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期盼，他的哀求全写了脸上。他的目光传递着特别的爱。我看不到了他的显赫身份。此时，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渴望给自己漂泊的灵魂寻找一个安放的地方的慈祥长者。可是，我说你走吧，别让我妈看到你。

他摇头。他的一只脚在门里，另一只脚在门外。他说，只是想来看看你们。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中隐藏着的爱是固执的，坚决的。我说不服他。他也说不服我。

你再不走，我说你是劫匪。我说。

那我走吧。他叹着气，把手中提的水果袋子要朝门里放，我却又吆喝了一声。他转了身。他脸上阳光般的笑容被一团浓云遮住了。他的步子蹒跚，每行走一步都十分吃力。自始至终，我为什么要拒绝一种善意的关怀？这是自我防卫吗？我伤感地用双手紧紧地抓住门。

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母亲的眉头凝结的一疙瘩阴云就像产生了雷电，击中我的脑门。她急速迈来把门打开叫着，宇亮，不要走。

他回头，又急忙从楼梯口退了回来。回到门前，他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见我的。

她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羞得脸上飞出了两朵红晕。

他进了屋。

在他把手中提的袋子放下后，他一边搓手一边打量着屋子。她把一只凳子搬给他，让他坐。

他没有坐。

他习惯性地打着手势说，这房子太小了，应该搬到大房子里去住。

他的手势，他的话语触怒了我。我说，你出去，我讨厌你！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当老板，开着自己的车，体体面面吗？没那回事。我讨厌你。

住口！他是你爸！不要用这种态度来跟你爸说话！母亲吼叫了一声。母亲平时说话的声音细小。只有在碰到我说父亲不是的时候，他才对我大声吼叫。在她心里她从未怀疑过父亲对她的爱——这我懂。

这是母亲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是自己的爸爸。我应该高兴吗？我掐着自己的脸，拽拽自己的耳朵，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我说妈，你是不是糊涂了。我这么年没爸，你也没丈夫。实际上，我早已听人说我爸死了。可你说我爸只是工作原因，不能常回家看我们。你无非是为了让一个孩子不失望，是不是？现在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爸爸？这可能吗？天空只会落雨，不可能凭空掉下来一个爸爸。别再对我说善意的谎言了。我已经长大了。

我真的是你爸。我和你妈只是因一些原因彼此分开了。分开得实在太久。到我们都一把年纪了才再次见面。连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这是真的。水水，你记着，你有爸爸。你是长大了，就长这么大了，爸爸欠你的实在太多。我很高兴。我们能够重逢。我得感谢你妈为我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

你等等，不要说了。江先生。我看你是弄错了。我妈年轻时可是个大美女。你看没有希望把小靓妹弄到手了，就对大美女起了歹心对不对？看看你那色眼。我从一开始认识你就不喜欢你。你是骗人的。我不会相信。

我的确是你的爸爸。

不，你不是。如果你是，这么多年你都到哪里去了？为何丢下我和我妈？为何为何？

我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墙角看着江宇亮，想抱住他一声声地叫着爸爸，说想他，想他，可眼睛里全是陌生。我觉得这是可笑的。江宇亮，一个偶尔碰到的男人怎么可能就会是我的父亲？真有这等事？我可接受不了。我的接受努力再强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主要是不习惯。不敢相信。

江宇亮蹲在我的身边，他为我擦掉了脸上的泪。他的手按在我的脸上的动作很轻。不焦不躁。不慌不忙。但我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和郑一凯的目光同样温暖。我细细揣磨这温暖之中又有什么不一样。我怕被他的温暖的目光熏染，自己真的就一下子认了。我怎能一下子就认一个小时候没给我换过一次尿布，读书时没为我缴过一次学杂费，基本上是我不了解不认识的父亲呢？

不能。不可能。

母亲说，水水，请你理解你的父母好吗？

§§§第九节

15

江宇亮是母亲二姨的儿子。两家人感情不和。

小的时候，母亲就喜欢去跟她的表哥江宇亮一起玩耍，却总是被外婆阻拦。

外婆是个非常善良温柔的女人。比她年小一岁的妹妹（江宇亮的母亲）是继母从别处带来的孩子。妹妹个性好强，从小到大凡事与姐姐争夺。两姐妹同样喜欢着外公。当外公决定娶外婆为妻后，争风吃醋的妹妹，曾要害死外婆。有一天，她拿着一把戳向外婆的脖子。幸好外公看到的及时。外公的一巴掌打了过去，并说你是一只狐狸精，太狠毒了。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我本来对你有好感。现在，你就死心吧。我这一辈子心里就只有你姐姐。

外公当时是年轻的村支书，也是当地惟一读书最多的人。他的一番话刺伤了外婆妹妹的心。从此，她不认了姐姐，也恨外公。

外婆和外公婚后三四年才有了母亲。而她的妹妹在他们婚后不到一年也已很快出嫁，第二年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父亲姓江，便取名叫江宇亮。

母亲与表哥江宇亮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条小河边。那时母亲五岁。他把她带到了他家。外婆找到母亲时，母亲蹲在江宇亮身边专心致志地看他叠纸飞机。外婆被妹妹嘲弄了一番。嘲弄她生不出儿子。

外婆忍气吞声地把母亲领回去，就不允许母亲再到表哥家了。

两家人村里村外，相隔二三里路。表哥的纸飞机吸引着母亲。母亲就趁外婆没有发现，一个人偷偷地跑去。

母亲和表哥在他家的大院子里放飞着叠好的纸飞机。望着纸飞机在头顶回旋，母亲时而沉思，时而乐呵呵地笑。纸飞机承载着母亲的第一个梦想。

表哥不仅会叠纸飞机，而且还会折叠纸船和一些小动物。一张张废纸在表哥的手中变得美丽起来，母亲觉得特别神奇。在河边，表哥像一个小英雄，挽一挽裤腿，跳进河水中捡拾被岁月的河水冲洗得又圆又滑的小石粒，或摸出一条鲜嫩的小鱼。

在母亲的眼里，表哥无所不能，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

河水涔涔地流，柳风把河水吹皱。童年的歌谣伴随欢淌的河水和天空的流云，在母亲的心中像红彩带一样飘起来。

从她家到他家的路要经过一片荒山。山风吹来，绿草摇头晃脑地发出阵阵怪笑的时候，在路上一摇一晃的小小的母亲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绿草是在热情、友好地跟她打招呼，就更加大胆地朝前走。

有时候，母亲在表哥家一直玩到天快黑了才回到自己的家里。

一次，母亲偷偷去表哥家的事情被外婆发现了，外婆就用竹条把母亲痛打了一顿。竹条抽红了母亲的手和屁股。打完之后，外婆心疼得抱住她哭了。

后来，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母亲要担当起照顾弟妹的家务，就很少去表哥家。

母亲跟表哥江宇亮相恋是从高中开始。他们分在同一个班级，两人都是班上的学习骨干，经常在一起探讨问题。一来二去，擦出了爱情火花。

读大学时，他们一个读理科一个读文科。虽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时常保持着联系，并且爱情的火焰在他们的心中越烧越烈。在大学里，他们彼此鼓励，努力克服生活中、学习上的困难。他们打算大学毕业后就向家里说明，两人私守终身。

然而，大学毕业那一年，他们满怀喜悦的心情把他们的事情告诉家人时，得到的是一片冷眼。

外婆把母亲关在屋里了好几天，让母亲反思。

母亲不会因为阻拦而放弃自己的爱情。几天来，她静静地给表哥写诗，写信，在纸上倾诉对他的爱。

几天后，他们见面了。在一排竹林旁边，他们拥抱在了一起。

16

母亲与表哥商量，他们一定要说服自己的父母，不可放弃。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的。地里的庄稼长势旺盛。每一根玉米秆上结了一个或两个玉米棒。玉米棒裹着层层绿色的外衣，个个壮实，如憨头憨脑的小伙子，日渐成熟。

母亲和表哥一起迈步在地边的小路上。他们为现状忧虑，也为憧憬的爱情未来感到内心甜蜜。

回到家后，母亲立刻向外婆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外婆先是一愣。接着说，你若真要嫁给他，我就不活了。

母亲说，若你们不答应我就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回来。

外婆说，江宇亮有什么好？他是你表哥，再说我跟你姨也好久不来往了。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

母亲说，我就看上他了。我跟他没有血亲关系，可以在一起的。你只是私心重。

外婆说，好啊，你竟然这样说我。家里砸锅卖铁供你读书，你竟然说出这番话，你走，就只当我们没有生过你这个不孝的女儿。外婆气乎乎地用手指着门外。

爹，难道真的你也不同意？母亲用哀求的目光又望着一旁的外公。因母亲是家里的长女，她和江宇亮又是当地惟一的大学生。她一直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外公外婆的每一句话对她来说都非常重要。然而，跟外婆一个鼻子孔出气的外公扶了扶老花眼镜，摇了摇头。

走就走。母亲撂下这句话就奔出了家门。

乡野的午后，太阳似乎要把整个大地烤成焦炭，再燃烧。知了守在枝头，一声声地嘶鸣。

母亲的身影在阳光下就如一团火红的花，也将燃烧。她一直跑到屋后的山上，呆在树林中的一个窄小的石洞里。

石洞虽然被树木遮挡住了阳光，但仍旧如蒸笼似的，不改躁热。母亲靠在洞里的石头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母亲的耳边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她揉揉惺忪的眼，又揉揉被坚硬的石头垫痛了的头，站到洞口。

天色泛白。一片片晚霞如件件粉色、橙色的美丽裙子搁在了山顶上，伸手可触。

一些戴着草帽的男男女女正扛着锄头、挖镢匆匆忙忙地从山上朝回赶。

快，快一点！快一点回来哦！村上村下喊叫声一片。这闹哄哄的情景，像村里又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不一会儿，母亲终于看清楚，一些人已出现在自家的院子里。

晚风肆虐地刮起来了。母亲的长发在风中舞动。她急忙下山。

在家里，男女老少的村邻围了满屋。外婆躺在堂屋正中的竹席上一动不动。她的小儿子和二女儿正放声恸哭着。

外婆死了。用一包敌敌畏结束了自己年仅四十三的生命。

母亲不相信，不相信外婆真的会离开家和她的儿女们。她双脚如灌了铅，艰难地走去站在一边浑身发抖、呆若木鸡。听她的二妹水馨说后，她慢慢地跪下来。然后，她扑去抱着外婆的头边哭边摇。

都是你，是你把娘气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娘也不会走上这条路！还我娘，还我娘。是你害死了娘。我恨你。面若桃花的水馨挂着一脸泪水推了母亲一把。水馨愤恨的眼神和正发抖的嘴似乎要把母亲吃掉。

不，我没有害死娘。没有。娘，你醒醒啊。母亲哭喊着，又一次抱住了外婆。

§§§第十节

17

外婆在三天后下葬。葬在坡中的一块玉米地里。

外婆下葬后的第一个晚上，母亲披戴白孝，长跪在她的坟前一直不肯离开。

小弟水坚来到了姐姐的身边。

水坚还在读小学。

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子女。除了母亲和二妹水馨，小弟水坚外，还有三弟水勇和四妹水涣。

水坚才十一岁，聪明好动，在校师生们都非常喜欢他。水馨是一个十足的山妹子，她只读了两年书就在家帮着干活，其性格直爽、泼辣。水勇也只读到小学毕业便经人说情，到了村合作社做事。水涣还在读初中。外婆自从嫁给外公，里里外外操持家务，坡上坡下拚命地干活。周围知道外婆的人都称赞外婆能干，可她没有享一天的福就撒手人寰。

水坚说，娘咽气前念着你的名字。

水坚的话让泪已干的母亲愣了好久，她一遍遍地回忆着外婆生前的英容笑貌，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夜空苍茫。玉米地的青玉米秆穿上了黑衣。在外婆的坟头放有几个花圈和点起了一盏小煤油灯。

水坚劝着，姐，回家吧。

母亲说，不，我要陪娘。

水坚说，回去吧。娘有天上的星星作伴，有灯陪着她，不会孤单的，不会害怕的。

姐弟俩抱住哭成一片。

外婆的死因为母亲，从来没有骂过母亲一句话的外公眼里一下子容不下了她。

当晚，母亲和小弟水坚回到家里，外公的态度不冷不热。

外公的身体几乎垮了。一连几天，他不吃不喝，也拒绝跟母亲交谈。

家里的气氛沉闷得很。终于在几天后的中午，外公对母亲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外公冷若寒霜，眉头紧皱，说出这句话似乎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旦出口，又好像已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果断决定。

母亲跪在了外公的面前。她说，请你不要赶我走，我以后会挣钱来孝敬你。

爹不需要你来孝敬。娘是为了你死的。我这辈子不会原谅你的。水馨的话，再一次给母亲的心里泼冷水。

外公把手摆了摆，让水馨闭口。他说，水青，你起来。你不该谈一场那样的恋爱。现在我要告诉你，你可以去跟他在一起，但从此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

外公的绝情让母亲已死心，她立刻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姐，你要去哪里？我不让你走，不要走！时隔多年后的母亲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她收拾了几件衣物，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出家门时小弟水坚哭诉的模样。

水馨是蔑视的。水勇和水涣则一幅冷眼观戏，麻木不仁的姿态。只有水坚让母亲放心不下。母亲说，请你记住，好好读书，做个有志气，有出息的孩子。姐相信你。

那天，是一个阴天。乌云密布的天空仿佛要塌下来。蝉停止了啼唱。一场风刮过，一些家畜在农家院子里欢跑，如正在进行田径赛。

雷鸣着，其声如农家正在摆酒席拉桌子的声音。闪，像一条银电鞭，时而抽打天空。

母亲的心中产生惟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表哥。

18

请你带我走，马上带我走。母亲对自己的表哥说。

河边的垂柳弯着腰。婀娜的柳枝如纤纤玉女，正在参加一场歌舞晚会，在风中狂舞和欢歌。

母亲和表哥站在河边，各自心事重重。

他突然一把捏住了她的手。为了他，她已一无所有，他不能再让她受苦了。他说，今后，你就是我的人。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点点头。失去亲情，让她体验了肝肠寸断般地痛苦，而爱情的浇注，如一罐蜜，给她的心头带来一丝丝清甜。

她望着他的眸子说，我相信你。

他要带她回家。

然而，他把她带到自家的门口却被他的婶婶拦住了。

你不要把这个丧门星带到家里来。这个家不欢迎她。他的婶婶横眉竖眼地说。

婶子啊，大姨死了，大姨父把水青赶了出来。她是你未来的儿媳妇啊。他说。

她跟我们没有关系。他的婶婶说话干脆。性格倔强的他便拉着她扭头就跑。

雨下了起来。

一场及时雨，使干燥的大地得到了一次深层滋润。

他和她无家可归。他们牵着手，奔跑在一条山路上。

山路上的雨水汇集成潭。他们浑身是水。

她问，我们该怎么办？

他说，紧紧地拉着我。有我。我们一起创造我们的幸福。

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慢，跑一阵子停下来相互抱着，然后又接着跑。

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所房子。

那是他小时候就读的学校。学校已搬迁到新建的砖房里去了。只留下了两大间空空如也的破旧土瓦房，在风雨中飘摇。

可是，他和她相视一笑，走了进去。

终于不淋雨了。她高兴地说。

雷雨继续疯狂地怒吼。天地如在上演一出精彩的的悲喜剧。

他捧起了她的脸。

雨过天晴后，她换上了随身带着的一条裙子，把淋湿了的衣服晾晒在房子外面的一块石头上。

他的衣服也脱了拿去晾晒了。他的身上只剩下了一条三角内裤。

他们背对着背笑着，时而扭头交换爱意的目光。

她说，有你，不管在生活里遭遇了什么，真的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