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楚伊要嫁给长广王的消息不胫而走，往日已失却了联系的众亲戚好友，此刻忽然都熟络了起来，短短一个月间，他们登门拜访络绎不绝，几乎将胡家的门槛踩断。

胡楚伊看着父亲那因着谋生而伛偻了的腰蓦然直了起来，而脸上也泛起了久违的光泽，她心中有着掺和着酸楚的欢喜，而看着这般热闹，更是觉着时间冷暖炎凉，不过如此。

这一日，胡楚伊看着父亲揣了包裹悄然出了府邸，她一时好奇，便带着阿烈偷偷尾随，却看着父亲七拐八弯，原是走进永巷的一幢旧民居。

一个十七八岁的郎君扶着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老妇人迎向父亲。那个郎君有着和胡君璧一般俊朗的眉眼，当胡楚伊看着那个老妇人抚摩着父亲面容、热泪划过苍老面容的时候，忽而惊觉眼前这个老妇人竟然就是幼时曾见过的——父亲的表妹。而如今她竟是这般老了，远远看去便若父亲的长辈一般，想着这些年的日子必是不大好过。

阿烈偷偷向胡楚伊打了个手势，问道：女郎，可要禀告夫人么？

而胡楚伊只是凄然摇了摇头，她恼恨父亲，却到底也是可怜他，不过是想用一己之力撑起胡家，不过自不量力，而辜负的却是两个女人的一生。

这日胡楚伊带着阿烈回来，撞见了正是在外面走马斗鸡回来的胡君璧，她正是心情郁郁，见得胡君璧这般灰尘扑扑的模样，更是没了好气的样子，便一提衣摆，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这都要走了，家里就你一个及笄男子，你怎么到现在还这么胡闹？你这般模样，让我如何放心离家？”

而胡君璧提着个酒壶，身上兀自带着酒气，他的丹凤眼斜斜一瞟，笑道：“谁说胡家就我一个及笄男子？你忘了我们还有个大娘，她的孩子也该是十八年华，想必如今也是个好儿郎了。”

胡楚伊想到刚刚见到的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樱唇微启，却一时不知该说何话。

而胡君璧踏上一步，夕阳西下，直将他八尺长的身高拉成冗长的阴影，将阿烈娇小的身躯笼罩其中，他斜睨着他，喷着酒气说道：“然则，你已决定随着楚伊到广平王府么？”

阿烈面对胡君璧的沉重压迫，却只是神情冷竣，半晌才点点头。

胡楚伊默立在二人身侧，闭上眼不忍去看两人此时该是别离时的无尽伤感，而她只听得胡君璧一声喟叹，这般绵长，透着无尽的愁苦，在此后的岁月里，时时浸淫着她的骨髓。

那些日子里，除了她那些久违谋面的亲戚，来得最为热络便是府中的姑姑。王府中来的姑姑唤作阿茹娜，约莫三十岁年纪，行容举止，端正大方，令人起敬。她率了府中仆妇拿了聘书来了胡家，向胡延之拿了胡楚伊的生辰八字，又叙叙问了胡楚伊平日脾性喜好，方才回府中覆命去了。

而芦氏往日尚自诩芦胡二家百年世家大族的身份，对高家这近十年因着自立为王的新晋贵族尚有些看不起，而直到见到了不过一个府中下人都有这般气度，方才心折。

其后长广王的聘礼便络绎而来。胡家已然贫寒，自是不能再为胡楚伊准备像样的嫁妆，但是长广王高湛的三书礼聘却是极尽丰厚，除了常备的酒、羊、雁、采、钱、米均以车载运到胡府，马匹、布帛、金银珠宝更是不在话下，甚至便连该由娘家准备的凤冠霞帔、金钗银饰也一一备齐。

芦氏隐隐有些不安，便私下问胡延之道：“高九郎（高湛排行第九，故称九郎）这般，我等若无相应回礼，楚伊嫁过去可会受了轻视？”

胡延之便要举债为胡楚伊准备嫁妆，此事经府中下人传到胡楚伊耳中，她知父亲最好颜面，自己若直言相告反而会适得其反，她便求了母亲劝父亲消了这念头。

在胡楚伊眼里，这桩婚姻不过一场交易，她用世族大家的名声与高家的皇家财势做了交换，想必对方也早知自己家族的窘境，又何必要做那不自量力之事，到不若留着这些钱财为哥哥娶亲用。

芦氏见得女儿这般懂事，而见着胡君璧这些日子仍是斗鸡走马，愈发衬得不争气起来，不免叹息，“楚伊，苦了你了。可惜你这性子却不是个男儿郎……”

而胡楚伊只是一声苦笑，“这番话楚伊早与阿父亲说过，正因为楚伊是个女儿，方能做得这笔买卖，阿娘你不觉得如是么？”

芦氏怔得一怔，方知女儿为何明明临近婚期，却偏偏这般意兴阑珊的模样，原是因她将世事看得这般阴冷萧索，她叹得一声，说道：“楚伊，这便是我们女子的命，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是不知对方相貌人品如何，至少家世一隅也是得以佑护的。”

胡楚伊只是冷然一笑，那抹冷意仿若自心底蔓延开来，“然则，女儿还未过门，夫君便已有了三房侍妾，何况不过继室而已，这般嫁过去，阿娘当真认为楚伊是得以佑护了么？”

芦氏心中一酸，高家皇室的荒唐，她不是没有耳闻，可是这高湛除了少年风流，到底是没有听到其余更为过分的事情，她便只能说道：“楚伊，你嫁过去到底算是正妃……”

胡楚伊抬头轻轻一笑，噙住了眼角就要滑下来的泪，说道：“是啊，到底是个正妃呢。”可是她却想到了父亲那个行将就木的原配夫人，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着父亲的事，因着阿烈和胡君璧的事，亦是对自己嫁过去的日子的忧心，使得胡楚伊完全失却了待嫁的愉悦心情，每日只是望着窗外的潇潇雨下，黯然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