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4
|本章字节:12216字
故事开始的时候,是一九七一年,我十三岁,读初二。
我记得我们学校的样子:很大的校园,一半以上的面积是菜地和树林。菜是油菜和蚕豆,树是梧桐和水杉。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满校园金黄,蜜蜂会嗡嗡地飞进我们的教室,引出女孩子声声尖叫。五月蚕豆花开,紫色的小花甜津津的,大概学校里每一个学生都尝过那花朵的滋味。校园余下的一半面积,四分之一盖满了教室,四分之一是教师及学生的宿舍。灰砖灰瓦的平房一排挨着一排连绵起伏,很是壮观。校园的周遭是河,有水泥桥和木桥分别连通学校的前门后门。冬天河水很浅,冰面结结实实,我们上学的时候就不从桥上走,直接从冰面上滑过去,很刺激。夏天水大了,偷着下水戏耍的人很多,学校三申五令不准游泳,没用,直到有一天淹死了一个刚进初一的小孩子,大家才怕起来,再没人敢下河了,担心死鬼在水下面拽他。
十三岁的那年我开始发育,个子长得跟我母亲平齐,胸前鼓出两个尖尖的小包,把手放上去,能够摸到里面硬硬的肿块。我以为我得病了,生了肿瘤,很是慌张,支支吾吾地告诉了我母亲。母亲伸手摸一摸我,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没事。”第二天她上街买回两个小号的乳罩,白色府绸布的,让我戴上。我不知道怎么戴,拿着乳罩发愣。母亲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我的衣服,从头顶扯下,然后替我戴上乳罩,扣好背后的钮扣。
那天上学的时候,我又偷着把乳罩取下来了。乳罩丝毫没有减轻我的羞耻心,反而让我的胸部明显地挺了起来,把我衣服的前襟都顶出了一个弧度。我无脸见人。后来我没有办法,自己动手,用碎布头粗针大脚地缝了两个乳罩,前面是平的,完全地束缚住了我刚刚发育的胸部。我母亲看见了,什么也没有说。大概她少女时代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我的头发变得乌黑浓密,天热的时候,因为发根里透不进风,很容易发馊,走在太阳下,我自己都能够闻到那股热烘烘的酸味。母亲摁住我的脑袋,死命地给我洗头发,洗得不耐烦起来,索性操剪刀给我剪了个短短的“运动头”。她剪完了对着我左看右看,好像不够满意,又押着我到街边的理发店,让一个看上去和气的老师傅给我再修一修。“打薄!不要舍不得下手,她的头发太多了。”母亲说。她监督着老师傅摆弄我的头发,嘴里反复念叨这句话。
很多年中,“把头发打薄”成了母亲对我的发型的唯一要求。因为听母亲说得太多了,我有了很深的自卑感,在别人盯着我看的时候会脸红,总以为人家是看我头发的,而头发太过浓密是蠢笨的标志。
现在我的头发已经日渐稀疏。去理发店修整头发,年轻的理发师会拨弄我的头顶,提醒我说,要保养啊。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天头发掉光了,我是戴发套好呢,还是去医院植发好呢?我有点拿不定主意。
我的个子瘦高,胸部扁平,两肩微微地有一点佝偻,剪着男孩一样的运动短发,紧抿了嘴角,目光严肃地校园里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对我有丝毫的兴趣。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那件令我无地自容的事情。
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第一次来了例假。
我来了例假。我出血了。我的裤子已经湿了一片,粘乎乎的,冰凉凉的,甚至沉甸甸的。我知道我是来了例假,我的母亲在此之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询问过我,告诫过我。我没有想到例假会对我这样无情,像战争一样袭击了我,把我弄得措手不及。
我靠在教室外面的山墙上,后背紧贴着墙面,不敢动弹。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上课铃已经响过了,同学们都走进教室了,剩下我一个人面对操场站着,孤独而且绝望。我感觉血还在往下流,顺着腿根,蚂蚁一样地爬行,痒丝丝的。我的腰骨和小腹都在隐隐疼痛,酸胀,像是坠上了沉重的铅砣。我在想,我怎样才能让自己死掉,因为人死了就可以不对自己负责,那时候,别人怎么嘲笑我羞辱我,我都可以置之不理了。
阳光很好。油菜花金黄一片。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盘旋起落。几只白色的粉蝶夹杂其中,像飘来飘去的纸片。从教室前后窗里传出来此起彼伏的读书声。我听出我的语文老师的声音了,他在领诵一首毛主席诗词,用他的带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读得抑扬顿挫,非常卖力,也因此听上去非常滑稽。他是个瘦高瘦高的老头儿,我想像他驼着个背,一手抓着课本,一手别在背后,按住翘起的衣服后摆,在教室里来回走动,头一点一点的样子,心里忽然涌出一些淡淡的惆怅,好像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似的。
这时候,他看见了我。他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服,黑色布鞋,胸口的衣兜里别着钢笔,肘弯中夹了几本书,从办公室的廊下绕出来,大概准备走回宿舍去的,突然间看见了壁虎一样紧贴在山墙上的我,迟疑一下,改变了方向,穿过油菜地里的小路,向我走过来。
他一定觉得奇怪,正是上课时间,这个小女孩怎么会孤另另地站在这里,满脸惶惑,一副受苦受难的模样。也许他以为我是犯了错误,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面反省。或者我自己做贼心虚,不敢走进教室。总之,我的孤独无助的形像肯定不同寻常,他是老师,不能不走过来关心一下,问个究竟。
他那时还不认识我,因为他是高中的化学老师。可我认识他。我知道他是从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之后分配过来的,之前在海边的一个农场劳动过两年。他新婚不久,妻子也在我们学校工作,当打印员,专门打印讲义和试卷。他会拉手风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灿烂,牙齿洁白,左边脸上还有一个很深的酒窝。其实也不是真的酒窝,是小时候跌跟头磕了腮帮子,留下这个凹坑。他喜欢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写下整黑板的化学公式,使听他课的学生能够记忆深刻。值日生在上完他的课后总是迟迟不擦黑板,原因就是那些公式写得太漂亮了,它们像盛开在教室里的花朵,怎么看心里都是舒服。
我认识他。关于他的细微末节经常在女同学当中传来传去,引出一些没来由的兴奋。高年级的女生甚至会三五成群守在他走过的路上,故意拿一道化学题问他,然后等他走远之后,瞄着他的背影,疯疯傻傻地笑。我实在不知道她们笑些什么,但是大家都那么注意他,我就不可能对他没有印象。
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很慌张。我往山墙上贴得更紧,恨不得顷刻间变成一道水流,被墙缝“嗤”地一声吸收进去,无影无踪。我的面孔绷得十分严肃,眉头皱着,目光中全是警惕和戒备。我在想,如果他发现了我裤子上的血迹之后,我要不要往墙上一头撞死。就这样,歪着身子,往前面猛跨两步,再冲回来,脑袋对着墙,“咚”一下子,完事大吉。
我把所有的动作细节都想好了。应该说我是个有条不紊、思路清晰的人。
他停在我面前,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你猜你像个什么?小刺猬。你要是身上有刺,肯定是一根一根张开来的。这么紧张,为什么?”
我把嘴巴抿得死紧,不说话。我期盼他问不出话来,就走过去,不再管这个闲事。
“哑巴?聋哑人?”他故意逗我,还弯下身,看我的嘴。
我笑不出来。我天生就不喜欢笑,现在更不可能笑。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大概感觉事情有一点复杂。歪着头想了一下之后,他问我:“哪个班的?要不要我叫你的班主任来?”
我瞪着他,拼命摇头。
“要不然先到我的办公室去?你看你站在这儿多不好,等一会儿下了课,南来北往的老师同学都会看见你,他们会奇怪,你也会难为情。”
他为我描述了一个可怕的场面,我一想到不久之后被众人围观的场景,真是绝望到了崩溃。我的两条腿开始发软,身子飘浮起来,不由自主地顺着墙壁往下出溜。他上前一步,及时揽住了我。这时候他盯住我身后,眉毛扬了一扬,显出惊讶的样子,因为我的身体离开墙壁之后,墙上留下了一处隐隐的血痕。
他开始明白了。
他明白了之后,动手把他自己的上衣脱下来,裹在我身上。他的衣服一直拖到我的腿根下面,恰好遮住了那块羞人的血迹。然后他拍拍我的背,柔声招呼说:“跟我走,我爱人在家,她会帮你。”
我乖乖地跟着他走了,像他脚边的一条小狗,一道轻得没有份量的影子,一粒沾在他身上的灰尘,一抹趴上他肩头的阳光。我裹紧了他的衣服,轻轻松松地走,定定心心地走,安安逸逸地走。在那一刻,他是我的主宰,我的神灵,我的父亲,我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他,没有一丝羞惭和疑惑。
“你那时候那么瘦。”有一次我们爱过之后躺在床上,他用手在我的身体上比划了一下。“你的目光那么严肃,身架轮廓却完全是小孩子的,看上去很不吻合。你跟在我后面走,脚步子细细碎碎,也是小孩子走路的那种动静。我没有回头,但是我听得出来。我心里在笑,还有点感动,有些不同寻常的念头,好像我从此对你有了责任。”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是九十代,距我们相识相爱,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多个年头。
我没有答话,往他身边更紧地贴了贴,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额头顶着他的下巴。我闻到他皮肤的温暖,就像春天走过油菜花地时,从阳光晒热的土地上升起来的暖意,有饱满的水汽,也有青涩的庄稼味。
床头手机响了。他歉意地对我一笑,拿了手机,到卫生间接电话。他不喜欢当我的面听下级汇报工作,或者作一些布置和指示。他离开床边时随手披了一件睡衣,从后面看上去,腰背依然挺拔,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我静静地在床上躺着,听见洗衣机在厨房里自动工作的声音,先是电机转速渐缓渐停,片刻之后“咔嗒”一声响,跟着水流哗哗地冲出,泄进下水道,洗水机的肚子里发出咕咕的欢鸣,好像一个人排泄顺畅之后的手舞足蹈。
如果一切安静,我在床上甚至能够听到冰箱压缩机工作时的轻微轰鸣,嗡嗡的,绵长而均衡的,对耳膜不造成压迫,反而让人的心里平静和安适,无端生出一些对寂静生活的感激。
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地就这么躺着,耳朵灵醒,心也很灵醒,心里想到很多久远的事情,有一道看不见的水流在我的心里缓缓漫溢,偶尔汤泱起来,我整个的身体就跟着飘浮了,摇荡了。
对他的妻子,我并不阳生。事实上我跟她不止一次打过交道。我的记忆里,七十年代初期好像没有统一的中学教材,我们书包里的课本大部份是讲义,有上面发下来的铅印的,也有我们学校老师自己编写,然后用油墨印出来的。我是我们班里的学习委员,他妻子是油印室的职工,每学期开学的日子,我会从她的手上领取讲义,然后抱着回教室,发给每一个学生。
她长得异常娇小,我十三岁那年,起码比她高出半个脑袋。她有一张饱满光洁的娃娃脸,脸上的皮肤粉白红润,鼻梁扁平,鼻头却有趣地翘了起来,嘴巴总是微微嘟着,嘴唇鲜嫩潮湿,半开半合,看去欲念十足,好像小孩子时刻盼望从大人手里得到糖果那样。只是在她笑起来的时候,才能从她眼睛周遭看到细细的皱纹,知道她实际上并不年轻了。
她很认真,每次我去领取讲义,她不厌其烦地询问我的班级和老师的名字,确信无误之后,拿钥匙打开橱柜,把我需要的讲义抱出来,当我的面再一次点数。她的手同样很小,但是皮肤粗糙,手心手背满是裂纹,指甲坑坑洼洼,灰白无光,跟她孩子样的娇嫩面容相比,差异太大。有一次她发现我盯住她的手看,脸红了一红,说:“手上有油墨,每天都要用刷子沾了汽油刷,就刷成这样。”然后她把手藏到桌子下面,指挥我:“这些讲义,你自己点一遍。”
她不喜欢别人看到她糟糕的一面,而且掩饰得这么直接和笨拙,这使得她身上的孩子气更浓。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她是一个脆弱和容易受到伤害的人。
那一天,她很乐意地从她丈夫手中接管了狼狈不堪的我。她把我领到她的卧室,用木盆兑了热水,让我先脱掉裤子,洗一洗。我害羞,脸红得发烫,僵直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她就责备我:“怎么不听话呢?你在我面前有什么好怕的?”她认为我还是个小孩子,孩子在大人面前不存在隐私,她叫我脱,我就应该脱,爽爽气气地裸露身体,然后由她指导着完成整个的清洁程序。
我最终还是照她说的办了。因为紧张和难为情,我的两条光腿上起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膝盖都僵屈得变了形。
洗去污血,在她的帮助下,我使用了她提供给我的一切用物,最后穿上她的一条干净裤子。她的裤子我穿着太短,裤脚吊在脚踝上,裤筒晃晃荡荡的,走起路来像个演杂耍的小丑。她先是捂着嘴笑,然后放开声音哈哈大笑,一直笑到扑在床上。我绷住脸,紧闭住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成这样。她这么笑的时候,我心里其实非常别扭。
很多年之后,有一天,我忽然在办公室里接到她的电话。
她的声音没有太多变化,仍然是那样细声细气,甚至娇声奶气,完全就是个喜欢撒娇的小女孩儿。“我昨天翻你老师的电话本,看见上面有你的名字。你还记得我吗?你听出我是谁了吗?”
我当然知道了她是谁。我有一点心跳,也有一点心虚,毕竟她是他名份上的妻子。
“原来我们都在一个城市住着!可是你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她撒娇一样地抱怨。“星期天过来玩玩好吗?星期天我们都在家里,我让你老师别出门。快二十年不见了啊,我真是想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呢。”
我不能不去。我如果坚持不去,不知道她心里会怎么想。
我去的那天,买了一点礼物,是一个化妆品的礼盒。他出来开了门,脸上有欣喜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把那个礼盒接过去,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动作和神情也是水到渠成的自然。
那时候他已经是省化工厅的厅长,一个拥有硕士头衔的高级领导干部。
她从楼上走下来,穿着家常的睡衣裤,一只手扶着栏杆,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动,比老人还要龙钟。我知道她一直生病,但是没有想到她的外形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她胖得像个发面团,是虚胖,暄暄的,糟糟的,腐白的皮肤一点光泽都没有。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客时也穿着睡衣裤,她只能穿这个,商店里肯定买不到适合她的其它衣服。她的那张脸还是娃娃脸,鼻头圆圆的,嘴唇半张半合的,只是脸盘比以前大了不止一圈。她的五官、皱纹、肤色和她看上去天真的神情奇怪地组合在一起,让人的心里感觉怪诞,甚至有一点轻微的震撼。
她拉住了我的手,喘气,笑,笑声虽然断断续续,但是清脆。她仰头看我,说我成熟了反而比以前漂亮了,以前太拘谨,老气横秋,不容易让人喜欢。接着她抱怨她的身体,说她已经病退很久了,是肾脏的毛病。她吃力地弯下腰,捞起一只裤管,用食指在脚踝处按了按,让我看那个按下去很深的坑。她腿上的确浮肿得厉害。
然后她转过头看他,用一种娇憨的口气责怪说:“你怎么不说话啊?”
他轻轻笑了笑,走过去为我的茶杯续上水。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心跳,也许脸上还有红晕,也不知道她看出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