了很多，可是时有小儿惊风之状，夜间常啼哭不止。

细长的钧窑美人觚中插着清晨新折的素馨花，洁白的瓣儿上凝露涟涟。我身着玉色轻烟纱外裳，系着浅碧色千叶缱绻细褶百合裙，腰间束叠翠丝缎在裙裾上结一枚细致的如意结，面上依然覆着一袭纯白的鲛绡。修长的手指拂过一排墨香盈溢的书籍，我将一卷《渌水堂集》放回书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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