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作者:宫部美雪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6

|

本章字节:7184字

这个物体在蠕动并长出了触手,一根、两根、三根,接连不断地离开黑色小山向上延伸。触手上密密麻麻地长着无数吸盘,与小山的蠕动相呼应,吸盘也一开一合。饥饿、干渴、乞食,它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水内一郎瘦削的面孔就像恶魔的灯笼悬吊在其中一根触手的末端!


佑俐叫喊起来,不成话语,只是叫喊、叫喊、叫喊、叫喊、叫喊。她被跑出洞室的拉特尔医生抱着,脑袋向后伸着持续地尖叫。


拉特尔医生像疾风般穿过好几道小门,并用手掌轻柔地摁住不停叫喊的佑俐头部。佑俐把脸埋在医生胸口却无法抑止狂叫。后来,尖叫渐渐变成了哀求。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到外面去!


佑俐气息呼尽,停止了呼吸,失去了知觉,仿佛坠入比洞窟最深处更加黑暗的深渊。


——哥哥!漆黑之中佑俐孤零零地伫立着,不知道哪边是左,哪边是右。


——哥哥,你在哪里?


遥远的对面出现了哥哥的面孔,没有血色,瘦削衰弱,但确实是哥哥,是森崎大树的面孔,他正在微笑。


然后,他向佑俐挥挥手说“再见”。


——站住!你别走!


追上去!现在还来得及。可腿脚却不听使唤,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迈出一步。


森崎大树苍白的面孔越去越远。


——哥哥!


哥哥的手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的触手,迟疑不定的佑俐看看自己伸向哥哥的手,它们也开始变成黑色。


“不——”


在大喊的同时,佑俐从梦中跳到了现实。她弹了起来,眼前是碧空,是碧空那紫色的双眸。


她冷汗淋漓,全身挛缩成一团,随即感到身子底下硬邦邦的,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当中,正躺在代替床铺的塌倒方柱上。


“佑俐大人!”刚才跪在方柱旁的碧空站起身来伸手搀扶,佑俐却缩了回去。碧空慌忙退后,悬在半空的双手握在了一起,困窘地耷拉下脑袋。


佑俐感到脸颊上有凉冰冰、湿淋淋的东西——自己在哭。好冷!


头顶上方是蓝天,透出暗红色的白云悠然自适地慢慢飘移。


她吸了一口气,冰冷澄澈的户外空气流人肺腑,胸腔深处焦急躁动的心脏受到新鲜空气的濯洗渐渐沉静下来。她更深地吸了一口气,呛得咳嗽起来,但越呼吸就越轻松起来。


“佑俐,是我呀!”这是阿久的声音。你在哪儿?啊,在碧空的肩膀上。它抽抽着鼻头,抖动着长胡须。


“我去那边可以吗?我摸摸佑俐没事儿吧?”


阿久的耳朵和鼻头都被冻红了,碧空也冷得缩着肩膀。


“到这边来,阿久!碧空也来!”


她主动伸出双臂,把跳过来的阿久放进衣襟,并顺手握住碧空的手把他拉了过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他。


“对不起!请原谅!我没事儿了!”佑俐放声大哭起来。


哭啊哭啊,佑俐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拉特尔医生大概一直在观察佑俐的状况,当佑俐用手绢擦了脸、擤了鼻涕并叹了口气的时候,黑衣拉特尔医生出现在瓦砾深处洞窟的出口,手中端着冒热气的大铜杯。


“你清醒了吗?正好,把这个喝了吧!”


散发着甜香的饮料,喝下一口,喉咙里舒服顺溜多了。


“你摸摸额头上的徽标!”拉特尔医生用手指轻轻敲敲自己的额头。


“它也应该可以为你自己疗伤,而且,即使是守护法衣不能防护的损伤它也可以帮你康复。”


佑俐按照医生说的做了,徽标传出一股暖流,她感到这股暖流流向身体的每个角落,逐渐恢复了元气。


“‘奥尔喀斯特’大人用不着医生嘛!”


拉特尔医生莞尔一笑,佑俐也以微笑回报。她很高兴能够这样,并对碧空和阿久也投去微笑。


“阿什又要责难佑俐是个爱哭的‘奥尔喀斯特’了!”


“阿什?”拉特尔医生有点儿纳闷,随即点了点头,“你是说迪米特里吧?”


他撩起黑衣下摆坐在佑俐的脚旁。太阳已经西斜,但还很明亮。即使在户外阳光下端详,拉特尔医生仍然是美男子。


“阿什带你来跟格尔格——水内一郎会面,请你不要生他的气。”


佑俐双手捧着铜杯点点头。


“顺便……也请不要生我的气!——我没有阻止他。”


医生微微挑动眉毛做了个怪相。


“好吧,医生!”


“阿什是想让你做出最坏的打算。”


佑俐仍然默默地点点头。


“即使你去寻找你哥哥并与他再次见面,对于你和你哥哥来说,那都未必是幸运的事情。”


佑俐的衣领下,阿久柔软的身体磨蹭着她的脖子。


“我认为我很明白。不,我曾经认为我很明白。现在我真的明白了。”


冷风中,拉特尔医生的头发被吹乱了。


“阿什正以格尔格的话语为线索,调查有多少与基利克相关的地点。关于基利克,特别是关于他临死时的情况,记载、回忆、传说和流言交织混杂,很难搞清事实真相。恐怕要耗费不少时间。”


“黑特兰的历史书籍不可靠吗?”


“因为很多部分都是由推翻他的人们改写的嘛!”


佑俐怀疑,创造这个黑特兰国的“编织者”是否认为这样妥当?“编织者”不是站在基利克这一方的吗?基利克的功绩得不到正确传述他能甘心吗?


黑特兰国已经脱离“编织者”的掌控,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吗?倘若如此,那“编织者”就是一个创造世界却无法掌控世界的、半途而废的弱者。


拉特尔医生向以身体为佑俐挡风的碧空投去亲切的目光。


“你是从‘无名之地’来的,对吗?”


碧空稍稍睁大了紫色眼睛,并像腼腆内敛的女孩儿似的惊慌失措,他好像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有人直接与他搭话。


“碧空是‘无名僧’,”佑俐回答道,“医生知道‘无名之地’,是吗?”


“我问过阿什了,他是个万事通。”话语中饱含着亲密感和尊敬之情,“所以我也知道,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是虚构的——你感觉好些了吗?”


佑俐把手从额头移开,情绪稳定,心跳也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


“我们也曾想过,如果‘编织者’能把这个黑特兰国虚构成更加宜居、更加和平的世界就好了。”


拉特尔医生仰望上空的云朵,随即眯缝了眼睛说:“尽管如此,我仍对此地赋予我生命——心存感激。”


尽管这里是拥有晦暗历史的黑特兰国!


“佑俐,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居住的世界或许也是某人虚构出来的呢!”


“可是,我们的世界——”


“就是‘圈子’的中央——根源。嗯,就是这样!所以虚构了佑俐所在世界的‘编织者’正如这个黑特兰国一样,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有无数个‘编织者’。而且现在、此时此刻,他们仍在通过虚构无数的故事继续创造佑俐所在的世界。这种想法也并非不可能吧?”


佑俐眨眨眼睛:“通过虚构……来维持吗?”


“是的。无论从积极意义还是从消极意义上讲都是这样。”


“就连你——”拉特尔医生把手搭在佑俐肩膀上,“也是这种‘编织者’之一。你会说自己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历史学家吧?但那只不过是立场和角色不同罢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存来编织故事。”


“我也是吗?”


“是的,”拉特尔医生使劲地点头,并再次转向碧空,“所以,负咎者并不只是‘编织者’,也不只是‘无名僧’,我们同样是罪人,产生罪孽并生存。因为——为了生存别无方术。”


被医生紧紧地盯着看,碧空逃避似的伏下眼睛。阿久“唧”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调侃几句,结果却噤口不语。


“碧空,我倒是觉得你才是最纯洁的存在。”


“岂敢!”碧空好像难以承受地赶紧说道,“我、我是‘咎人’。而且,我已经被驱逐出‘无名之地’了。”


“不。那不是事实真相。”


继续讲述的拉特尔医生——那端庄的面孔上浮现出温厚、深切理解和感同身受的神色。


感同身受?佑俐突然焦虑不安起来,同时,虽不可能有正当的理由却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为什么?拉特尔医生为什么对碧空说出这种谜一般的话语?


医生根本不管佑俐有什么感受继续讲道:“你是自由的,孽债已经一笔勾销了!”


“孽债?什么意思?”


佑俐挺身冲进两人之间,把拉特尔医生搭在肩膀上的手甩开了。


“别人告诉我说,碧空被变成‘无名僧’是因为触犯了某种罪孽——力图生存在故事中的罪孽。那是孽债吗?事实真相是什么?医生的话我实在无法理解。”


“你说这话太失礼了。佑俐!”阿久用小手摸摸佑俐的下巴尖。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