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埃尔·洛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9
|本章字节:10414字
他们五个人,全都有副吓人的宽肩;在间阴暗的、闻得见盐和海水味的卧舱里,他们支着肘在桌边喝酒。与他们的身材相比,舱房实在太矮了,端细小下去,像只掏空了的大海鸥肚膛。船舱微微晃动,发出单调的叹息,徐缓得催人入睡。
外面,该是海与夜,可是从里面什么也看不出。唯的出口开在舱顶,用木盖关上了,用来照明的,是盏摇来摆去的旧吊灯。
炉子里生着火,烘烤着他们潮湿的衣衫,散发出混有土制烟斗味的蒸汽。
张粗笨的桌子占据了整个住室,不大不小正好剩下圈空隙,可以让人溜进去坐在紧贴橡木板壁的窄木箱上;顶上几根巨大的梁木,几乎碰着他们的脑袋;在他们背后,几张像是用厚厚的方木挖成的小床,仿佛安放死者的墓穴般敞着口。所有的板壁都破旧而粗糙,受着潮气和盐水的侵蚀,天长日久,被他们的手摩得溜光。
他们各自用碗喝着葡萄酒和苹果酒,生的欢乐照亮了他们诚实坦率的面孔。此刻他们围桌坐着,用布列塔尼方言谈论女人和婚姻问题。
尽里面的板壁上,在个备受尊敬的位置,有尊陶制的圣母像钉在块小木板上,这是水手们的守护神,有点儿旧了,着色的艺术还很原始。陶制的人物比活人的岁数大得多,然而,在这破木屋的灰暗色调中,她那红蓝两色的衣服还是给人种新鲜的印象。她想必不止次在危难时刻倾听过热烈的祈祷,在她脚下还钉有两束假花和串念珠。
五个人的装束模样,上身紧紧裹着厚厚的蓝毛线衫,下摆扎在裤腰里,头上戴着种名叫苏尔瓦(这是给我们北半球带来时雨的西南风的名字)的油布雨帽。
他们的年龄大小不。船长四十岁上下;另外三个介乎二十五至三十之间。还有个,大伙叫他西尔维斯特或吕尔吕的,只有十七岁。从身材和气力上看,他已经顶得上个大人;脸颊也已蒙上层黑黑的、又细又鬈曲的胡须;只是他还保留着双蓝灰色的孩童的眼睛,异常温柔,充满稚气。
由于地方小,他们紧紧地挤在起,他们就这样蜷缩在阴暗的斗室中,却好像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
外面,该是海与夜,该是黑且深的海水的无尽的叹息。挂在壁上的只铜钟指着十点,无疑是晚上十点,贴近天花板,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
他们快活地相互倾诉婚姻大事,但绝无下流的内容。他们谈的是未婚者的结婚计划,或是家乡婚宴上发生的趣事。有时他们面大笑,面冒出几句有点过分坦率的关于爱情享受的暗示。不过在受着这种艰苦磨练的人们看来,爱情总是神圣的,即使赤裸裸地说出来,也仍然算得上是纯洁的。
这时候西尔维斯特不耐烦了,因为另个名叫若望(布列塔尼人念成扬恩)的没有下来。
真的,扬恩在哪儿?直在上面干活吗?为什么不下来参加他们的盛会?
“可是,就要到午夜了。”船长说。
说着,他站起身,用脑袋顶开本盖,从洞口叫唤扬恩。于是道奇特的亮光从上面泻落下来。
“扬恩!扬恩!……咦,‘人’呢?”
“人”在外面粗鲁地应了声。
从那暂时半开的洞口透入的亮光是那样苍白,简直像是白天的光。“就要到午夜了”,可这确实像是太阳的光,好像是从极远处被些神秘的镜子反射过来的薄暮时分的光。
洞口又闭上了,仍旧是黑夜,小吊灯重又闪动着黄色的光辉、大家听见“人”穿着笨重的木鞋,从木梯上走下来。
他进来了,由于身材奇伟,不得不像大熊似的弓着腰。他进来就捏着鼻子扮了个鬼脸,因为盐味大刺激了。
他的身材稍稍超过了普通人的尺寸,特别是那宽阔的肩膀,平直得像条木杠;正面看去,双肩的肌肉在蓝毛衣下隆起,在手臂上端形成两个球形。他那双褐色的大眼十分灵活,露出鲁莽而高傲的神情。
西尔维斯特伸手搂住扬恩,充满柔情而又孩子气地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西尔维斯特是他未来的妹夫,直把他当大哥哥看待。他也就以种娇惠的狮子的神情任人爱抚,面露出洁白的牙齿,报以亲切的微笑。
他嘴里安置牙齿的地方似乎比旁人要宽敞,所以牙齿有点稀疏,显得非常细小。他金黄色的胡须从来不剪,可也不怎么长,在他那轮廓细致优美的嘴唇上面,紧紧地卷成两个对称的小鬈,然后在两端,在深深四进的嘴角两边松散开来。其余地方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红润的脸颊上只有层新生的绒毛,好像还没让人碰过的水果的绒毛样。
扬恩坐下以后,大家重新斟酒,还把小见习水手叫来帮他们装烟斗、点烟。
这种装烟斗的活计,等于让小水手也来抽上两口。这是个强壮的圆脸小硷,和这些彼此沾亲带故的水手也沾点亲;虽说工作也相当繁重,他仍是船上受娇惯的孩子。扬恩让他用自己的杯子喝了点酒,就打发他睡觉去了。
然后,大伙又拾起了关于婚姻的重大话题。
“你呢?扬恩,”西尔维斯特问,“你什么时候办喜事?”
“你也不害臊,”船长说,“像你这样大的小伙子,都二十七了,还不结婚,姑娘们看见你会怎么想呢?”
扬恩晃了晃他那吓人的宽肩,摆出副蔑视女人的架势,回答说:
“我的喜事嘛,晚间办;别的时候也行,这得看情况。”
这位扬恩刚刚服完五年兵役,他在舰队当炮手的时候学会了法语,还学来套怀疑派的论调。这时他讲起他最近次“亲事”,这次好像持续了半月之久。
那是在南特,同个歌女的事情。天晚上,他出海归来,带着几分醉意闯进家剧院。剧院门口有个女人在卖个路易(即二十法郎)扎的大花束。他买了束,并没想清楚要派什么用场,可是进剧场,他就对准正在台上演唱的女人,使劲把花掷去,——半是突如其来的爱情的表示,半是对他认为涂得太红的那个大玩偶的嘲讽。那女人竟当场被花束击倒;随后她热爱了他将近三个星期。
“在我开拔的时候,”他说,“她甚至把这只金表送给了我。”
为了让大家看看这只表,他像对待件微不足道的小玩艺似地,把它随便扔到桌上。
事情是用粗鲁的词句和他独特的形象语言描述出来的,可是对于这些处于太古状态的人们,这种文明生活中的平凡故事却显得十分不协调,他们能感觉到的,是他们周围大海的深沉的寂静;他们所瞥见的,是从舱顶泻下的给人以北极暮夏之感的午夜之光。
扬恩的这些举止谈吐,使西尔维斯特又惊异又难过。他是个纯洁的孩子,在种尊重圣礼的环境中由他的老祖母抚育成人。老祖母是普鲁巴拉内乡个渔民的寡妇。西尔维斯特很小的时候,天天和祖母起去母亲坟前,跪着作遍祷告。坟场在处悬崖上,从那里可以远远看见当年使他父亲葬身海底的英吉利海峡的灰色波涛。祖母和他非常穷,他不得不很早就出海捕鱼,他的童年是在海上度过的。至今他还每晚作祷告,他的眼睛还保留着种宗教的纯真。他也挺漂亮,除了扬恩,船上就数他长相最好。他的嗓音柔和,孩童的语调与他高大的身材和黑色的胡须显得有点不相称。因为长得太快,他对自己下子变得这么高大壮实几乎有点惶惑不安。他打算不久就和扬恩的妹妹结婚,但从来没有理睬过其他女孩子的挑逗。
在船上,他们总共只有三个铺位,两个人才有张床,所以夜里只能轮班睡觉。
到他们饮宴——为纪念他们的守护神圣母升天节举行的宴会——完毕,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他们当中的三个溜进那墓穴般的小黑窝里睡觉,其他三人回到甲板上继续那中断了的捕鱼工作,这三个人是扬恩、西尔维斯特和个名叫纪尧姆的同乡。
外面天是亮的,永远是亮的。
但这是种苍白又苍白的、什么也不像的光,它无精打采地投射在物体上,好像落日的反照。在他们四周,立时展现出片没有任何色彩的无垠的空间,除了他们的船板,切都像是半透明的、触摸不着和虚无缥缈的。
肉眼几乎连海的模样也分辨不出来,近看仿佛是面无法映照任何形象的颤动着的镜子;朝远点看又像变成了雾气弥漫的平原;再往远看,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轮廓也没有边际。
空气的潮湿阴凉比真正的寒冷还要凛冽,还要侵人肌肤,呼吸的时候,可以闻到浓烈的盐味。万籁俱寂,雨也停了。天空上,无形无色的浮云似乎蕴藏着这种无法解释的潜在的光;人们可以瞧见东西,却仍然意识到是在黑夜,而且所有这些东西的苍白色,都说不上有任何细微的差异。
站在上面的三个人,从小就在这寒冷的海上,在这影影绰绰的幻象般的奇境中生活,他们已经看惯了在他们窄小的木屋周围发生的千变万化。他们的眼睛像海鸟的眼睛样习惯了这切。
船在原地缓缓地摇摆,总是发出同样的叹息,单调得像个人在睡梦中反复吟唱的布列塔尼歌谣。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很快地准备好鱼钩和钓丝,另个则打开桶盐,磨快了大刀,坐在他们身后等待着。
这用不着等多久。他们刚把钓丝抛进平静冰冷的水中,就立刻提起了像钢刀般闪亮的、灰色的、沉甸甸的鱼。
条又条活蹦乱跳的鲟鱼接连地被钓了上来,他们默默地捕鱼,动作麻利而不间断。另个用他的大刀将鱼剖膛、拍平、洒上盐、计数,于是那供他们回去兴家立业的咸鱼便湿淋淋、红鲜鲜地在他们背后堆积起来。
时间单调地流逝着,在外界广大空旷的天地间,亮光慢慢在起变化;它现在似乎逼真些了,本来是灰白的暮色,像极北地带夏季的黄昏,现在却越过居中的黑夜,变成类似曙光的景象,被大海所有的棱镜映照出条条玫瑰色的波纹。
“你的确应该结婚了,扬恩,”西尔维斯特凝视着海水,突然说,这次用的是十分严肃的口吻。(看来他清楚地知道在布列塔尼有人被他那老大哥的棕色眼睛吸引住了,只是他不好意思接触这个重大的主题。)
“我吗!……不久,有那么天,对,吾结婚的。”这扬恩,总是那么倨傲,他转动着灵活的眼睛,微笑着说,“但不是和家乡的任何姑娘;不,我呀,我要和海结婚,吾邀请船上所有的人去参加我的舞会……”
他们继续钓鱼,因为不应该浪费时间闲聊天,他们正夹在个庞大的鱼群中,这个鱼群正在迁移,整整两天还没有过完。
前晚他们全都没睡,三十个小时之内钓得了上千尾肥大的鲟鱼;因此,强壮的胳膊都疲劳了,人也都昏昏欲睡。他们唯有身体还醒着,机械地继续钓鱼,而思想却时不时地在睡眠状态中飘浮。他们所呼吸的大海的空气,洁净得像世界初创时样,使人充满活力,所以尽管疲劳,仍然感到心胸开阔、容光焕发。
早晨的光,这真正的光,终于到来了;像混沌初开时样,这光与黑暗分离,在天际聚集起来,形成极其厚重的团块;他们现在看东西那么清楚,这才发现已经脱离了黑夜,发现原先的亮光竟是像梦般模糊而奇异。
那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的天空,这儿那儿到处绽开裂缝,就像在圆圆的屋顶上开了些天窗,从裂缝里透出道道泛着玫瑰红的银光。
底下的云层组成条深色的带子,环绕着全部海水,使远方笼罩着片昏黑、晦暗。这云使人感到空间已被封锁,划定了界限;这去像在太空拉上了帘幕,像是张开了幅帷幔,以掩盖那些扰乱人心的重大秘密。
这天早晨,在这条载着扬恩和西尔维斯特的小木船周围,变化无穷的外部世界呈现出派无限肃穆的气象,部署成圣殿的情景,从大殿拱顶透入的光束,长长地映在静止不动的水面,就像照射在教堂前面带栏杆的庭院里。随后,远方又逐渐出现了另种奇景:片玫瑰红的齿形崖高高耸立,这就是阴郁的冰岛海岬。
扬恩和海结婚!……西尔维斯特面继续钓鱼,面反复思索,却没敢再说什么。听到他的老大哥拿神圣的婚姻开玩笑,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特别因为他还很迷信,竟由此产生种恐惧之感。
他为扬恩的婚事已经考虑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盼着扬恩和歌特·梅维尔——班保尔的个金发女郎——结婚,要是能赶在服兵役之前,在这为期五年、没准不能生还的流放之前参加他们的婚礼,那该多高兴啊!想到这无法回避的流放天近似天,他的心都揪紧了。
早上四点钟,在下面睡觉的另外三个人齐来换班。他们还带着几分睡意,面深深吸着凉飕飕的新鲜空气,面上来穿好长靴,因为刚上来嫌白光的反射耀眼,他们都把眼睛闭上了。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急急忙忙啃点面包干当早饭;他们先用木把面包砸碎,然后咯嘣咯嘣地大声咀嚼着,面包竟硬到这种程度,他们不觉笑了起来。想到就要下去睡觉,可以在小床上暖和暖和,他们又变得非常快活了。他们互相搂着腰,哼着支古老的曲子,摇摇晃晃直走到舱口。
在跨进洞口之前,他们停下来和船上那只名叫“土耳其”的狗玩了阵。这是只幼小的纽芬兰狗,有着四只粗大的、然而还很幼稚和笨拙的脚爪。他们用手逗弄它,狗像狼似地咬他们,终于把他们咬痛了。于是扬恩那双变化无常的眼睛里含着怒意,使劲推,小狗趴下去,哀叫起来。
扬恩的心地是善良的,但天性有点粗鲁,他那副身架只要闹着玩玩,温柔的抚爱便常常近乎野蛮的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