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皇宫颁示诏书，陈公神志疯愦，朝阳殿上冲撞太后，但念年老体敝，功树二朝，先帝之死令其痛极心殇，人情之至，故不予重责，遣回故里沧南，永不入帝都，仅此而已。

平息陈公之事，本是不值一提，但重要的是，对底下那些蠢蠢欲动的高氏宗亲，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此事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良妃病死，皇长子意外身亡，不出我所料，这确实是紫嫣一贯的行事风格，陈公身后是天下的士族清流，她有所顾忌，故放走疯了的陈公，但是良妃与皇长子，绝不能留。陈公等人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玩弄朝政，翻云覆雨等闲间，赌的就是谁的手段更狠更绝。

雷霆镇压之下，继承皇位一事，有谁还敢质疑！

看眼下的情势，高舒皓嗣承大统，已是尘埃落定。三日后，在御龙台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君临天下。礼部拟定年号“襄和”。我看到这两个字时微微一笑，其中定有紫嫣的授意，就算不是她的授意，也是礼部的人在有意献媚，企图讨好皇太后。襄之意为助也，新帝年幼，冲龄登基，身边少不了要有托孤大臣从旁辅政，自然更少不了要有皇太后垂帘听政。然而，帝都城中人人心知肚明，这个年号中的“襄”字，更侧重的是“垂帘听政”。

我不知道皓儿他作何想，但是这个襄字，对一名帝王来说恐怕不算是好事。

今日倒是有一件不寻常的事，就是云嬗找到了，她被人带到我宫中来时，神色悲恸，甫一见面，就已是泪流满面。我从未见过云嬗这个样子，倒是唬了一跳，看着她焦黄颓败的脸上，接连不断地滚下泪珠。

我心里越发急了，云嬗似是哀痛得难以自矜，扑通一下跌坐在地上，我蹲下身去扶她，声音焦虑，“云嬗，到底出了什么事？”

云嬗的目光中含悲含愤，良久，一句话恨恨地切齿而出，“她这辈子做的孽算是够多了。”我听得一阵心悸，短促地道：“谁？”云嬗附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话，我不由得瞳孔骤然一缩，那一瞬间的震愕竟是难以言喻，我原先是握着云嬗的手，手指扣得有些紧，在她手背的皮肤上抠出分明的印子。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神色惊惶地跑了进来，急声道：“回禀太后，皇上的寝宫那里像是出了点事，您快去看看吧。”“知道了。”我声音疏淡地道，不着痕迹地将方才的失态掩饰过去，带着云嬗一起，命人摆驾过去。

我扶着宫人的手从凤辇上下来，才走了几步，就听见皓儿的寝宫那头传来噪杂的吵嚷声，像闹得甚是厉害。我心一急，就走得快了些。

眼前的一幕，令我一时惊愕。寝宫中的太监宫女都被赶了出来，他们脸色忧惧，大气也不敢出，颤抖着立在外面。有些东西从殿中扔了出来，诸如花瓶与玉器碎片，还有砸破的砚台，撕烂的玉帛纸，横斜的笔管，总之殿门前一塌糊涂。殿里还时不时地传出侍从苦苦哀求的声音，还夹着孩童愤怒而清脆的斥骂声。

“怎么回事？”我不禁眉尖一蹙，低头时，眼光落在一样明黄色的物什上，明黄本来就耀目的颜色，颓萎地散落在一堆零落的杂物之间，依然让人一眼就看到了。

身旁眼明手快的侍从早将它捡起，双手奉到我面前。我看到这是一件龙袍，小小的样式，是尚衣局的宫人专门按照皓儿的身量制作，不过被剪子铰成一条一条，破破烂烂地当成废物扔在地上。

有位老太监出列，他不敢抬头看我，瘪着嘴道：“皇上不肯试穿龙袍……将袍子剪了，又砸了好些东西……现在正吵着闹着不要当皇帝……”“什么！居然有这种事！”一把冷冽的女声传来。紫嫣晚我一步，现在也已经到了。她玉面含威，绯唇微抿，显然是听到了那名老太监的话，心里大为不快，通身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令旁侧之人不寒而栗。

那名老太监愈加惊恐，两个肩膀都要缩在一起，道：“太……太后……两位太后这……这……”紫嫣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跟我礼仪性地打个照面，就一把扯过那件铰烂的龙袍，怒气冲冲地朝着内殿冲了进去。

我心道不好，亦是同紫嫣一起进去，看到这大冷的天，皓儿那小小的人儿，仅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寝衣，蛮横地将那些御用的东西全部掷在地上，口中还大喊大吵着：“拿走，拿走，这些东西我都不要……”有两名太监跟在他身边，面色为难地劝道：“小祖宗诶，这些都是皇帝应用的东西，您就要登基了，怎么还说这种话？”“我要是做了皇帝，那么父皇呢？”皓儿一张小脸雪白，腔调中带些凄楚地问道。太监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怎么到了这时候，您还问这种傻话？先帝驾崩了，所以眼下要您当皇帝了。”“你胡说！父皇怎么会死了？我不相信父皇死了！”听到太监说出驾崩两个字，皓儿如是受到极大的刺激，原本温顺的孩子顿时暴怒起来，像头小豹子勃然跳起，冷不防就把面前比他足足高了半个身子的太监推倒在地。

仰面栽倒的太监吓得半晌说不出话，只见皓儿一双乌黑的眼珠瞪得浑圆，放开嗓门尖叫道：“我不要登基！我不要当皇帝！”“要不要登基，要不要当皇帝，统统由不得你！”紫嫣的面容如凝冰覆霜，攥着龙袍的纤指骨节隐隐泛白，她一扬手将袍子扔在皓儿面前，裁制龙袍的明黄锦缎质地柔软轻密，但龙袍上用金线绣了密密的龙纹，灿灿的金线使这件袍子有了不一般的重量，被紫嫣扔在地上的时候，竟撞击出有如金属的琮鸣声。

我有几分明白紫嫣此刻的心情，为了九五之尊的皇位，她谋虑了多少年，付出了多少心血，最后，承担全部的荣耀和尊崇的这个人，她的儿子，他偏偏说不要！紫嫣看着皓儿，说出的话冷冷清清，仅仅是在命令般，“把袍子捡起来。”“不要！”皓儿幼弱的身子挺得笔直，声音稚气却带着强硬，他赌气般一脚将龙袍远远地踹开，“我就是不要穿这件袍子！”我看着对峙的两人，他果真是紫嫣的孩子，不仅五官酷肖，就连眉宇间流露的那股不可摧折的倔强，和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凛冽气势，也与紫嫣如出一辙。有名太监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暗地里拽皓儿的衣角，“皇上，您千万不要跟太后怄气……”皓儿根本不听那人的话，径直走到紫嫣的身边。经过刚刚一番吵闹，原本修洁的寝衣有些皱巴巴，他未着鞋袜，现在是冬日，殿中虽暖，他一个小孩子，也经不起赤足站在冰冷的地砖上，白嫩的脚趾冻得微微发紫。

生气归生气，紫嫣终归还是心疼这个儿子。她的目光温暖几许，俯下身将双手放在皓儿薄削的肩膀上，尽量柔声道：“皓儿，莫要胡闹了。”随即朝服侍的人吩咐，“去将皇上的外裳拿来，大冷的天穿得这样单薄，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如何伺候的。”

皓儿清秀纤白的小脸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盈着一汪眼泪，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紫嫣裙裾问道：“父皇呢？父皇怎么了？”紫嫣闻言，刚刚泛起暖意的目光，霍然又冷了下去，从牙缝里生硬地挤出两个字，不带任何感情的，“死了。”我静静地看着，皓儿毕竟还小，紫嫣那句直截了当的“死了”，未免伤了稚子的心。于是缓步走近她身边，说道：“皓儿尚是孩童，你是母亲，何必用这等严厉的口气跟他讲话。”皓儿哭了起来，小脸上沾满晶晶的泪珠，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为什么父皇会死？皓儿不要父皇死……”“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了。”紫嫣的神色一沉，她握着皓儿纤细的手臂，似乎尤其不喜看到皓儿哭泣的样子，冷言冷语道：“不许哭！我的儿子，这天下未来的帝王，怎么能是这般一副哭哭啼啼的软弱样子！”皓儿神色极其清拗，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他固执地大喊道：“皓儿不要当皇帝！皓儿要父皇！”紫嫣面容阴郁，湛青若乌云积雨，听到皓儿喊一次父皇，她眼中嫌恶之色就加重一分，大声叱道：“哀家说过了，当不当这个皇帝由不得你！”我看得出，紫嫣是在强行按压住心头怒火。面前的这个人，三番两次地顶撞她，若不是她的亲生儿子，那还能到现在还是安然无恙？

我心底隐忧，宫人都在暗地里道，紫嫣是皓儿的生母，但皓儿就是不与她亲近，倒是愿意亲近他一年见不上几面的父皇。我看了看紫嫣，又看了看皓儿，忍不住黯然默叹，真是冤孽啊。

眼看着他们母子两人剑拔弩张，气氛厉如绷弦，若是再争执下去，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势必难以收场。

我拿起外裳裹住皓儿的身子，温言道：“皓儿，你听话，你的父皇确实已经去了，再执拗，再难过也是没有用……”皓儿的眼中透出恐惧之意，犹如受惊的小兽般瑟缩在我的怀里。他的双臂抱住脑袋，无助地摇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最不愿意想起的事。他长长的黑睫毛覆在略略苍白的眼睑上，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愈加显得清澈而无辜。

看着皓儿反常的样子，我一时愕然，柔柔地抱着怀中温热又微凉的身体。然而，他后面喊出的那些话，才是真正的石破天惊。

“父皇是被人害死的……”“父皇喝了那碗药……他就死了……”“我亲眼看到的……”紫嫣的面容煞白，如是被人狠狠掐住脖子后，脸上血色顿失的模样。

我闻言，心神大震，险些就抱不住皓儿，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我的怀抱，朝着紫嫣冲去，手脚拼命地踢打着，撕心扯肺地喊道：“母妃……是母妃你……”“皓儿住嘴，不可乱说！不是这样的，不是……”我顿觉事态的严重，下意识地捂住皓儿的嘴，不让他再出声。皓儿是倔强的性子，他在我手掌上用力地咬了一口，迫使我松开了手。

“母后……”皓儿转首，那双汪汪的眼睛看着我，青稚的嗓音中带着不解，“父皇对母妃确实不好，但是父皇对你很好，为什么父皇死了，母后竟也是无动于衷……”我大脑轰的一声，一贯维持的冷静和镇定，在稚子几句天真的质问面前，竟是不堪一击，在一瞬间，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纯真无邪的眼睛，手臂一松，让他挣脱出去。

“我亲眼看到……母妃你把药端给了父皇……”皓儿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眼角有一丝恨意沁出，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挺直脊梁指着紫嫣喊道。

“够了！”紫嫣怒声喝止了他的话，明眸中如两团碧莹的磷火在烧，白皙光洁的额角青筋隐约。相处至今，我从未见过紫嫣如此，已是怒到极致的标志了。

她疾步走到皓儿面前，青丝高髻间金凤纤纤的羽翎兀自颤颤抖动，影子兜头兜脑地洒在他幼小的身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孩子，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现在他，竟然视她如仇人，为了他那个所谓的父皇，视她如仇人！

一向心高气傲如紫嫣，这让她如何忍耐？

“我今日就告诉你……”紫嫣浑身迸出冷厉光芒，盛怒攻心之下，现在的她，完全被满腔满肠的怒火控制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高奕槿他根本不是……”“紫嫣！”我惊惧万端，出声截断紫嫣后面的话，我一个箭步跑向她，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这种话也要在他面前说吗？”见到这样的情形，紫嫣身边的心腹宫女绛雪，不由分说地将皓儿抱起，带进内室去了。殿中寥寥几名侍从也都撤了下去，临行前，我看了那几个侍从一眼，听到那样的话，他们的命怕是也只有这一时半刻了。

紫嫣一把甩开我，那表情如是发着狠，双手痛心疾首地捶向胸前，笑意凄凉地道：“姐姐明白我的心情吗？我的亲生儿子，居然为了他的父皇，他那位所谓的父皇，这般地恨我！”“紫嫣！”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目光直直地钉在她身上，“皓儿说的话可是真的？是你毒杀了皇上？”自从听到皓儿喊出那句话，我就觉得心腑间一阵阵地发冷。当初我问紫嫣，奕槿是为何而死，紫嫣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是被灵犀所害。那时我已隐隐地猜到了一点端倪，但是想不到，这一刻真相赤裸裸地揭露在眼前，竟是这般的狰狞喋血。

紫嫣尚是余怒未消，朝我说话的口气颇冲，挑衅一般地道：“是我又怎样？但是如今天下人却只知道弑君的人是上官婉辞！今后千秋万世的人，也只知道轩彰帝是死于上官婉辞之手！”她此时的神情是如此的狂狷，如此的恣肆，我和云嬗俱是震惊。

我不去看她，恓恓垂眸，亦是掩藏不住那一分的沉痛，语调中蕴了辽远的苦涩，“紫嫣，皓儿他只有六岁啊。在你眼里，皇上他算不得什么，但是在小小稚童的眼里，却是他最敬仰最倚仗的父皇。”紫嫣睨着我，咄咄逼人地道：“皓儿是只有六岁，但是他迟早都要成长为一个男人！作为男人，就要有所担当！”“呵呵……”我听到紫嫣的话，踉跄地后退几步，连连冷笑，“担当？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么有担当！”紫嫣察觉我神态有异，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看着那张与我极相似的脸庞，心中没来由地升腾起厌倦和失望，我转头朝着一脸错愕的云嬗，极力平息着胸臆间的激荡，说道：“云嬗，你跟她说了吧。我倒要看看，你是要有怎样的担当？”云嬗瞪大眼睛看着我，自容貌毁后，她的脸本是有些骇人，如今更是扭曲得透出一分诡异，张口结舌道：“萧隐……死了……”闻言，紫嫣一双黢黑的瞳孔猛然紧缩，趔趄着朝后退了一步，撞上了紫檀木桌，震得上面的茶盏碰撞出一阵脆响，她发狠般地将其尽数拂落在地上，嗓音尖厉无比，“你说什么？”云嬗的脸上反倒呈现出一种消尽悲喜的漠然，“萧隐哥哥就死在曲源城中，你想不到吧，他也在那里，当你下令封死官邸，用火药将其夷为平地的时候。”“你为了一时屠戮之快，所有违抗过你的人，统统不得好死，连个全尸都不给留下。”云嬗一时悲恸，如是崩溃般地且哭且笑，但看向紫嫣的目光却是灼热地要烧出火来，“我劝过哥哥不要去曲源城找你。你是何其厉害，只会是你杀了别人，别人哪里杀得了你？但是他太傻，还是去了……”紫嫣的面色倏地一白，脊梁依然挺得笔直，明明是身形纤细单薄的女子，却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错觉，乌黑的发，乌黑的眸，衬得那一张雪白脸越发清冷矜贵，难以触及。

我想到了云嬗先时说的一句话，她这辈子做的孽够多了。走到这一步，真当是无可奈何了。

我扶着云嬗的手，朝着殿外走去，跨出大殿的时候，我加在云嬗手上的力道一重，险些跌倒而去，此时我的脸色亦是惨白得无一丝血色，回首看到敞开的殿门里黑洞洞的，如是深不见底。

大概过了很久，我看到紫嫣走了出来，她此刻的神色，跟先时进去时别无二致，依然雍容端庄，风仪高华，或许任何的情绪，都掩藏在一袭看似无懈可击的冷傲之下。

她说道：“三日后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候在殿门外的那个老太监似乎还有迟疑，紫嫣如是看穿旁人的心思，眼中厉芒犀利地扫向一行人，掷地有声地道：“他若不愿意，绑都要给哀家绑到龙座上去！”宫室之外，终年不落的繁木森森，九鬟错落的窗格笼着支离的暗影。空气依稀弥漫着烟草衰微时独有的清冷孤寂，夜凉如水沉沉地漫上肌肤。我的步伐极轻，落在铺地的厚厚锦毡上悄无声息。

未点灯，殿中那些富丽堂皇的摆设在地上落成一团团灰墨色的影子，狰狞地纠缠在一起，长夜无月亦无星，唯有积雪上的反光漏进来。

尚在守孝期间，通体缟素未曾除下。她背对着我，伶俜地站着。下颌尖尖，半边侧脸让迷蒙的暗色渲染得如虚如幻。纤细清瘦的身量如崖底幽花，仿若一缕微风就能吹折单薄无力的茎秆。但她站在那里，偏偏纹丝不动，就连衣袍上细微的褶皱都无。

我驻足良久，朝前迈了一步。紫嫣眼角余光一侧，冷然道：“你不要过来。”她的话意柔柔淡淡，不是严厉生硬的口气，却透出冷漠、淡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