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中，殿侧分立两行，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燃着绛红色的巨烛，那烛是特制，烧起来一丝油烟味也无。橙黄惨白的烛光，晃晃悠悠地映出殿中每个人暗中飞递的眼风与揣测不已的神色。殿外风雨如晦，殿中也是风雨如晦之象，或奈何，一茏碧树瑶花，狂风暴雨终摧折。

此刻，奕槿的面色愈加发冷，如同腾腾汹涌着白色寒气的千年玄冰，他道：“朕记得当初你到朕的身边时，为你把脉的太医曾说，你尚在小月中，朕那时还不敢相信。耶历赫已过世三年，绝对不可能是他，那你腹中的孩子又是谁的？”“这件事朕一直都未提过，只想着只要你回来就好，其余的一概都不追究了。”说到这里，他喉咙一紧，就像是被人狠掐住脖子一样，声音变得刺利粗嘎无比，“好好好，原来那时你腹中所怀的孩子是他的，你们两个好啊！真的很好啊！你们一个是朕的贤王，一个是朕的贤妃！”“朕记得朕当年还险些为你们下旨赐婚，原来说到底，那个被愚弄的人是朕，朕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赐婚给自己的弟弟！”他箍住我腕子的手微微地颤动着，我似乎都听到骨骼咯咯相撞的脆响，腕骨都要被他捏碎。我想要辩解，却是无从开口，“我……”忽然，面上有凌厉的掌风刮过，尚来不及反应，一个耳光就狠狠地落在右颊上。那瞬间，我感觉整个身子就像一只断线的纸鸢，挟着下坠的势头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仿佛是一个惊雷擦着耳垂炸响，我脑海中霎时充斥着隆隆不绝的噪声，一时间头晕目眩，所有的思绪尽被滤作空白。唯一的感觉就是，右颊火辣辣地痛起来，好像一把灼烈的火碾磨着肌肤在烧，薄薄的表皮霎时透出充血般的赤红，底下翻涌的血液都像是要燃烧起来。

激怒攻心之下，奕槿近乎是失去理智，挥出的那一掌，力道下得极大，像是发着狠，我的半张脸登时变得红肿，一缕血丝从苍白如雪的双唇间沁出，顺着高肿的唇角，缓缓淌下，我也不去擦拭，任其慢慢地被风干，宛若一条纤细而嫣红的小蛇，蜿蜒地盘踞在唇畔。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亦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在场的其余嫔妃俱是低声唏嘘，多年来，她们作为旁观者，看得最是清楚。皇上极爱宸妃，这份宠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超越了一名帝王对妃子应有的感情，皇上将宸妃当成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能捧在手心呵护着溺爱着，连说一句重话都怕委屈了娇弱楚楚的宸妃，更何况今日当着众人的面，亲手狠狠地扇她一个巴掌。

我感到眼底漫出涔涔泪意，不是因为脸颊上疼痛难忍，也不是因为他的不信任，更不是因为当众受掌掴令我颜面尽失。这是颜卿这辈子第一次挨打，从小到大，任谁都不曾弹过我一根手指甲，想想真可笑，人生中第一个巴掌，竟然还是他给的。

“姐姐！”紫嫣尖叫一声，顾不得仪态，裙裾乱曳，猛扑上来一把抱住我，她圈住我身体的双臂在不住地颤抖，我想此时此刻，她的内心也是震惊和骇然。

她强忍着泪，从袖笼中拿出一方素白绢子，轻轻地为我压住手腕上渗出的斑驳血迹。

原来我倒地时，压在身下的左手磕到坚硬的地砖，腕间一物砰然碎裂，白屑横飞，四处迸溅，玉片锋利的棱角划破了我腕上的皮肤，那些细小的割口，深深浅浅地渗出血来。

破碎的正是我腕上佩戴的那只扁玉镯，玉质通体洁白，其间散落着点点殷红如血的小圆点，其状若相思子，嫣然饱满，世人称其红豆玉或相思玉。

我怔怔地看着一地的碎玉白屑，当初在上阳行宫，奕槿为我套上凤来仪金镯时，曾将我原先缠在腕上的相思子取下。记得当年，还是我特意向别人学了后，亲手打的两串珠络子，颗颗红玉珠状若相思子，凝光如血，用细如胎发的金丝挽作繁复的同心结，一串在我这里，一串在奕析那里。

我的目光又落在空无一物的腕上，那里原是相思子，却被凤来仪取而代之，金夺玉之位。回想那段心智懵懂的日子，或许是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难以忘却，在凤来仪遗失后，我被冥冥中的一股意念驱使着，选择着这只同样有着红豆或相思之称的扁玉镯。

往日玉已失，今日玉再碎，是否意味着我和他，终将是走投无路？

“颜颜，你真的令朕很失望。”奕槿眼底有森森的冷意，最终还是未再看我一眼，含着一抹厌弃，喉音沉沉道：“传令下去，速召韶王进宫，无论他在哪里，此刻朕要他立即进宫！”在旁侧早已吓得两股战战的小太监，听到皇上下令，脖颈处抽搐一下，忙不迭领命去了。

紫嫣看得心惊胆寒，她知情势不利，振衣而跪，出声阻拦道：“皇上，不可……”瑶妃神色惊惶，料她虽入宫最久，也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的情形，她亦是跪在奕槿面前，苦苦哀求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其一，此乃宫闱秘事，绝不可泄露于外；其二，若是宣王爷进宫，太后的颜面何存！其三，若是因宸妃而引发皇上与王爷之间争执，又让太后情何以堪！”敏妃见机，以帕掩唇嗤声笑道：“娘娘在宫中不愧是资历最深的人儿，句句都心念太后，既然如此，何不将太后从行宫中请来，凤驾亲临，躬定圣裁？”她的声调拨得又细又高，仿佛是细而柔韧的皮鞭子抽在心底，奕槿闻言，两道浓黑的眉峰高轩，怫然怒道：“糊涂东西！谁敢去惊扰太后！”灵犀眉色宛然，道：“太后凤体欠安，前阵子为九公主之事更是损伤心神，眼下已是深夜，兼外头这大风大雨，道路难行，的确不应该此时去请太后。”紫嫣冷哼一声，眼锋阴阴地剐向灵犀，讽道：“亏得夫人还有脸提起九公主一事。夫人长着一张世人难及的聪明面孔，本宫道是如何灵透清致之人，想不到也是不过尔尔。上回九公主出走，夫人可谓是独当一面，将太后那头瞒得死死的，还美其名曰，是为不想刺激到太后的病情，但纸终归包不住火。被太后训斥之后，夫人这次还敢再瞒着掖着，怎么也不见得学得乖觉一些？”被紫嫣冷嘲热讽了一通，灵犀脸上微微一僵，但她到底不是寻常之人，顷刻间神色如常，唇角依然含着一缕似笑非笑，“婉辞自然学着乖觉一些，但是娘娘也因晓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她后半句话吐音极轻，像是刻意仅说给紫嫣一人听。我只看得到她唇瓣开合，如徐徐临夜而绽的优昙子花，但在“明哲保身”四字上声音猛地拔高，尖细的调子令人耳膜一刺。

紫嫣暗暗咬牙，整张面容透出玉璧般的透白，切切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夫人应是更晓得。”说完她朝灵犀抬起右手，掌底似乎笼着一样碧莹莹的物什，速度飞快地，近乎是擦着灵犀的眼皮一扫而过。

“你……”灵犀姣美的脸上有郁愤之色掠过，她极尽收敛，还是掩饰不住眸心深处腾起两簇震跃的晶芒。

“慧妃，你放肆！”奕槿厉声叱道。对于九公主一事，灵犀所为大都出于奕槿的授意，对此宫中皆是心照不宣，紫嫣那些话虽句句针对灵犀，但在奕槿听来，无论紫嫣是无意还是存心，不免多少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在里面。

“朕说过了，不准去惊扰太后。”奕槿的眼神从众人身上缓缓地剐过，阴恻恻地，那些嫔妃个个噤若寒蝉，人人自危。奕槿是打定主意不让太后知晓，谁还有胆子敢再劝一句。

一片死寂中，灵犀眼尖，呵呵笑了一声，眸光飞旋，袭向那个正欲跨出殿门的娇小身影，那人被她一看，竟像是被钉住一般，“绛雪姑娘，这可是要去哪里？你家主子脸色这般差，眼看着就要撑不住的样子，难道是要回漪澜宫拿安神汤？还是索性出宫求救心丸去了？”灵犀言辞刻薄，眼光扫过因被奕槿怒叱而跪在地上的紫嫣。而她直挺挺地站着，当真有种居高临下的威赫气势。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视去，那名被称作绛雪的宫女，霎时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她诚惶诚恐地扑通跪倒在地上，双肩哆哆嗦嗦。

而紫嫣，却是恨然阖眸，绛雪是紫嫣身边的侍女，此番情势危急，太后是唯一能解围之人。紫嫣定是让她趁着众人不注意，暗中溜走出宫去知会太后，想不到未踏出殿门，就被灵犀挡下。

“慧妃！”奕槿剑眉上挑，怒叱道。

天威震怒，无人敢拂其逆鳞。太极宫正殿之中，任谁都看得出来了，今日紫嫣为着我，已是三番五次地触怒奕槿。

毓妃原本是木然地站着，此时啊的尖叫一声，整个人都扑到紫嫣身上，将紫嫣死死地拽住，那样的力道像是要将紫嫣从我身边拉开，惊声道：“皇上息怒，姑姑顾念姐妹之情，才会多次出言犯上，望皇上宽恕……”“走开！”紫嫣厉声喝道，伸手将她一把推开，毓妃避闪不及，险些跌倒在地上。

紫嫣明眸睁开，视线直迫灵犀，盈盈如水的眼波间流转着一抹凝冰般的决然，冷冽道：“夫人，莫逼人太甚，到时候逼得自身也没有回转的余地。”太极宫外，闪电如白骏后颈狂飙的鬃毛，将晦暗的天幕撕扯得七零八落。风声更紧，雨声更疾。我愣愣地跪在地上，双膝的麻木已经抵不上心的麻木。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太监尖细的传报，“韶王驾到……”那一刻，在波谲云诡的大殿之上，这声传报犹如一道敏锐的电光，明晃晃地照出殿中众人同样波谲云诡的心思。那太监中气十足的声音骤然一顿，掐断了尾音，重新清清嗓子传报道：“韶王携韶王妃一同驾到!”殿中诸女霎时惊愕不已，忍不住面面相觑。发出衣裙触碰时窸窸窣窣的柔软响动，和低头窃窃交谈的密语声。在无数复杂目光的重重包围中，韶王和王妃一前一后地进到殿中，韶王靠前，而王妃庞徵云则站在他右侧略偏后的位置，她微微颔首，一脉温婉柔顺的姿态。

正殿中，沉滞的气氛如凝胶般黏稠不散，奕槿原是不顾劝阻地宣召韶王进宫，此时见到了，却是寒着脸不说话。众嫔妃刚刚还都是唇枪舌战，酣战犹盛，此时也俱是默然噤声，盘桓观望着眼前的情势。

按照祖训，皇帝宣亲王进宫，宫妃等都应回避。但眼前这情势，后宫高位者比比皆在，而且众人面色迥异，场面奇诡。韶王环视周遭，眉峰微蹙，他应已觉察出异样。僵持片刻后，他却是从容不迫地道：“不知皇兄深夜召臣弟进宫是为何事？”奕槿尚未说话，奕析却是率先开口，“臣弟在两个时辰前刚收到底下的回报，据说在帝都城的外围一个名为裕德镇的地方，发现了阿九的踪迹。”说到这里，奕析浅淡而笑，像是远远地撇开一干无关之人，以兄弟间独有的熟稔道：“臣弟知皇兄一向担忧阿九。但今日因是入夜，臣弟也惫懒再进宫，原打算第二日再回禀皇兄，许是皇兄已经知道了。”“有阿九的消息了，这个自然是很好。”奕槿缓缓地道，听不出丝毫的喜怒在里面。但旁侧服侍的太监早已吓得战战兢兢，额头潸潸地汗如雨下。“但是，朕今日宣召你来，所要问的并不是阿九！”奕槿的声音不大，却是隐隐透出逼迫之意。

我心里陡然一搐，情知今晚是绝对避不过去。紫嫣在我身边，她素来就是心志坚毅的女子，纵然心如激雷，也是面似平湖。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尖收紧，有些冷，又发着烫，那力道如是要一分一分地渗入我的皮肉，像是在源源不断地度给我支撑的力量。

自从他进殿以来，我们之间仿佛是因着某种默契，我顾自低首，不曾看向他一眼，他的目光也不曾落在我身上。

灵芝蟠花大鼎中徐徐地喷出袅袅白烟，以浅薄的姿态萦纡在正殿的脊梁上，如同沉沉的云翳郁结不散。

“郡主生母秦娘子过世已有三年了？”奕槿的目光未曾移开我一寸，他看着我，突兀地出声，却是在问他。

“是，但不知皇兄为何要突然问起？”奕析神容依然平静。

“七弟，你当真不知？”奕槿唤的这七弟无半分温度，阴寒迫人。他五官棱角毕现，长眉横张，明黄龙纹广袖在虚空挥出一道凌厉的风，霍然指向我，“你！还有她！秦娘子到底是谁？樱若到底是你跟谁所生？难道到现在还想要欺瞒朕！”我阖上眼，木然如雕塑，该发生的终究还是躲不过去。沉蓄多年的秘密，伴着无数的怨与恨一同迸发出来，终于袒露无余地暴现在眼前。

奕析面色霎时苍白，若玉璧微莹。他正要往下说，一直静默站着的庞徵云，却是抢先一步挡在面前，硬是截住了他后面的话，“王爷请慢。”自从进殿，庞徵云一直强撑着表面上的镇定，笼在袖子中的手却是轻轻颤抖。此刻她稳定声音道：“慢着，皇上可否听臣媳进言？郡主生母的确已过世三年，臣媳若记得不差，今年九月末正是秦娘子的忌日。”庞徵云未说完，就听到敏妃吃吃地笑起来，像是听到一个绝佳的笑话，她尖声道：“忌日？王妃这话说得有趣紧了，若是那人还是活生生的，为她操办什么忌日？岂不是巴望着能咒死了她？不知王妃是被蒙在鼓里，还是索性将错就错？”敏妃这话说着冷嘲热讽，她的目光转向我，但是一触及奕槿阴冷的视线，又忙不迭脖子一缩，将目光收了回去。

敏妃是有意揶揄，然而，言辞刻薄实在难以让人相信出自宫妃之口。我今日也看出来了，这敏妃昔日是紫嫣提拔的人，但她今日数次与紫嫣相违，怕是早已叛出紫嫣麾下，笃定主意要与薛旻茜等人一道。

薛旻茜瞅了旁侧的冯昭仪一眼，她佯作姿态上前劝阻，柔声道：“什么诅咒，什么将错就错，娘娘这话说得不免委屈了王妃。谁不知王妃向来心胸豁达，深明大义。譬如那日在绵延亭上，就算险些被宸妃暗害，还是从容地说不过是脚底滑了青苔。”庞徵云被她们这样露骨的话一激，脸色有些难看。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涵养深厚不同常人，须臾，便清浅地笑道：“娘娘若是因此事误会了，嫔妾今日必要澄清的。记得那天偶遇宸妃，适逢前夜落雨，从上林苑一路走来，在那里鞋底沾着苔藓，所以走上绵延亭的台阶才会不慎滑倒。”冯昭仪看着眼前情势，急得坐立不安，但是庞徵云的样子，势必决意要保护韶王，奈何也插不上一句话。

庞徵云目色淡然地觑着她，意态落落然，与韶王站在一道，她略略屈膝，优雅地朝我行礼，婉然道：“至于那日在雪芙殿上，宸妃娘娘能仗义出手搭救樱若，王爷与嫔妾对此皆是感激不尽。”“王妃不是与王爷一同来的吧？巧的是在殿门口碰到。”薛旻茜笑容中颇带着几分玩味，“不然那些通传的太监，也不敢如此大胆，将我们堂堂七王正妃，瑛和侯六小姐视若无物。”“不过想想，王妃护夫心切，倒也是人之常情。这番深情可歌可叹，却亦是可惜可悲。”薛旻茜此次是有备而来，处处针锋相对，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挑明庞徵云是曼辞掩饰，刻意护短。

但庞徵云一贯就是温静婉顺的性情，不善与人争执。今日敢挺身而出，在皇上面前为韶王辩驳，已是需要极大的勇气。面对薛旻婥如此强悍泼辣的气势，也是一时难以抵挡得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