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晓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50
|本章字节:12674字
我这么说的目的很简单,一、是想用一个新鲜的问题来打开我和她之间的话匣。二、这个问题的答案极好发音,是我尝试了千百遍之后的结果。
那天,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万岁”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她硬憋了几十秒才说完。而我,或许是因为迎着呼呼风声的缘故,更加离谱,硬把“万岁”两个字听成了“玩水”。我无意识地反问道:“玩水?”
我正想告诉她正确答案,她却低着头一溜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我暗骂自己够蠢,那么绝好的一个时机,都已经把她问到开口说话了,却被我给搞砸了。我左手拧着自己耳朵出气,右手掌着自行车龙头飞奔。
一边骑,我一边想,该怎么办才能让她明白,我是无心之过,并不是有意要嘲弄她。想了半天,还是没个结果。同桌从后面超了上来,问我干吗拧着耳朵。我问他:“你知道古代皇帝最想当什么吗?”他疑惑地看着我说:“万岁啊,怎么了?”我一脚踹到他的自行车上,他摇摇晃晃地看着一脸气愤的我,不敢多言。我独自念叨着:“你个臭小子,为什么你说的万岁就不像玩水呢?看你那得意样,该你成结巴才对!”
课堂上,我不敢侧头,想想李可然那仇恨的眼神都够戗了,哪还敢自找死路?
看看旁边的同桌,正用黑笔在作业本上画着讲课老师。别说,看起来虽丑,却真有三分神似。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交给了他一个艰巨的任务,让他在放学之前务必完成。
不孚我望。离下课前十五分钟,他把几张漫画交给了我。这几张漫画上所表达的,就是今天中午我与李可然的对话。我叮嘱他,能画得多滑稽就画得多滑稽,能把我画得多真诚就画得多真诚,能把她走后的我画得多委屈就画得多委屈。
经我检验之后,下课前十分钟,李可然准时接到了这几张漫画。我无须侧头就能隐约听到她的笑声。我知道,我与这个名叫李可然的结巴女孩算是冰释前嫌了。
三
李可然开始与我主动说话了。在我的带领下,她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可这样的开朗,终究只是针对我一个人。她说话显然比以前好了很多,可我怎么说,她都不信。她总觉得我之所以这么百般安慰,全然就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魂不守舍的语文课上,我被点名朗诵课文。这是一段对话,由我选择另外一个搭档。我环视一下,最终挑中了一个令全班同学都吃惊不已的人物。我的同桌不停用手肘戳我,就像当日他叫我看结巴女孩朗诵一样,问我是不是疯了。我笑笑。当她站起来时,教室里瞬间有了细微的嘲笑声。我朝四周一瞪,笑声立止。
读完我的对白后,忍不住有些紧张。虽然我知道,她说话已经比起以前流利了很多,可我还是为她捏足了一把汗。静站在那儿,许久之后,我才听到李可然的声音从那头传来。颤抖的声线里,我明白,她做了很大的努力。中间有几处还是结巴得厉害,可比起初次见面,却不知好了多少倍。至少这次,所有人都能听清楚她说什么了。刚坐下,以老师为首的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等下一对同学再朗诵时,我侧头,又看到了斜射的一缕阳光下,李可然的那几大颗泪珠。不过这次,她也在看着我。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睛读到了十八岁该有的自信,还有一种在获取成功之后的感激。
清早,看到李可然与周围的同学愉悦交谈时,我知道,她已不是从前那个脆弱内向的结巴女孩了。心里忍不住有些感动。忽然明白,对于这些在社会群体中的弱者,他们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我们发自内心的平等相待。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的每一次真诚相待,都是那一缕可趋散心中阴霾的宝贵阳光。
有一朵花,它叫野蔷薇
文许冬林
我总会想起那一丛野蔷薇。在临水的院墙根下,开着淡白淡白的花,白得像月亮一样忧伤。地下也覆有瘦白的瓣,一片一片,泼泼洒洒,仿佛绿手掌没端稳一碗清水,风一吹,就溅出来。
我也总会想起少年时的她,那个叫小碧的女孩。
小碧与我,都是寒门女儿。我们小学同学,她坐我前排,梳很长的马尾,又黄又粗,梢子上还开了叉,她说那叫头发开花。我忽然觉得她好美,满头都是花。
那时中午上学,我偶尔会绕道到她家去,玩一会儿,再一道上学。她有一个很凶悍的父亲,嗓门又大。于是,每次到她家,先趴在她家的窗台上看动静,既而伸头到门边探,见她拿手招我,便呼啦一声蹿进了房。我最喜欢看她家的院子了,有蝴蝶兰,美人蕉……她很少跟我提她的父母,我猜她在家里大概不大受疼,但是她疼花,那院子里的姹紫嫣红,多半是她经营出来的。
她成绩不是很好,家庭作业也偶尔做不完,被中年长脸的数学老师叫到讲台上,用细竹篾抽手掌心,抽一下,她的眼睛就猛地闭一下,应该是疼的。我很同情。后来,老师提问,点了她的名字,她抖抖索索站起来,我趴在她身后,小声将答案递给她。再后来,老师在班上开展“一帮一”活动,安排我和小碧一组,放学后,我辅导她数学题,一桶油,倒掉一半,再倒掉剩下的一半,还剩25斤,问原来一桶有多少斤。她托了会儿下巴,又在纸上画木桶子,然后轻轻地对我说,是100斤。我心里有点酸,她其实很聪明。
她大约出于感激,送我蝴蝶兰和美人蕉的幼苗。那幼苗她从家里挖了来,用纸包了,装在书包里,怕一下午幼苗失了水会死去,她就牵着我的袖子把幼苗藏在学校门前的池塘边,上面扯了一把狗尾巴草盖着。叮嘱我放学别忘了拿,还告诉我回家栽后,要记得天天浇水,她会来我家看的。我忽然在心底敬她,也敬自己,仿佛我们长大了,是立过盟约的人了。
四年级时,她那开着花的马尾已经剪掉,她说长头发天天梳费时间。其时,我去她家的院子,远远看见白白的一朵朵,在院墙边,煞是好看。待奔了去,低头一看,很失望,是野蔷薇。暗淡无光的叶子,薄薄的花瓣,家徒四壁的惨白色,整个一副花枝在微风里晃,孤独而不安的样子。我笑她:这哪是花啊?田埂上,大路边,哪里没有!她却神秘地告诉我说:路边的野蔷薇没人疼,我把它移回家,我奶奶说,野蔷薇也可以变成家花的,只要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对花根边浇一勺肉汤,慢慢地,它就会开出红花来。说这话时,她怀里抱着的妹妹正伸出手去揪野蔷薇的叶子,她小心地掰开妹妹的手指,理出野蔷薇的叶子,怕弄疼了妹妹的手指,也怕弄碎了野蔷薇的叶子。那是她第二个妹妹。
也是在这时,我才知道,她那个凶悍的父亲是她的继父,两个妹妹都是继父生的,她每天放学回家,大部分的时间就是照顾妹妹们,有时还要帮着妈妈做饭、洗衣服,所以总是作业做不完。而她的亲生父亲,在她八岁时就已经因胃癌死去。我听着她低低地说,忽然觉得,她就是那个瘦弱地开着白花的野蔷薇,那样卑微被忽视,每一朵的开放都不艳丽,不隆重。
五年级,小学毕业,她已经不读书了。她母亲躲躲藏藏,终于给她又生了个弟弟,要她在家里好生照顾。春天再来时,我去她家,似乎是惦记她,又似乎是惦记她的野蔷薇浇了肉汤,到底有没有开出深红的花来。我问她,野蔷薇可开红花了?她摇摇头,大约失望得很。窗子外,拉挂面似的正下着春雨,隔着蒙蒙细雨,我看见院墙根下的白蔷薇,一朵朵歪歪斜斜地开,上面罩着薄蓝的雨雾,一种忧伤的情绪在花间漫漶。其时,我们在屋子里做布花,把一块块粉红的旧布裁碎,剪成蔷薇花状,再叠个三五片,用针线钉好,再串在一根根竹丝上,束成一丛,插在玻璃瓶子里,然后放在窗台边,看着,一点点地欢喜起来。
我没想到,这是我和她最后一次相聚在蔷薇花边。那之后,弟妹稍大,她出门打工,很少回家。再以后,听说她跟某某男孩子私奔,我母亲更是不敢让我去找她了,怕我跟着学坏。直到我出嫁,再没见过她,不知道她如今的生活幸福与否,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男人宠她,把她宠成一棵开红花的蔷薇,一如她当年怀揣一颗爱怜与期盼的心安静地侍候一棵野蔷薇。
而我,多少年后,坐在这样落着雨的窗前,眼前又似乎开出一朵淡白淡白的花来,在雨中……忍不住,薄蓝的忧伤划过心底。我知道,有一朵花,在时光里开过,它是野蔷薇。只是,那时,蔷薇寂寞白啊。
蓝白
文徐衎
下雨前的天空很脏。
少年小诺坐在树荫下,百无聊赖地翻着相册,百无聊赖地打发又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不远处泳池里的嬉戏声隐约可闻,并且像铅云低压,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再不能掩耳盗铃地自欺了,小诺对水上漂来的欢乐无法充耳不闻,索性收起相册走到池边。水中的少男少女,像一锅数量可观的饺子,你推我搡沸腾着。
“嘿,小诺,下来呀。”
“呐,凉快得很。”
男孩们嬉戏之余不忘呼朋引伴,呼朋引伴之余不忘嬉戏,“看招!”某男向小诺发动突然袭击,“喂,下来还击呀。”
冷不防遭遇水战的小诺正欲逃跑,岂料两个湿漉漉的男孩爬上岸一把钳住了小诺。
“一二三!一二三!”亢奋地倒数——
砰咚——池子里又下了一枚饺子。笨拙的饺子。
小诺感到一股生猛的力量在向下拽他。眼口耳鼻皆灌满了水,出于本能想喊的“救命”二字因为压强,迫在喉咙。放眼周身一片蔚蓝,原来绝望也可以是蓝色的。窒息的水底是没有时间感的,不知过了多久,小诺又感到一股向上的推力,吐了一串泡泡后终于重见天日,很快又不省人事地晕厥过去。
醒来已置身卧房,姥姥悉心照顾左右。睡眼惺忪的小诺像一条鱼干,直挺挺地张望天花板,这副嘴脸把老人家吓个半死。其实小诺在忙着回忆泳池惊魂记,除了大片绝望的蓝,他依稀记得有一抹鲜亮的橘黄、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声叫嚷“愣着干吗啊,过来帮忙”……彼时耳膜虽然嗡嗡嘤嘤,但小诺听得清那是个女声。记忆碎片拼凑出一个穿橘黄泳衣的女孩。
十五岁的生日愿望,有一个是留给夏天的,期待再次遇见那个橘色女孩。
可惜旱鸭子是没有夏天的,注定在岸上搔首踟蹰。
余下的暑假,小诺天天往泳池跑,以期辨出他的救命恩人——橘黄泳衣是条关键线索。除了高温,少年还要饱受男孩们的嘲弄嘘声,孤零零的岸,如坐针毡。
难道是记错啦?一连几天都不见橘黄泳衣。不至于呀,那么清晰的印象。
因为惧怕再遭同伴恶整,小诺坐在池边的藤椅上,不远不近,保持安全的距离。偶尔翻翻相册,都是些老照片却有种熟识感,在哪儿见过一样。
可是,就算找到了橘黄女孩又怎么样?自己还不是眼巴巴地在岸上干瞪眼。作为游泳高手的她一定最看不起我这种旱鸭子啦。
是夜,天降大雨,一洗尘垢遍布的积云。小诺期许明早是一片干净的天空,碧蓝的天幕上白云朵朵,蓝白相间,小诺一直认定那是希望的颜色。连日一无所获的少年需要这样积极的自我暗示。明天可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了呢。
依然没有一丝关于橘色女孩的信息,沮丧的夏天过去了,依然毫无头绪,下落不明的女孩宛如人间蒸发。
开学以后,小诺要升到毕业班啦。姥姥老说,小诺是小大人啦,总算长大啦。而开学以后的泳池,将失去那些热闹的少男少女。他们爬上岸擦干身子骑上单车各奔前程,落寞的泳池终于空下来,瓷砖缝隙里长出了荒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和小诺的成长殊途同归。
他们长大,它迟暮。都是不可逆的时间之流。真希望夏天可以延长到十二月……
小诺还是会拣在周末的时间去泳池,那些稀薄的希望依然会在时光的某个间隙里跳进他的脑海,明明灭灭。
秋冬之交的泳池滴水不剩,少年双手撑地一个腾空翻入池底,赤脚踩着蓝白相间的瓷砖,一格一格地蹦跳,细细冰凉的触感,往返两岸。这是他期许了许多次的情形,却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季节才能实现,在空荡荡的泳池里。
“啊!”一声女孩子的尖叫,骤然划破空泳池的阒寂,小诺的脑袋慢腾腾地从池底探出,亦是满脸的受惊状。
“嚯,没想到这个季节泳池里还有人,吓我一跳。”是个蛮漂亮的女孩。
“呃,我也正纳闷呢。”小诺惊魂甫定地嗫嚅道,右手无意识地轻抚,表示他同样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个季节的男生不是应该在篮球场足球场上厮杀吗?泳池又没水。”许是因为平白无故地被吓了一跳,女孩好奇的语气下裹着一层怨怼和不满。
“这个季节的女生不是应该在比谁的裙子健美裤出挑吗?”小诺以牙还牙。
“好吧,我喜欢泳池。”女孩顿了顿,“不管有水没水。”
“呃,我也喜欢泳池,但我更喜欢空泳池。”像是一桩等价交换的买卖,小诺跟着和盘托出。
很快彼此在泳池这一项上产生契合共鸣,互相都对泳池有着特殊的癖好,竟也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男孩和女孩坐在池沿上,裤腿卷到漆处,赤裸的双足晃荡不已,假装这是一个可供他们嬉戏的、蓄满水的、属于夏天的泳池。
“原来,你不会游泳啊?”女孩终于洞悉了小诺的软肋,“怪不得你喜欢空泳池。”
“那你呢,你不是也喜欢空泳池,为什么啊?”轮到小诺反问,女孩支支吾吾地一时无语,好不容易岔开了话题去,“那……明年夏天我教你游泳吧?”
嗯,好。
想要尽快摆脱旱鸭子的念想使小诺越发憧憬来年夏天,带着要赶赴一场盛大仪式般的心情,走过了平淡无奇的秋天、冬天。女孩还是常常会去那里,眼角眉梢带着隐约的悲伤,似一层薄雾,总也散不去。小诺偶尔还是会遇到她,两人在空水池里蹦跳,累了就坐在水池边,撒开脚丫晃荡。
“喂,你有没有失去过某个人?”是累了还是倦了,女孩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小诺的心有一瞬间的恍然。
“唔,也许失去过吧。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我记不清她的样子,但我一直都在找她,可是一直没找到,我不确定这算不算失去。”小诺脑海里浮现了一抹鲜亮的橘黄,模模糊糊,向曾经的某个梦一般。
“我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好奇怪啊,很多东西说变就变了,有些人说走就走了。”女孩神情落寞地说,不像之前那般快乐热闹的模样,倒像是藏了很深的心事。
这样的时候,小诺又觉得自己不勇敢了,他最怕面对别人的不快乐,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沉默了好半天,他才开口:“呐,也许春天就要来了,一切都会变得美好的。”多么苍白无力的安慰,但是他找不到更适合的话了。
女孩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嗯,是呢。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爸答应过我,等上了初一就带我出海,所以夏天我基本都在泳池里练习,哪怕秋天泳池放空,我也忍不住跑去。因为坐在泳池边上我就好像能看到大海,看到老爸站在甲板上指挥若定的样子,对泳池就是很上瘾啊,哈哈,没办法。”
小诺转而附和着笑起来,十几岁的年纪,都有秘密吧,美好的和忧伤的迷茫。
春天来得迟钝,却走得很快。但是想起关于女孩要教自己游泳的承诺时,小诺又满心欢喜起来。在忐忑不安的盼望里,姥姥端着一碗庆祝立夏的莲子羹送到小诺面前,小诺这才意识到,夏天又到了。
依然是原来的泳池,她穿了一身白色泳衣:“喂,愣着干吗呀?下来呀。”
小诺一边战战兢兢地下水了,一边在心里狠命地祈祷默念“千万不能在女孩子面前露怯呀”,壮着胆子扑腾了几下,象征性地踢了踢腿,溅出几朵小得可怜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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