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46
|本章字节:11118字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我爸爸的表现好得有点邪乎。首先他回到少管所了,重新开始了教授文学课的生活。他对我说,想想张成这样的孩子,就觉得不能够放弃他们,本来他们就那么边缘,心灵脆弱得像玻璃一样,如果放弃,如果没有人去给予关心温暖和教育,他们的世界是非常糟糕的。
我爸爸这么说话,让我感觉有一点点陌生,不太像他平常稀松郎当的样子。可是我喜欢爸爸的这种不一样。我偷偷地打量他,想看看他的外形模样有没有跟着变,还好没有,他还是那么青春,那么帅。
每星期四小时课,他花在备课和改作业的时间上远远不止四小时。少管所的课程没有严格教材,我爸爸想教什么都行。他准备教给学生如何欣赏诗歌。他说少年人的心灵跟诗歌最最接近,几乎就是天然吻合,一个拥有了诗性心灵的人,永远不可能再去靠近邪恶。他选择了一些他自己喜欢的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读。我记得有一个段落是这样的
风很美
小小的风很美,
自然界的***很美,
水很美,
水啊,
无人和你,
说话的时刻很美。
还有一首诗,名字很怪,叫做《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是这么写的: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我爸爸关着房门轻声朗读,我就在门外贴着门缝偷听。我发现我爸爸天生就该做朗读者,因为一些明明很普通的句式,到了他的嘴里,怎么就变得那么晶亮透明了呢?它们就像星星,像露珠,像透明的肥皂泡,跳动着从空气中滑过去,让人的心跟着就飞起来了,就飘进一种朦朦胧胧梦境一样的世界里了。
真的是美啊。好美好美的句子啊。
我问爸爸:“写诗的这个人是谁?”
“他叫海子。”他说,“很年轻的诗人呐。”
他说话的口气中有叹息和震颤。
“他在哪儿?我会不会在电视上见到他?”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他死了。很多年前,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我张大嘴巴,差点儿就让一声惊叫冲出喉咙。
爸爸点点头:“就是这样,敏感的生命总是脆弱。”
我一下子想起张成。张成也是一个脆弱的人。杀人和自杀,就证明他跟平常的孩子不一样。难怪爸爸总是对他念念不忘。爸爸已经抓住张成的手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只手从自己手心里滑下去。
剩下来的时间里,爸爸钻研“术后护理食谱”,费尽心思地从网上把各种资料调出来,比较和斟酌,然后打印,一张张地贴在冰箱上。我在前面说过,我爸爸很聪明,也有点“一根筋”,他只要想做一件事,就会做得三迷五道,做得废寝忘食鸡飞狗跳。从前他迷上写博客时,一口气把大学全班同学的恋爱史来了个“集体戏说”,惹得大家一个接一个打来电话讨伐他。后来他迷上打“反恐精英”,两天两夜不下网,接下来连睡两天两夜不起床,就是这么干的。他如果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我想桑雨婷也不见得就会离开他。
在那个星期里,他做过“猪肝酱”,做过“鱼肉饺”,做过“玫瑰鸡丝”,还炖过一次“牛尾汤”。先不说好吃不好吃,反正听名字都很吓人。我爸爸做菜的格言是:口味不重要,营养最关键。你瞧,他知道自己做不出来好东西,先拿大道理把我的嘴封住了。
为了做成一样东西,有时候他会不惜毁坏另一样东西。有一回他要做一个“肉末蒸鸡蛋羹”,鸡蛋都打进碗里了,才想起家里没有肉末。怎么办呢?恰好冰箱里有赫仁奶奶送来的一盒鲜肉馄饨,爸爸把馄饨拿出来,馄饨皮剥去,肉馅抠出,打碎,调进鸡蛋里。好在赫仁奶奶不知道,知道了的话,她准会气得头晕。
我爸爸每天乐滋滋地做,乐滋滋地往医院里送。他有时候会邀请我品尝,一般我不会上他的当。我不知道张成吃他做的这些食物时会有什么表情,是不是比吃药还要难受。
有一次我们从医院里回来,路过青阳购物中心门口,发现有工人们搭起脚手架在扎一个大牌楼,才想起圣诞节要到了。牌楼扎了两天,总共有两层楼房那么高,装饰了绿色的松柏枝,红色的小灯笼,还有金黄色的五角星,五颜六色的彩灯串。最搞笑的是边上立着的那个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头上明明戴着红白两色的圣诞帽,身上穿的却是一身紫红色唐装,怎么看都不着调。爸爸从旁边经过了两次,越看越不顺眼,上去就要帮圣诞老人脱那身唐装,被城管队员当成神经病,差点儿要叫“110”。我爸爸冲他们大喊:“懂不懂文化呀?”那些人连喊带叫地回答他:“再过来废了你啊!”
我觉得我爸爸这个人也真逗,明明不该他管的事,他闲操哪门子心呢。
圣诞节是年底最早的一个节日。圣诞一到,元旦的脚步就不远。元旦一过,接着便是春节。到那时候,我就会长大一岁。我喜欢一年接着一年飞快地长,长到我爸爸这么高,长到我可以不要天天上学,可以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那时候,我肯定是个自由快乐的人。
可是我的家里人都不这么想。每年到过年时,我外婆都会唉声叹气地摸着脸:“又老了一岁了,就快要退休了。”我外公会打量他的冷清清的屋子,嘀咕:“都说气候变暖,我怎么觉得一年比一年冷啊?”爷爷会把他每年的体检表翻出来,一份一份对照,看那些指标以什么样的曲线增高。新奶奶在年底是最忙的人,因为电视台要筹划很多活动,她总是抱怨她力不从心了,折腾不出来新鲜玩意儿,就快要“被下课”,让位给年轻人了。就连十三岁的赫拉拉,也会对着镜子照来照去,问我有没有在她脸上发现皱纹或者太阳斑?
我觉得家里这些人很奇怪:过年过节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为什么他们反而显得很恐惧?“年”是一个怪兽,会吃掉他们身体的某个部份吗?
跟元旦和春节比起来,我喜欢圣诞节,因为我爸爸和桑雨婷总是会在圣诞节送我礼物。平安夜的那天,临睡前把袜子挂在床头,第二天醒来一摸,袜子里总会有东西。爸爸的东西是在前一天买好,夜里悄悄放进去的。桑雨婷的东西是事先寄给爸爸,由爸爸替她放进袜子的。我一共过了八个圣诞节,桑雨婷从来没有忘记寄圣诞礼物来,因此爸爸说她:“总还有点做妈妈的样子哦。”
赫拉拉也会送我礼物。不过我不会白白拿她的东西,我同样会送她一份。去年她送了我一个钥匙扣,挂坠儿居然是一个黑白两色的骷髅小人儿。她替我拴到书包带子上,说,明天到学校,保准震了你的同学。结果被震的不是我同学,是我的班主任,她大惊失色地盯着我的骷髅人,责问我:“思想多灰暗!怎么可以把这种东西带到学校来?小小年纪,脑子里都想些什么?”跟着一伸手,摘走了我的东西,没收。
我送给赫拉拉的礼物很阳光,是一只乳白色的长毛抱抱熊。我本来以为女孩子都喜欢毛绒玩具,没想到赫拉拉看不上,指责我“太幼稚”,还责问我的审美情趣怎么像个女娃娃?气得我到春节都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
今年她会送我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应该送她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哎哟,送礼物这事情,开心是开心,弄得不好也烦人。
上星期桑雨婷打过电话来,突如其来地问了我一句话:“小小你需要有一个手机吗?”
我高兴坏了!我想桑雨婷的意思是要在圣诞节送我手机。我们班上已经有一多半同学有了那玩意儿,他们总是在下课时把信息发来发去,回家做完作业再把答案对来对去,牛得很。我要是有了手机,我也会像他们一样牛。
我忍不住地告诉了爸爸这件事。我想爸爸也愿意我有手机,他可以方便联系我。可是爸爸听了之后并不高兴,他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不就是手机吗?你早说想要,我早买了给你了。”他又警惕地询问我:“你妈妈还跟你说什么了?她不是对你另有所图吧?”
我爸爸一直担心桑雨婷会夺走我,这是他的心病。虽然他养着我很麻烦,可是他已经养了这么久,感情都粘到一块儿了,割断一丁点都会血淋淋地疼。
我的想法是,手机我会要的,爸爸我也会要的,哪边我都不丢下。
我没有想到赫拉拉会送来这么大的一棵圣诞树。树是假的,塑料做的,可是仿真性很高,看上去青枝绿叶很像一回事。赫拉拉把它装在一个很大的纸盒子里,绑在自行车上拖过来,又一个人拖到楼上,神秘兮兮地打开纸盒,把圣诞树“啪”地竖起来,把这个动人的魔术变到我的眼前。
“怎么样啊?又震你一次吧?”她得意洋洋。
圣诞树真的很大,树叶全部打开时,几乎占掉一张桌子那么大的面积。我小心翼翼摸着树上尖尖的松针,结结巴巴问她从哪儿弄来的?我想这棵树一定非常贵,她不可能有钱买来送给我。
她翻着眼皮回答我:“动动脑子!我这种人会去为你偷鸡摸狗吗?你算哪根葱啊?实话告诉你,这是我妈电视台做的道具树,录完节目他们不要了,就让我拖回来了。你爷爷又是个死脑筋,死活不让假树进门。我没办法啊,借你家里放一放吧。这么漂亮的树,扔掉我可舍不得。”
我本来以为爸爸也会对这种假树不屑一顾的,没想到他接受得很爽快。他说:“假树好,今年用了明天还能用。如果大家都去砍真树,地球不就遭罪了吗?”
他专门骑车去了城郊的小商品市场,买了一串小彩灯,买了几张金色和红色的纸,回来做成纸花,挂在树枝上。我们做星星用的是香烟壳里的锡纸。爸爸还从抽屉里找出几个乒乓球和玻璃弹子儿,拿细线编出一个个网套,把那些小球儿吊到树上去,取个名字叫“美丽圣诞果”。爸爸说:“看看吧,我们家的圣诞树比商场门口的那棵漂亮好多倍!”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爸爸希望我高兴。他对我说过,大人都恐惧过节,只有小孩子才兴高采烈。
平安夜这天,恰好是星期六。桑雨婷突如其来地从南京回来了,打了电话给我,要求我中午去外婆家附近的“豪客酒家”找她。她说,只准我一个人去,不能把爸爸带过去。“单刀赴会哦!”她一再地嘱咐。
我想,可能她送我手机的时候,不想让爸爸看见,免得节外生枝,让两个大人为一个孩子打架。我把我的判断告诉爸爸时,他不以为然:“至于吗?我哪里有那么小气?”可他还是同意了我单独去见妈妈。
快中午的时候,爸爸用自行车把我送到外婆家附近,然后他先走,说是去爷爷家点个卯,混一顿中午饭,然后他回家做一只“圣诞烤鸡”,晚上带我到医院去,跟张成和郑菩萨一块儿过平安夜。之前已经确认过了,平安夜恰好轮到郑菩萨在医院值班,我们放肆一点儿完全没关系。
我一个人沿着外婆家附近的小街走。这一带我熟门熟路,闭上眼睛都能说得出哪棵树长在街道哪儿。我走了不到五十米远,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了“豪客酒家”的红底金字的招牌。我发现这个酒家的店面新近装修过,打掉了临街的墙,做成一溜落地玻璃窗,显得里外都通透。因为迎圣诞的缘故,玻璃窗户上贴满了雪花、星星、金铃铛还有小鹿和雪撬的图案,很洋气,也很漂亮。门口的迎宾小姐同样是一副圣诞打扮:头上戴着红底白边的尖角帽,身上穿着红底白边的薄棉袍,看见我进去时,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块橡皮那么大的“德芙巧克力”,还说:“圣诞快乐!”
我手里抓着巧克力,受宠若惊。这么说起来,我可以算得上一位真正的“客人”了?值得人家慎重其事地欢迎一下了?桑雨婷为什么把我邀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来?之前她见我,都是在麦当劳或者馄饨摊上打发我了事的。
我一走进大厅,桑雨婷就看见了我,站起来朝我招手。我发现她新烫了头发,是那种带刘海的很篷松的发型,衬得她的眉眼很青春。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桃红色的紧身小棉袄,松松地围一条银灰色围巾,狐狸一样娇艳。她身边还坐着一个人,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有一点胖,还有一点秃顶,微微地歪头打量我,脸上有笑意。
桑雨婷一把将我拉到座位上,对我作介绍:“小小,认识一下,这是妈妈的新朋友赵叔叔。来吧,叫声叔叔好。”
我叫了一声“叔叔好”。对方笑眯眯地站起来,弯下腰,朝我伸出一只巴掌。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要跟我握手。我迟疑着伸手跟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很厚,也很软,握上去像是摸着了棉垫子一样。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一个大人握手。
“任小小,从今天开始我们认识了。”他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口齿分明,带着一点我们本地不常见的卷舌音。
桑雨婷坐着,看看我,又扭头看看赵叔叔,眼睛一闪一闪地,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小小,我恐怕要跟赵叔叔结婚了,我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希望你们彼此能喜欢,成为好朋友。”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我发呆的样子,又讨好地说:“你爸爸还不知道,我是先告诉你的。”
我不能确信大人们碰到这样的事情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哭,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像头顶上炸了一个雷一样地目瞪口呆。反正我当时的模样很傻,我不敢抬眼去看那个赵叔叔,也不敢和桑雨婷的目光对视,我只能拼命地埋着头,努力把眼眶里酸酸的东西憋回去。
我早就知道我妈妈有一天要跟别人结婚。外婆对我说过,外公也对我说过。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还是难过。我想起了爸爸。如果是爸爸突然告诉我,他要跟别人结婚了,我会不会同样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