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千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1
|本章字节:10880字
几日后,安福郡主在慎刑司中暴病而亡。事出蹊跷,奕槿下旨派太医查看,回禀时皆言是心悸而死,无半点中毒之象。安福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原本身有弱症,自从王府破落后受尽苦楚,常年来忧思过重,必损其根本。加之审问期间,情绪大起大落,承担着四面八方的重压,不堪负荷的身体一时扛不住,骤然发病身亡亦是说得通。
皇上要治韶王的罪,多半凭借安福郡主的证词,但眼下安福已死,由她指证韶王私吞的三万虎贲死士仍未找到。而先时在大理寺关押的几名刺客,早在安福抵达帝都之前就已自尽。这样一来,死无对证,要再深查下去怕是难了。
韶王已承认三年前擅自救走安福两姐弟,但否认曾参与密谋滇南叛乱。轩彰九年到十年间,韶王确实数次南下,但其对于南下的意图究竟如何,却一直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皇上对安福郡主暴毙一事,恼怒至极,将看管郡主的一干人等统统收监,严加拷问。翌日,六部联名上疏,韶王虽被安福郡主亲口指证,并无实质性的重罪。韶王暗中接济朝廷钦犯之事已是证据确凿,至于私通滇南,谋划刺杀,俱是安福郡主一面之词,真假有待核实,故奏请圣上豁免一死,略施薄惩即可。想当年晋王逼宫篡位,定南王拥兵自重,皆已身死,但皇室之中不可再出现诛杀亲族之事。就连当初主张弹劾韶王的吏部敷昌弼大人,此时亦是存着盘桓观望的意思,上疏时进些应当斟酌、不可草率的无谓之辞。
轩彰十二年十月中旬,皇上正式下旨,韶王虽无大恶,触犯国法已是事实,念其当年北伐有功、效力年久,兄弟手足,不忍加诛,令先帝亡灵寒心,故保留王爵尊荣,革除先时兵权,捣毁昔日在宁州的府邸,从此迁回帝都,终生居于宗室王府,不得私下面见旧部及朝臣,非诏不可踏出帝都一步。
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皇上对韶王虽留其王位,未贬为庶人,但是从捣毁宁州旧府,迁回帝都中可看出,皇上已是断断容不得韶王独自拥兵在外。在帝都中,韶王后半生形同软禁,一举一动皆在皇上的监视之下。圣旨上说非诏不可踏出帝都一步,同时严令不得面见旧部和朝臣,条条框框压制下来,只怕以后连踏出王府一步都难。
这道圣旨中,最厉害的一条就是让韶王自断经脉,废去武功,借此明示真心悔过之意。朝中众臣闻此,皆暗暗叹息,若武功一废,与废人无异。就算囚禁在眼皮底下,皇上毕竟还是不放心,“兄弟手足,不忍加诛”这八个字到底是虚的,而“令先帝亡灵寒心”正好刺中了皇室和皇上的颜面。韶王说到底都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十月将尽,风高日淡,一天秋色共澄清。偶尔晨起,看到黯墨色的草叶上轻覆着薄薄的白霜,斑斑驳驳,仿佛是落魄的女子,脸上那层抹不均匀的脂粉透出彷徨与凄然。
自从进宫谢恩的那日,韶王被遣送回府后,宫中派去王府的太医有增无减,外头的消息也一日日地传报回宫。
第一日,太医回禀,道韶王殿下因失血过多,尤其是双腿或许会落下残疾。
第三日,太医回禀,道韶王殿下身上的伤口不慎感染,出现轻微的糜烂溃疡,伴有高热,伤势已逐渐恶化。
第六日,太医回禀,道韶王殿下因伤势恶化而引起持续不退的高热,如此日久,恐有性命之虞。
一直挨到第十余日,还是未有让人稍稍宽慰的消息传来。原先太医院的首脑周鉴大人,因举荐晦奴一事触怒龙颜,奕槿早已下令罢免其职位,另指了一名胡姓的副首接替。一日胡太医进宫禀报时说:“臣等腮腮度之,人之躯体损伤后,受六淫之邪及疫疠之气所致而发热。但王爷曾于北奴一役中身受箭伤,当年箭势深及肺腑,多时调养后还是留下病根,故此次受创后,致使往年旧症发作……”奕槿眉凝阴郁之色,未等胡太医说完,就一掌大力地拍在御案上,“七王体质一向康佳,怎会无端端地就这般凶险?尔等若欺上瞒下,朕定不轻饶!”胡太医不停地磕头如捣蒜,哪里还有胆量敢再出声?奕槿见了,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下去,胡太医方才如蒙大赦,暗暗松了口气,就行礼告退了。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现在的太医个个都是惊弓之鸟,上头每问一句,他们在心里都要将言辞谨慎地斟酌好几遍,生怕将韶王的伤势说重了,让自己担上暗助韶王挟君的罪名,但更怕说轻了,万一韶王真有三长两短,他们一味轻言掩饰,到时候定是难逃罪罚。
我感觉肺腑中像是藏着利爪在狠狠地刨着、剐着,他当年近乎致命的箭伤为何而来,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但是此时,我必须合宜得体地浅笑着,奕槿会时不时地看向我,鹰隼般的目光在我脸上分寸不漏地刮过,而我不能让一丝一毫哀戚和怨恨的神色流露在他眼皮底下。
我的视线移到灵犀身上,她秀眉微蹙,此事关系重大,只怕她眼下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太后得知后,心急如焚之余,更是震怒非常。韶王伤重的日子,太后顾不上礼制,凤驾亲临王府,连日连夜地目不交睫,亲自守着韶王。任凭随从如何苦心劝慰,太后都不肯休憩片暇。最凶险的一夜,太后跪在佛堂中为韶王祈求,头顶的横梁上就悬着三尺白绫。据说当时,佛堂外头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的人,嘴皮磨破,好话说尽。
但是太后铁了心肠,什么都不听,只管放出话来道:“替哀家转告皇上,哀家一生侍奉先帝,承蒙上天厚爱,能为皇室诞育一双子女,但是端雩至今生死不明,殷寻数月而音讯渺茫,哀家常暗自悲戚,虽留得一分之念,但唯恐已无世间再见之日。若是韶王再有不测,哀家自认愧对先帝,无颜忝居太后之位,况哀家一介年迈体衰之人,万万经不起第二次白头送黑发的痛苦,倒不如一死向先帝谢罪!”太后已将话说绝,跪在佛堂外的皇室宗亲、官员,及成百过千的侍女侍从,无不吓得心胆俱裂。太后的身份尊贵无匹,若是当真要在佛堂自戕,如何了得!
眼下太后以死相逼,更厉害的是,连先帝都搬出来了。即使奕槿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但面对这般情势,也不得不做出妥协,暂时放过韶王一马。毕竟韶王隐忍至此,奕槿要是再紧追不舍,施以重责,势必会寒了一干高氏皇族和朝中臣子的心。
我常听得宫中有些人在窃窃地议论,奕槿的生母是早逝的恭淑贤德皇后,追封温懿太后。当今太后与温懿太后皆出身王氏,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温懿太后过世后,年幼的太子便由太后抚育。故此说来,太后是皇上的姨母,更是养母。纵然太后与皇上亲厚,但韶王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到底比不得,假使二人争执,太后必然要站在韶王一边。
这些传言抑制不住地滋生起来,同时也意味着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因九公主的出走而产生龃龉后,再经历韶王一事,已走到了彻底的破裂。
蒙昧的天光暗了下来,隔着纵横交错的枝杈,落下一道深一道浅的影子,诡异孤峭,铺展在雕阑玉障上,如一墙张牙舞爪的鬼影。
奕槿这些天来一直心情不快,对于朝臣接连为韶王求情的进谏,已是心烦。但太后在韶王性命垂危的那晚,表现出的决绝态度,更是令他恼火无比。
太极宫内殿,九道盘龙的御案上,各色封皮的奏折堆得如同小山隆起。紫铜雕刻飞龙翔凤的烛台上数百支蜡烛燃着,一行行绯红丽纱的灯罩中火苗跳跃,殿中光线极亮,照在人心上,若流波般暖暖的一泓。
奕槿此时坐在金龙宝座上,他神色倦怠松弛,游离的眼光中夹着一抹难言的恼恨,身上散发出他常用来提神醒脑的薄荷清苦微凉的气息。
他双眸微暝地靠着,而我在他身边,拿起御案上一本本的奏折读给他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奕槿不亲自看奏折,而是要我一本本地读出来。这些奏折大概都是关于韶王,上疏的朝臣多是在劝谏皇上,既然安福郡主已故,韶王为擅自接济朝廷钦犯一事,已受到惩责,但谋逆尚无实据,顾及先帝,念其手足,不妨饶恕韶王云云。还有少数固执旧见,不仅论史实,还搬出先帝因纵容定南王而致使定南王常年占据滇南,拥兵自重,从然生出不臣之心的现成例子,劝皇上切不可重蹈覆辙,养虎为患。
我一字一字读得极仔细,但声音平静得无丝毫感情,仿佛自己就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臣子的奏折中是求情,还是弹劾,与我统统都没有干系,我只是一个在读着奏折的人。
奕槿睁开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的脸,好像要从这一张波澜不惊的面皮下,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无数隐秘而微妙的情绪。
然而,我对这样犀利的目光,却视若无睹,维持着脸上一脉宁静平和的神色。我不能有一丝欣喜,不能有一丝悲哀,不能有一丝怨怼。我片刻都不曾休息,一连读了数十本奏折,读到乏倦时,就连一丝的麻木和迟滞都不能有。
我知道奕槿正在看着我,任何浮现在我脸上的神色,哪怕一个摇曳的眼神,一处细微的蹙眉,他都不会放过。
我将一本奏折放下,感到一阵疲累,眼前开始微微地发花,是心神长时紧绷而不堪重负的结果。但我咬咬牙,伸手去拿另一本宝蓝锦面的奏折,翻开读道:“臣兵部尚书南霁雪上言……”刚刚读了一句,就被奕槿止住。他将我拉到身边,而我蹲下身,温驯地伏在他的膝上。他抚着我迤逦披散的长发,良久喃喃问道:“颜颜,你累吗?”我的脸贴着他衣襟下摆,金黄和赤色的双股丝线挑绣成栩栩如生的龙纹,狰狞地像是要活过来,密密的金线蹭着脸颊,是极其粗糙的触感。我微翘的唇角扬起些许撒娇的意味,拖长声音道:“累,读了那么久都不歇歇,颜颜觉得舌头都干了。”抬首触上他的眼,我眸底含着一点懵懂的神情,轻笑道:“但是槿操劳国事,日理万机。颜颜若是能为槿分忧,自然感到欣慰,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奕槿久久地凝视着我,黑澈的瞳仁中映出一双倾世绝美的人影,仿佛还是当年十五六岁时模样,纯粹清澈得未经历过尘世是非。
他似乎有一瞬的恍惚,最终疲惫地朝后靠在龙椅上,面有忿然地说道:“那帮臣子真是聒噪,但令朕想不到的是太后,太后在韶王府上言行委实过激,根本不顾及朕的颜面,居然口口声声地搬出先帝来压制朕。朕知自阿九失踪后,太后虽未明言,但对朕一直心存轻怨。至于韶王,分明是韶王自行不义,太后却认定是朕在挟私报复。朕与韶王、阿九为手足之亲,又俱是王氏的外孙,朕尚且厚待其余兄弟姐妹,难道会唯独为难了他们?”我知道对于被太后胁迫之事,奕槿至今意气难平。对于端雩,奕槿确实是无心之失,但对韶王,我心中无声无息地笑出来,他究竟是大义灭亲,还是挟私报复,就是他自己的心思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温言劝道:“皇上和太后毕竟是母子,纵有嫌隙,到底不好伤了情分。”我这话说得不轻不重,用母子二字含糊地带了过去。但阖宫谁不知,当今太后并非奕槿生母,宫中多年看似母慈子孝,说穿了都是表面文章,谁是真正的母,谁是真正的子?于奕槿而言,早年过世的温懿太后方是真正的母,而于太后而言,亲生骨肉的韶王方是真正的子。
“颜颜,你也在朕的面前说这么敷衍的话。”奕槿幽深的眸子看着我,略略自嘲道。
我正要辩驳,但奕槿随即话锋一转,容不得我插进话来,他径直问道:“颜颜,朝臣的奏折你差不多都看过了,你说朕应该怎么做?”我伏在他的膝盖上,听到这句话,整个身子被激得骤然一僵。我踌躇须臾,默然道:“槿自然有自己的主意,颜颜不会于此说半个字。”“真的吗?”奕槿问道,我当然明白奕槿绝不会满意我这样的回答,但这刻除此之外,我真的已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奕槿的目光在我周身逡巡,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之下,无形中却如同数万根银亮的钢针刺在身上。
我感到一阵一阵地发寒,就像浑身的毛孔都被细小的冰凌塞住了。奕槿爱了我那么多年,他爱得铭心刻骨,而我却迟迟不能回报给他同等的感情,不可原谅的是,我将感情给了别人,更不可原谅的是,这个别人居然还是他的亲弟弟。所以,他势必要从我身上百倍千倍地讨回去。他是在折磨我,太医日日来汇报韶王病情的时候,他要我在旁边听着;朝臣的奏折凡是涉及韶王,他要我一本本地读给他听。我宁愿他像那日一样,怒极恨极之后,狠狠地掴我一个巴掌。也好过现在这样,日复一日折磨我的心。
我素手托腮朝他嫣然一笑,从水意漾漾的眼波,到轻轻勾起的唇角,那笑意完美得没有一处破绽,葱玉般的纤纤指尖在他的龙袍上百无聊赖地画着圈,柔柔地说道:“刚刚还问颜颜累不累,那槿忙了一日,可是累了?”奕槿捉住我一只不安分的手,长臂一舒,已猛然将我抱起,他俯首深吻了我的眉心,“都忙完了。”他的声音低低地透着一股灼热的燥意,附在我的耳畔道:“你就是朕现在要忙的事。”我娇嗔着横了他一眼,鬓角低垂,乌黑的发压着白皙的脸颊漫上珊瑚般的晕红,分外娇娆动人。我的双臂轻柔地拥住了他的脖子,朝奕槿的耳后温香地吐了口气,软软地说了几句,任由他抱着我朝寝殿走去。
芙蓉暖帐无声钩落,烛影轻摇,薄香馥郁,自是一番春情燕婉,轻怜密爱。
耳侧拂过均匀的喘息声,身边的男人似乎睡着了。我感到心神疲惫,身体中像是藏着把琴,丝丝琴弦都绷得极紧,被一只手不时地拨弄着,脑海中充斥着混乱而庞杂的声音。我一直浑浑噩噩地闭着眼,却是一会都难以入睡。
我面向一侧躺着,睡梦中他的手臂依然圈住我的身体,和着些微汗意,彼此的肌肤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黏黏的,生腻得很。我尝试着动了一下,他箍得极紧,我分毫都动弹不得。
这般静寂的夜,窗外的墨色荡不开,仿佛被凝胶住了。很多事浅浅地浮上心间,宛如一滴一滴落地的水珠,苍白地映着往日影像,最终支离破碎地坠毁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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