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怀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8
|本章字节:10896字
昨夜和往常一样,一夜无梦。今晨六时起床打坐。面对一片大海,互不相扰,心里平静得很。
今天是星期,上午他们没有出门,下午三点以后,又带小妞出去了。我就读书。不是《楞伽大义》,就是《楞严大义》。
晚间我想起昨夜打坐的情形。在平时夜间打坐是没什么境界的,昨夜有了例外,在意境上似乎有些化人,心理上有股压力——有害怕的感觉。(怀师批示:魔由心造。)这是从学打坐以来还没有过的情形,我想莫非是近来有了一点境界?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是我还没道高一寸呢,就来魔了?于是我就把它空掉,似乎有点挥之不去的味道。我又默念心经,总觉得有点不对,我知道这是定力不够。于是一面默诵心经,一面气往下沉。久之竟把它忘记了。(怀师批示:如此甚好。)今夜很平静,读《楞伽大义》。
十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六日晴
晨六时打坐,没有境界,大海是大海,我是我,很清净。
下午带小妞到后院去玩,两棵梨树都只剩树枝了。小妞要我打梨,我告诉她叶子都掉光了,哪儿还有梨!她大叫:“我要梨,我不要叶子都掉光。”于是我说:“好,等一下打个电话叫它回来”。她笑得好甜。两岁半的小人,她以为世界都是她的,她要如何,就如何。她怎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呢!我对这么大的小人,总喜欢满足他们的幻想。譬如她要月亮,我就说,明天借个梯子把它拿下来。我认为何必要她懂那么多哩!人的知识是随年龄而增加,大来她自然会懂。何苦早早地就让她懂得失望。(怀师批示:自幼受打击者,跳得出来,终成大器。跳不出来,即此沉堕。自幼太如意者,跳不出来,终成纨绔子弟,甚至更糟,跳得出不失为人物。)
夜间给我刚来美国看她女儿的表妹通了一次电话,听到她的声音,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受。她说因为她今年生病,经过一次手术之后,才决心出来看看女儿们的,恐怕以后再看不见了。放下电话筒,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惆怅。她小我十岁,是个遗腹女,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她很漂亮,十九岁于归后,就随丈夫来到台湾。表妹夫作过三军供应部司令,照一般来说,也算不错了。谁知道退役后,夫妻俩都在病中。算算她的一生,真正过得不错——还不能算是美满的日子,不会超过二十年,以后更是下坡路了!想着,想着——我急忙打住,再想下去,就要迷不知止了。念头就是这样,愈转愈深的。还是读读《楞伽大义》。把心静下来。说空就空了。(怀师批示:名利本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人世事,苦多乐少,此所以佛说为无常、苦、空、无我也。)
十一月七日阴
晨六时十分打坐,很静。
下午正带着小妞玩时,门铃响了,一位邻居美国太太送来一封信,她问是不是我的。我想这条街只我这么一个中国人,四邻都会认得我,只是我认不得人家罢了。原来是台湾朋友给我的信,明明写的六0九,怎么又会送到邻家去了。邮差先生也实在太忙,这种错误也是难免。夜间我想起,有一次一位较老的邮差先生来按门铃,他问他手里拿的那封信是不是我的。他说,他是新来的,第一次送信,不熟。似乎第二次他就被换了。可见哪一行都不容易。记得在台湾故居时,也是一位新上任的邮差先生,他把一封挂号信放在门外墙头上就走了。我在窗内见到他那样若无其事地就走了。我还认为他太大意,为什么不放在信箱里头。及至我拾起信来,才知道是封挂号信,我相信他晚上一定会再来,于是我把回执盖好了章等他。果然晚饭后一位长官和他一起来了。那位长官再三说明他是新来的,问我见到那封信没有?我告诉他如果他把信丢在信箱里就安全得多,放在墙头上,实在太危险,因为邻居都有孩子,万一被谁家孩子玩掉了,你找谁去。于是我把盖好章的回执还给他,他高兴极了。原来他是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专,才来送信。此后,他来送信,只要看到我,就问声好,有时我也给他一杯水喝。这些都是缘分!(怀师批示:此是一段很好的社会教育资料。)
十一点半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八日雨
晨六时半打坐。无境界,很平静。
照例早上十点以前,他们都走了。我带小妞看电视。我和她商量我要去浴室,叫她乖乖地坐着,我马上就会来的。她点头,答应了。在她小的时候,我总是带她一起去,否则门铃或电话铃一响,她就会吓得大哭。所以现在虽然大些,我也必须和她商量好了才行。可是这次我听到电话铃响了,她又在门外大叫,我急忙出来,抓起电话筒一问,原来又是个错电话。自从搬来,每天总有几个错电话,因为我们这个电话号码,原来是一个商店用的,两年后的今天,仍旧每天至少有一两个错电话。有时侯正当手不得空时,不是门铃响,就是电话铃响,而错电话和楼上邻居的朋友又按错了楼下的门铃,都是常事。家里人少,很不方便。下午接老师的手示。因为我希望在十一月一日开始写日记,所以已经记了八天了,如果有不合规定之处,下次自当遵命改正。(怀师批示:日记自由写去,无有不合者,切勿为他人而写。)
晚间小妞不肯睡觉。这小人儿真怪,最怕睡觉。她爸说,她怕睡着了,地球就不转了。她早上八点以前起来,又不睡午觉,晚上还得哄着她好不容易才睡。如果要哄她睡次午觉,难极了。她的口味与她爸相似,专吃酸奶拌饭,酸奶拌黄瓜,或奶饼。我为她包点馄饨之类的面食,她不吃。我在周末做点荤菜,也只是我们母女两个人吃,这家的男主人(编者按:系作者印度籍女婿)连蛋都不吃。这家的特色就是无处不见收音机,厨房,浴室在内。他在哪里,哪里就有声音。连写信看书,都要用收音机的广播或音乐为伴。我也习惯了,外面热门音乐、印度音乐,我在坐中,不起分别,也能知道,这种知很妙,只是说不清楚。但并无妨碍,各不相干。(怀师批示:闹中取静,是一大本事。)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九日阴
清晨一觉醒来,还想再睡,实在睁不开眼睛,勉强看看钟,七点正,已经太晚了,只得起来。这一刹那间,我又回到了小学时代清晨真不想起床的味道。不觉失笑,怎么人会愈长愈小了?(怀师批示:色身在转化中,即道家所谓“返老”之象也。)
在坐中,还好没昏沉掉举之类的情形,也没任何境界,很清净。他们照例十点以前离开。从九月底屋里已开暖气,这几天外面相当的冷,我没带小妞出去。门铃响了,是邮差先生送包裹来,家里没有别人,我只好签字收下。她走后,小妞不准我关房门,我告诉她小偷会来偷东西,才算让我关了。于是我又带她玩,她的玩具很多,一半是别人送的,她玩东西,有新的就不要旧的。忽然,她对我说:“我不要小偷,他会偷我新买的狗狗!”我说:“好,我打个电话叫他不要来,他就不来了。”她听了,满足地一笑。我就爱看小人儿那分天真无邪的笑脸。(怀师批示:其实,大人们有时也是如此才能满足,只是人们不自知耳!)夜间小妞睡得较早。门铃响了,原来是一位朋友来看电视,因为他家的电视收不到这个节目。我关了房门,读《楞伽大义》,然后把要点记下来。我有两本笔记,一本是在波士顿时,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借来两本《道藏》,要点我都抄在上面。另一本是《楞严》,《楞伽》,《圆觉》等诸书的要点,有的是要熟记,有的是要问老师的,还有是老师手示的重点,以及老师给我的诗、偈一律记在上面。看起来才方便。至于我看书会把书看破,书皮常常换新的。据说有人读《楞伽经》千遍,而我不过十多遍,差得太远,必须努力!
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日阴
晨六时打坐,仍然是面前一片大海,稍不留意,就想过去玩玩,此念一起,立刻止住。(怀师批示:实在应学转化境界之念。甚之,试再空掉此一大海,归于了无一物之境方好。)
他们走后,我带小妞看电视。她很会看节目。正看时,有人敲门。由于那种熟悉的敲门声,我知道是那位中国老太太来了,开门一看,果然不错。此地中国人很少,整个镇不超过五、六家人,有两家医生,一家是工程师,也就是这位老太太的女婿家,此外还有一家中国饭店。因为洗衣店就在我们住处的附近,所以这位老太太一来洗衣服,就顺便看看我。其实目的是希望我成为她的牌友之一。她没想到找错了对象,我最不喜欢方城游戏。她说,她的先生喜欢跑教堂,她白天又不敢睡午觉,怕夜间会失眠,像我们这种年龄,成天在外面跑也不是办法,还是坐在那里打个小牌才对。我说,真是抱歉,我就是不会打牌。你最好还是和你先生去教堂走走,至少也可以活动活动。她说任何教堂无非都是叫人做好事,只要我不做坏事就行,何必信教。我就是不信!我一听,话不投机,不说了。佛也不能改定业,不能渡无缘之人。于是陪她谈谈家常,哪家媳妇不好,她女儿的婆婆又如何,她说我听。她走了,我只记得她说这地方连一桌牌都凑不起!(怀师批示:如此等人,遍天下皆是,所以佛说为至可怜悯者也。)
夜间我和女儿谈起她。我说爱打牌的人也可怜,记得在国内故居时,偶然去邻家坐坐,不料他们正在打牌,因为禁赌,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室内烟味,人味,食物味,几乎不能呼吸,而他们竟能谈笑自若,通宵达旦。真怪!女儿听了,笑着说,你说人家可怜,殊不知人家才觉得你可怜呢!连玩都不会,成天不出门,只会看书。说着母女都笑起来。我说这叫人各有志。(怀师批示:应该说,不知是你痴,我痴,他的痴,留为天下人明眼者去摸索了。)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一日阴
晨六时起打坐。在坐中觉得自己坐在四不巴边的空间,一不小心,就会下坠,但并不害怕。(怀师批示:须忘了空间、时间等旧习惯观念。)
今天是周末——星期六,此地商店照常营业,下午五点才关门。午饭后,我和女儿带小妞出去走走,因为快下雪了,一降雪,路滑,加上我自从来美之后,晕车晕的厉害,既不能坐车,又不便走路,出门就成问题了。同时也是为要给小妞买点毛线,找时间给她织一件毛衣,因为此间很冷,虽然九月底室内就开放暖气,仍然要穿棉袄。每年我都为小妞织一件厚毛衣,就够她过一个冬。最近有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在这个小镇算最大的一家商店了,里面包括许多小店,吃的,玩的,用的都有,类似过去北平东安市场,虽然规模毕竟差得很远。平常他们都是开车去,现在我们是走路去,又用小车推着小妞,更重要的是路太不平。据说此地是一个山谷,四面都是山,在市区就看得见山。到处都是坡路,或是石级,类似中国的重庆。连我们住的房子,虽然铺着地板,走起路来,仍有高低不平的感觉。因为路不好走,所以来回两趟,我确实很累!
晚饭后,读《楞严大义》,写日记。
十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二日晴
昨夜一觉醒来,两点多种,气机忽然大动,就如第一次气机发动时一样。所不同者,没有那么难过,也没出那么多汗。只觉得气由下丹田一股一股地发出,一直冲到全身,手尖,足尖,到处都感到气的蠕动,似乎气运行得很顺,唯气海及两胁下发胀,但不严重。气经过舌尖,有点似乎麻的感觉,然后由两鼻孔上去。(怀师批示:应该咽回,不让外泄。)眉心、两眉中间有点发胀,两眼也有点胀,然后到头部,太阳穴有点胀。背脊胀有点痛。此时我是仰卧床上,以静应之。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起来打坐?(怀师批示:行住坐卧,任运自然即可。但以打坐最好。)因为有微汗,我不敢动,怕受冷风。(怀师批示:对。以后遇此等现象,仍以坐禅为宜。)
今晨一觉竟睡过八点,急忙起床打坐。觉得一身舒畅、安适。今天是星期,他们请客,都是系里的同事。主菜是宫保鸡丁,这是同事们在许久以前,就说明想吃的中国菜,因为男主人吃素,所以其余就全部素菜。我做的素菜是菌子烩豆腐,凉拌绿豆芽。豆腐是买日本配好的原料,我自己点的,豆芽是他们买发豆芽的用具来发的。其余还有两个印度素菜。另加一大盘印度的炸米饼。客人是三家六个人。美国请客不带孩子,这是规矩,除非圣诞节,感恩节是例外。我现在比在波士顿不同,因为在波士顿请客我是主人,必需把菜先准备好,洗干净手,等客人。客人进门,主人须一个一个地握手,表示欢迎。熟一点的女客还得拥抱,表示亲热。在这儿我不是主人,可以晚一点出场。生人经介绍后,握一下手,熟人问声好就可以了。客人到齐之后,有人说明要吃中国茶,就由我去泡。咖啡由男主人做,果汁是买现成的。他们忙着招待客人,我仍是照顾小妞。客人们一致向我道谢特为他们做的宫保鸡丁,这个菜几乎不剩什么了。我很高兴,我最怕菜没人吃,剩下来,不好意思。可见好胜之心仍不能免,我常常警惕自己!(怀师批示:此乃真修行。)从一点半吃到六点,美国人每天生活紧张,一有聚会,就谈不完,边吃边谈,如果是吃晚饭,就要闹到十一、二点。
夜间,大家都累了。连小妞也早睡。我关了房门,写日记。近两年来我一直在行履方面用功,尽量地在各方面改造自己,(怀师批示:此乃真修行。)譬如今天,在过去我就会难过,因为美国家庭不兴和老人同住,所以客人也把我看成客人之一,在这是一个主不主客不客的身分的我,就会感觉到没有一个自己的家的凄凉!但今天我的想法却不同了,所谓生者寄也,在这世界上哪儿又是我的家呢?寄居哪儿不是一样!这些都是心理作用。其实所有经历,都是人生的过程。当人缘聚会的时候,却也是有,但散后不留点痕迹。真是:
人生踪迹知何是?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上偶然留爪迹,鸿飞哪复记东西。
(怀师批示:对!好极了!)
十一点,读经,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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