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西门愁起绿波间(4)

作者:凌千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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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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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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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74字

“住手!”我清声而喝,那一瞬间,我的面容苍白如纸,“不要伤害她!”青衣汉子眸光冷戾如鹰隼,他瞥了一眼同伴的尸身,恨恨地低吼道:“好毒辣的手段!”话音刚落,虚空中一道灰冷的暗影破空飞来,我尚是来不及出手,骤然已被打中肩胛的位置,手中之剑飞脱而出,身形朝后踉跄地连退数步,跌倒在地上。他出手力道下得极重,感觉肩膀一阵剧痛,如是骨头都要被震碎般。


那物什在我面前哐当落地,竟是一柄剑鞘空壳。我心神俱惊,那人当时投出的若是剑,我的整个肩膀都要被剑身洞穿而过。


青衣汉子佯作袭向樱若,趁我心神错乱之际,突然发难一击将我制伏,此刻我怕是已无招架之力。


我觉得肩头剧痛,就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尝试着想要站起,刚将身体支起一点点,就被青衣汉子出掌猛地按住,重新跌坐在地上,他的手掌正好捏住我一侧受伤的肩膀,原本就是疼痛难当,现在他只需轻轻地加一指的力量,就能让我痛得全身都抽搐起来。


青衣汉子鬈须满面,眸中射出的冷光愈加厉亮,气沉丹田,他面朝御座,道:“皇帝,若是要留得妻女性命,速速撤兵,放我等兄弟一条生路!”一字一字说出,声如洪雷,十里皆闻。


“我是帝妃,让我做你的人质!”我拼命咬牙,忍住肩膀上的剧痛,仰首看着那青衣壮汉,全然无惧地正视他阴鸷的眼睛,“你放了那个小女孩,她是郡主,并非公主,你以此要挟皇上,根本一点用处也无!”他施于我肩头的力道骤然一重。我似乎能听到骨骼击撞的咯咯声,好像整块肩骨就快被捏碎了,痛得差点就要失去知觉地昏厥过去。


我额前冷汗直冒,唇上狠狠地咬出一道血痕,勉强支撑住神智。我抬眸,透过被层层汗水濡湿的睫毛,看到那人玩味的笑容,“你的确是帝妃不假,但能让宸妃娘娘舍命来救的,怎会仅仅是一位郡主?”奕槿紧抿薄唇,神色肃穆,毕竟是帝王威仪,受人胁迫仍是从容不乱,他朗声徐徐道:“切不可伤到宸妃和韵淑郡主分毫,朕自可许诺放尔等出宫。”雷厉风行之下,奕槿下旨令守在雪芙殿外的御林军撤离,皇命已下,耳畔只闻盔甲剑戈索索相击之声,御林军竖戟威立,分立两侧让开一条道路,雪芙殿通往外侧的玉桥上,阻碍扫尽。


他阴厉冷笑,将我从地上一把拽起,腾出一手指弯曲如钩,扣住我的咽喉要害,逼迫我朝着玉桥的方向走去。他眼神示意其中一个同伙,那人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就像制伏小猫般将樱若拎起,他压低声音道:“等会出了玉桥,你带着这小丫头朝……”我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是要挟持手中人质分头出宫。虽已八月入秋,但我身上冷汗淋漓如雨。奕槿定然是会不惜代价地救我,可是他未必会救樱若。刚刚制住我的刺客头目,跟奕槿讲条件时,奕槿的眼光就一直落在我身上,瞥都未瞥到樱若一眼。


眼下这里当着高氏皇族中数百人的面,还有后宫嫔妃,上千御林军,林林总总一大干人,他绝不能弃樱若而不救。加之今日的事所见所闻之人甚多,悠悠众口难填。若是选爱妃而舍胞弟至亲骨肉,往后奕槿必会受人诟病,被说成是重美色轻手足的昏庸之君。


但是,我知道那些侍卫必定得到奕槿的授意,若是情况危急,以救回宸妃为先,韵淑郡主能救则救,不能则舍。一旦出了雪芙殿,樱若被刺客挟持从另一处宫门逃出,她可就生死难测了。


不行,我绝不能让樱若涉险!


樱若被一名黑衣刺客夹在腋下,她吓得不住哭喊,通红的小脸上泪痕交错,呜呜咽咽地哭着:“父王……父王……快来救樱若啊……”我肩膀剧痛难忍,看到樱若如此却是救不得,更是心如刀绞。青衣汉子拖着我一直退到雪芙殿连通外界的玉桥上。随行其后的御林军,手执兵刃,严阵以待,队形疏密有致,既不跟得太紧,又不能使刺客有机逃脱。


我看着临水而建的雪芙殿在一派烟水迷蒙的萦绕间愈来愈邈远,长长的玉桥在足下横亘延伸如白龙,在云雾中蜿蜒起伏着通向那仙人浮厝的宫殿。我们就要退到岸上了,我远远地看见在重重银甲之后,还有那道明黄色的模糊身影。


我侧首朝他说道,声音低哑,“不要让你的兄弟分头出宫,你们挟持我倒还有生机在,但挟持郡主的一行人必死无疑。”青衣汉子一脚踩上夯实的土地,一颗悬着的心似乎也放了下来。他盛怒蓬勃,如金刚怒目,紧紧地扣住我的脖子,破口骂道:“女子狡猾!休想让我听你妖言,我那位兄弟武功也算不错,居然会连命都栽在你手里!”被他牢牢地掐住脖子,我喘不过气来,忍不住剧烈咳嗽,唇齿间骤然冲上腥甜的气息。我挑唇笑道:“你可不要现在将我掐死了。若是我死了,你们到时候就要求痛快一死都难。”青衣汉子眸心的精光骤然一暗,看着我面色苍白中浮现异样的潮红,一副气息将绝、恹恹不振的样子,掐住我脖子的手略略一松。


趁着他迟疑的那刻,我用右手肘撞他的前胸,张嘴狠狠地在他的虎口上咬了一口,皮肉撕裂,他伤口溅出的血,混合着我喉间涌出的血,让我不禁作呕。


他两处吃痛,松手将我猛地甩开。


“放开郡主!”我顺势脱离他的钳制,不管不顾地朝樱若的方向冲去。他登时恼羞成怒,挥起手中长刀就朝我劈来,带起一阵罡风劲厉,刮面生疼。


“当心!”生死一线之际,我尚未看清是谁,只觉得横身插进一把沛不可挡的力道,将我生生地拖开一尺远,我重重地撞进一人怀中。


我头脑眩然发蒙,眼前蒙眬地只看到那人脸庞极其挺秀的轮廓,依稀带着年少时的锐利和锋芒。短短的一瞬间,电光般闪过记忆的碎片,仿佛就是许久前的一个春日里,上林苑晃悠悠的秋千架下,我亦是这样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人的胸膛,仲春时节衣裳单薄,隔着罗衫甚至感觉到彼此的体温。他身上如同骨子里透出的清宁淡远的气息,如若琼苞玉树堆雪,隐约浮动着,兜头兜脑将我笼罩住。


韶王,他伸手将我扶住,仿佛是一股温和安详的力量将我护在身后。


“将刺客一并诛杀!”深沉肃杀的声音破空传出,严阵以待的御林军听闻号令,顿时杀意骤起,奔向余下二十余名刺客。


我觉得心底漫出幽凉之意,果不其然,御林军一见到我脱险,就即刻亮刃将刺客剿杀,未再顾及韵淑郡主的死活。


“哈哈。”刺客头目环视着四面潮水般涌来的御林军,仰天笑出几声。今日势必难以脱身,他眼中厉芒暴现,“当真是擒错了人,看来这昏君不想管这小侄女的命。”话音刚落,他朝制住樱若的刺客递去一个绝杀的眼神,我知道他定是要杀掉樱若,跟御林军背水一战。


“退下!全部退下!”我朝着御林军失声大喊,樱若还在刺客手中,若是御林军刺客发难,刺客恼恨之下,樱若定是凶多吉少。


双方对峙的须臾,韶王俊美的面容微沉,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将手中佩剑抛出,从背后逼近那名挟持住樱若的黑衣刺客。那名刺客既然习武,亦是敏捷之人,感到身后有利刃之寒意逼近,一把将樱若抓过挡在他身前。


我双眸惊瞪,却听见那刺客惨叫一声,扑通倒地时,每个人都看到他脚踝处鲜血迸流。原来千钧一发之际,韶王抛出的剑势刻意压低,直直地削向那人的脚踝,而那人把樱若挡在胸前已是错了主意。


随着那人坠地的力道,樱若亦是被他重重地掼倒在地上,一时间就连哭声都听不到了。


“樱若!”我霎时心神大乱,顾不得仪态,跌撞着朝樱若跑去。我跪在地上,战栗着将那个小小的孩子抱在怀中。她浑身沾满灰土,眼神惊恐万分,哪有平日里半分古灵精怪的样子?最可怕的是,头顶上竟然破开一个血窟窿,汩汩地朝外面淌血,她的面庞惨白如蜡,口中低呜,想是疼痛无比,竟是哭都哭不出一声。


我愈加心痛如刀剜,猛然感觉笼在身前的阴影一深,腥风袭面。那名被韶王一剑砍中脚踝的刺客,料不到是心志如此坚毅之人,在受到重创之下,居然还能再有还手之力。


刹那间,一簇阴戾之气从心底汹涌而出,其势如野马脱缰。我眸中寒芒显现,如同被嗜血的幽魅附身,我一把抓起那把佩剑,出剑的瞬间,冷芒如电,那一出手,就是直逼要穴,就是再无转圜,就是要凌厉地夺取那人的性命。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一袭温婉柔弱的外表之下,居然隐藏着这般的戾气。就像危急关头使出的武功一样,从来不为我所知。但是它的存在,却是如同镌刻在骨髓深处的痕迹,纵然光阴荏苒,铭心之印,腐骨之纹,依然难以磨灭。


“颜颜。”我感到一个人影掠到身后,温若清漪的声音擦过耳畔,令人感觉恍惚得不真实。他迅疾出手,扣住了我执剑的手腕,力道被迫卸去,我一松手,那柄剑就哐当落地。


“你……”我一时急恼语塞。


正欲突袭得手的刺客,见我弃了兵刃,一击之下,势在必得,如野兽般狭细的眼睛,更是凶芒益盛。


眼看着我和韶王就要迎上他这一剑,韶王双手护住我,单凭足尖踢起那柄落地的佩剑,他星眸微眯,瞧准一个角度,在剑柄处飞踢,再继朝上,剑锋灌足力道,势如破竹,正好刺入那人的咽喉。


“别看。”耳畔有人在轻声呢喃,恍若清涧流水。


尚来不及惊愕,我整个人都被侧身压倒,就这样被他兜头兜脑地护在身下。利剑入喉时逼溅而出的鲜血,湿湿热热地尽数喷洒在他身上,而我却是一点都未曾沾染到。


一种被全心全意保护着的感觉,霎时就淹没了我所有的思维。是他为我杀了那个人,也是他为我挡下了全部的血污,我脑海中骤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就像是拨云见月的清明,虚缈若镜中花,迷蒙若水中月,在那瞬间无数碎影破裂,又重合,渐渐地拼接成完整的画面。


十六岁那年,在含芳殿中,婉吟郡主因和亲一事与我心存怨结,她盛怒攻心之下,抓起桌上盛满嫣红颜料的瓷碟,朝我劈头盖脸地砸来。是他挡在我面前,我记得那时,红色的颜料全泼了出来,在他银白的衣袍上染得星星点点,嫣红如血。


他是如皓月朗风般的少年,高华如月,清傲如风,不染世尘。却是在那刻,毅然站在她面前,无怨无悔地为她挡下血污。


冬雪翳翳的异邦,幽深如蛇腔的北奴密宫,他拖着重伤之躯,拂风穿雪而来。而我却是冷言冷语地挑衅,“你又不是没有见过我杀人。”他那时的容色明静如恒,轻轻浅握我的手,用洁白的袖口将其上的血迹拭去,仅是语调恬和地说着,“有些事,我无法阻止你,但是愿意替你去做。”满枝簇拥的花被打散,胭脂红的花瓣纷飞若雨。面对她时,他眼中难言的隐痛,在宁静眷恋的面庞下,被不着痕迹地掩藏着,只因为愿意替她背负一生的罪孽。


“你是……”我转过头,怔怔地看向他。一个名字在唇齿间百转千回,呼之欲出之际,却是凝结在了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