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这么爱我为什么

作者:卫宣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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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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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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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30字

她4岁的时候就开始明白,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有高大伟岸的父亲和温柔慈爱的母亲,她也有,但她的父亲是个干瘪瘦小只有一只手臂的男人,她的母亲是个流着鼻涕满村跑的痴呆女人。别的孩子有零食有好看的花衣裳有铁臂阿童木,她有洗不完的锅割不完的猪草。她生日时大姨送给她一个漂亮的蝴蝶发卡,她一直舍不得戴,偷偷压在枕头下,却被她的傻娘翻出来,砸得片甲不留。别的孩子躺在爸妈的怀里撒娇的时候,她正踩着小凳子在灶台上擀面条,做好了饭再扯着嗓子满村喊跑丢的傻娘。她听邻居的大娘讲,父亲是个孤儿,从小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父亲20岁那年去外地打工,被机器绞去了一只胳膊。因此,父亲一直到35岁还没有讨到媳妇。那年,父亲在城里为姥爷的新房装修,姥爷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那四个孩子个个聪明能干,只有最小的女儿又呆又傻。姥爷看父亲老实靠得住,就把傻闺女给了他。父亲是个沉默孤僻的男人,他早早地教会她洗衣做饭,教会她帮傻娘洗脸喂饭换衣服清洗大小便。然后,父亲就把她和母亲留在家里,自己出去打工。


她不喜欢这个严肃黑瘦的男人,虽然他每次从外面回来,会给她买一小袋瓜子,或者带几本破旧的连环画。会用他完好的那只手,牵着她去街上喝一碗廉价的牛肉汤。可他从来都不知道,她被开水烫破的腿,被镰刀割破的手,被淘气的孩子打破的额头,是怎样流血,愈合,结疤,在心底留下伤痕。生活的贫苦和艰辛并没有阻止她一天天长大,随年龄一起成长的是屈辱的记忆。她不止一次地从那些顽劣的小孩儿的围攻中救出被打得抱头蹲地的母亲,她像一只全副武装的小母鸡,试图用自己赢弱的翅膀去保护母亲。但结果,她总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而母亲,只会拍着手围着她转,嘻嘻哈哈地傻笑。她不恨那些欺辱母亲的大人小孩,也不恨残疾的父亲痴呆的母亲,她只恨姥爷。若不是他当初硬把母亲许给父亲,就不会有她,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屈辱和痛苦。可是,想要什么样的父亲和母亲,这是自己能够选择的吗?暗淡的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还有一个大姨。大姨从来没有来看过她,但是每年她生日那天,父亲会给她换上红格子的连衣裙,穿上白色的袜子黑色油亮的小皮鞋,把她打扮得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然后带她去大姨家过生日。当然,那些裙子皮鞋,都是大姨买好让父亲带回来的。


大姨是个优雅漂亮的女人,她穿得体的旗袍,尖尖的高跟鞋,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看到大姨,她总是想到自己穿着破旧衣衫,肮脏的脸上流着永远都擦不净的鼻涕的母亲。她想,同一个母亲怎么能生出如此截然相反的两个女儿呢?每次她去,远远的,就看见大姨立在小区的门口,焦急地盯着她来的方向。看到她,大姨的高跟鞋再也敲不出有节奏的步履,她那么急切地扑过来,想去抱她,又觉察出父亲冷漠的目光,看看父亲阴沉着的脸,手便又尴尬地缩了回去。她看见大姨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只是拉过她的手,说,宝丫,跟大姨回家。她的名字叫唐素云,是父亲给取的。但是大姨一直叫她宝丫,大姨叫她的时候声音那么柔那么暖,很甜很甜的滋味,一直浸到她的心底去。她想,只有母亲对女儿最温柔的呼唤,才是这种味道吧?可是,宝丫,她是谁的宝呢?大姨总是做出一桌子的好菜,不停地问她喜欢吃哪个。她想说,哪个都好吃,因为那些菜都是她从来没吃过的。但是她不说,只是低着头,很温顺地把大姨夹到碗里的菜统统吃光。她能感觉到,每次从她进入这个家开始,大姨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


她吃饭,眼睛转到哪盘菜上,大姨就马上把那个菜夹到她碗里;她喝水,大姨兑了凉水怕凉,兑了热水又怕热,反反复复,有几次甚至失手打碎了杯子。那次,大姨在给她洗澡的时候,看到她身上那些疙疙瘩瘩的伤疤,问她疤痕怎么来的。她就认真地指给大姨看,哪个是做饭时不小心开水烫的,哪个是她保护母亲时被村里的小四用石头砸的……大姨为她搓背的手不住地抖着,终于慢慢地停下来,然后突然就抱住她哭了。大姨说,宝丫,我可怜的宝丫……大姨冰凉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她迟疑了很久,才伸出小手,试探着抹去那张脸上的泪。她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大姨,为什么你不是我妈妈?大姨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12岁之后,她就不肯再去大姨家过生日了。大姨有两个女儿,穿漂亮的公主裙,扎很精致的发辫,她们会说流利的普通话,唱她听不懂的外国歌,会弹钢琴会画画。她什么都不会,她坐在大姨豪华得像宫殿一样的客厅里,手足无措。她看到父亲和自己的脚在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的黑黑的脚印,那么刺眼,刺痛了她的心。如果贫苦和幸福没有对比,她也能安然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大姨,她那么残酷地将美好的生活展示给她,让她知道原来人还可以享受这样舒适的生活。大姨以为那是对她的怜爱和疼惜,却不知道,那只是更深地照出了她的卑微。她的性格倔强而自尊,她是学校里最刻苦的学生,因为她渴望离开,离开父亲母亲,离开那个充满苦难给她无数屈辱的家。而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是她离开的唯一途径。她没有想到,最后使她离开的,竟是一次意外事故。14岁那年夏天,她去村后的树林里找母亲,没找着母亲,她却从山崖上摔下来。右腿骨折,打了厚厚的石膏。她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大姨。大姨面容憔悴,乌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苍灰色,有几缕从鬓角散落下来,满目凄然。大姨抱着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宝丫,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再不让你离开我了……父亲蹲在角落里,沉默无语。她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大姨衣不解带,在她的床前守了两个月。


喂她吃饭,给她扎漂亮的小辫,给她熬排骨汤,低声下气地请求护士给她轻些扎针。父亲几次要替换照顾她,大姨都不肯。大姨的目光里总是含着深深的歉疚,躲躲闪闪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出院那天,父亲来接她,大姨很固执地要把她带回自己的家,父亲坚决不同意。两个人在病房外,开始只是小声争执,后来就大吵起来。然后她就听见大姨歇斯底里地哭着说:我把好好的孩子交给你,你把她弄成这个样子,你还想怎样?要不是因为我妹妹,我能舍得把自己的亲骨肉往虎口里送……她的头“嗡”地一下就炸了。竟然是这样,虽然她幻想过很多次,如果大姨是她的母亲,她该有多么幸福。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是她的女儿,而且,自己只是一个牺牲品一个交换的筹码。她抓起手边的茶杯,“啪”地摔碎在门上,她说,我不去你的家。她最后还是跟着大姨去了城里的家。因为她摔坏的腿还需要继续治疗。医生交待要定期来复查,否则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贫苦的家,离开了她痴傻的母亲冷漠的父亲,可是,当她享受着大姨无微不至的照顾时,她觉得她和大姨这个她本应该叫母亲的女人,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她始终不肯改口叫她妈妈,仍然叫她大姨。大姨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傻娘不会生孩子,她父亲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几次要把傻娘送回来。当时大姨违反计划生育又生了她,姥爷一看又是个女儿,就和大姨商量把她送给他们,以便将来傻娘跟前有个人照顾。大姨死活不同意,谁都知道,把孩子扔到那样一个家里,无疑于往火炕里推。可是姥爷给大姨跪下了,姥爷说,爸求你……她默默听着,没有任何表情。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的生日要由她给自己过,明白她那些爱怜专注的目光,明白为什么她从来不去看她。但是,她不会原谅她,她恨她。大姨努力地想补偿她,送她读最好的学校,她喜欢音乐,大姨就请了最优秀的钢琴老师教她弹钢琴。


有时候大姨会抱着一兜水果走几站路送到她的学校,她想像不出,一向注重仪表又晕车的大姨,怎样一步一步从城东走到城西,只是为了给她送喜欢的水果。逢着双休日,大姨早早就去菜市场,买回她爱吃的菜,自己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地做出一桌子,尽管她吃不了多少。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说,晚上老是失眠做恶梦,隔天下课时,便看见炎炎烈日下,大姨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抱着一个枕头等在学校门口。大姨得意地拍着枕头说,里面都是花瓣,我求了好多人才弄了这么多,治疗失眠效果很好咧。她就这样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开始重塑自我,读了重点大学,能说五种语言,弹得一手好琴,出入高档写字楼,知道哪个店的烤牛排最好吃她终于彻底溶入了这个大城市,变成了一个优雅美丽的城市姑娘。但她仍然恨大姨,如果不是她从悬崖上摔下来,她的一生也许就沉寂在那个小山村了。她用险些失去一条腿的代价,改写了自己的命运。她和大姨说话从来没有超过5句,工作以后就自己搬出去住,大姨打几次电话,她才极不情愿地回来一次,她不愿意看见大姨谦卑讨好的目光。


后来,索性远远地嫁了,再也没有回去的理由。28岁那年,她有了自己的女儿,看着怀里这个粉团一样的小人儿,她心里溢满了甜蜜。大姨千里迢迢地赶了来,帮她照看孩子。孩子整夜整夜地哭,大姨怕惊扰她睡不好觉,等孩子吃完奶后,就抱到自己的房间里。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来,大姨房里的灯还亮着,她悄悄过去,看见大姨正抱着孩子在房间里来回悠着哄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丫头,不管你妈将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一定得原谅她,不然,妈妈的心也会很疼的。世界上没有不是的妈妈,不管她做了多少错事,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她对你的爱啊……灯影里,大姨曾经修长挺拔的身影有些佝偻,步履有些拖拉,大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大姨转过头看见她,呆了呆,尴尬地笑着说,怎么不睡呢?孩子我看着呢,没事儿。她走过去,轻轻环住大姨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哽咽着说,妈,你为什么这么爱我?那一声“妈”,在隔了28年之后,终于从她的嘴里喊了出来。母亲一怔,身体颤抖了一下,继而笑着,眼中含泪,缓缓答道: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孩子就是父母欠下的债,要父母用一辈子的爱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