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辈子的愧疚

作者:陈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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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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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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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96字

文卫宣利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7岁,母亲拉着他的手去学校报名。虽然之前母亲每天都很认真地教他数数算题。可是到了学校,当老师让他数数时,他不是丢了三就是落掉四;老师问13等于几,他扳着手指头想了半天,才怯怯地说等于5老师便挥挥手对母亲说,明年再来吧。母亲赔着笑,说已经晚了两年了,再晚可就把孩子给耽误了,这孩子真的很乖,您就收下他吧……母亲说着泪就涌了出来。老师动了恻隐之心,迟疑地说,让他来吧,能不能学得好,可全在他自己。


后来,他听奶奶讲,他小时候其实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八个月就会叫爸爸妈妈,一岁多时就能摇头晃脑地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可在他两岁那年的秋天,家里收了很多的玉米,母亲在平房顶上晒玉米,他爬到玉米堆上玩,结果母亲一眼没看到,他就踩着玉米粒,从房顶上滑了下来。母亲当时吓傻了,父亲抱着已经翻了白眼的他疯了一样往医院跑,母亲跟在后面,哭得声嘶力竭。


好在,他的身体没摔出什么毛病,只是脑子有些问题。也不是完全傻,但是他的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人变得木讷,背过的诗忘得一干二净,口齿笨拙,8岁了还得妹妹帮忙扣扣子系鞋带。


当然并没有出现老师说的奇迹,他在一年级读了三年,仍然考不及格。最后老师实在无奈,索性把他推上了二年级。再后来所有的老师都不再管他,当他混日子,就那样一级一级把他往上推。


母亲其实是个特别泼辣的女人,嗓门粗大,在家里训妹妹,隔两条街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从来没有训过他。哪怕他踢球把窗玻璃砸得粉碎,哪怕他每学期拿回的都是少得可怜的分数,母亲也只是叹息一声,吃饭时,仍然会把最香的煎蛋夹到他的碗里。有一次妹妹也闹着要吃鸡蛋,母亲啪地敲掉妹妹伸过来的筷子说,那鸡蛋是给你哥补脑的。妹妹哭着嚷,他再补,还不是那个傻样……话没说完,母亲的巴掌已经结结实实地抽在妹妹的脸上,母亲像只全副武装的老母鸡,涨红了脸喊:不许欺负你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特殊的照顾和补养,长大后,他的思维渐渐恢复了一些。而当他知道自己变傻的原因后,他对母亲就有了怨恨。他想,都是因为她没有看护好自己,才有了那样的意外。他简单的头脑,一旦认定一个道理就格外固执。而他表达怨恨的方式,是一次次在外面闯祸。不是把张家的二小子鼻子打破,就是用砖头砸死了王老太太下蛋的鸡。每次他闹完了,母亲便跟在他后面低三下四地跟人赔礼道歉,帮他收拾残局。泼辣骄傲的母亲,因了他,对谁都是一副谦恭卑微的脸。



读书对他而言简直是受罪,勉强读到初二,他就再也不肯去学校了。那时因为父亲的工作,他们全家都迁到了城里。母亲没有工作,她买了一辆旧三轮车,每天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收旧报纸。收回来的报纸堆在他的房间里,晚上,母亲把报纸一张一张摊开,撂齐,扎好,再送到废品收购站。


他辍学后成了无业游民,整天四处闲逛,很快就和一帮街头混混打得火热。他们欺负他脑子不好使,危险的事儿便怂恿他去做。那次他们和另一帮人打架,下手太重,结果把对方一个人打得头破血流。别人看情况不妙,呼啦一下全散了,只有他还傻傻地待在原地。


母亲收报纸回来,蹬着三百多斤的三轮车,还没来得及进门擦把汗,便听邻居说:你儿子和人打架,出事了。母亲一下就懵了,车子扔在门口,一路踉踉跄跄地赶到派出所。看到他木木地坐在椅子上,母亲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又放开,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定没有伤着,长出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人已经瘫倒在地上。


那家人有权有势,不依不饶非要告他,扬言不让那傻小子进去住几天绝不罢休。母亲去求,人家冷着脸不理她。母亲每天熬了鸡汤排骨汤往医院里跑,在病房里给人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甚至为那个孩子接屎倒尿。几天的时间,母亲已经瘦脱了形。那个孩子的父母终于不忍,答应不再追究,但要母亲赔五千块的医疗费。


母亲收一斤报纸,能挣8分钱,五千块,得收多少报纸才够?他笨拙的大脑算了好久,都没有算出来。



事情过去后,母亲给街口修自行车的李师傅买了一条好烟。母亲说,让孩子跟着你,好歹学门手艺,将来有碗饭吃。李师傅拍拍他的肩说,你个傻小子,以后老老实实跟着我,可别再让你妈为你操心了。


他果然老老实实地跟着学修车,他手笨,补个车胎得半小时,补完忘了放水里试,装上才发现仍然跑气,于是重新趴下来再粘。每天晚上回来,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黑糊糊的油污。


街上那帮混混,隔三差五地来捣乱,勾引他。开始的时候他不理,后来他便忍不住又和他们混到一起了。他每天按时去车铺,到那儿晃一下,然后趁着师傅不注意就逃出来,和那帮人去工厂里偷铁,卖了钱一起海吃海喝。


有一天下午母亲回来得早,打开家门吃了一惊,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柜子打开着,衣服扔了一地。听见声音,他走出来,母亲问,你找什么呢?把房间翻成这样?他闷声说:不用你管。几个人从他身后闪出来,慌不择路,推开母亲便往外跑。母亲被推倒在地上,她认出来,那些人还是他从前的那帮哥们儿。母亲的心一时间变得冰凉,颤抖着去床下找那个盛钱的木盒,盒子还在,里面的钱一分不剩。


他转回来去扶母亲,母亲甩开他的手,脸色苍白,眼中含泪,扬起手,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母亲哭了,说:我怎么生出这么个败家子啊……


那是母亲第一次打他,从小到大,不管他多笨多傻,母亲都没舍得动他的一指头。母亲那个巴掌使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脸火辣辣地痛,心终于也被刺痛了。那天晚上他主动在搓衣板上跪了一夜,母亲没有拉他,只说,明天你跟我去收报纸。


第二天,他跟着母亲去收报纸,他看着母亲一副谦卑的笑脸,一家一家单位一个一个小区挨着进。他没想到瘦弱的母亲竟有那么大的力气,百十斤重的报纸,母亲一把扛在肩上,从七楼上下来。当时是盛夏,母亲身上廉价的棉布汗衫湿了干,干了又湿,竟渗出一层白盐。


在一个小区门口,他们被门卫挡在门外,母亲低眉顺眼,说了一堆的好话,门卫坚决不让进,说前两天有户人家刚丢了东西,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偷的。母亲涨红了脸,正要辩解,门卫忽然看见他,鄙夷地指着他的鼻子说,这是你儿子吧?前几天就是他和一帮浑小子把门口一辆自行车给偷走了。门卫说着就过来揪他,母亲慌忙把他挡在身后,说师傅你认错人了,我儿子他刚从外地回来……


母亲带着他飞快往前蹬,一直跑出很远才停下。母亲为他擦去脸上的汗,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好险啊。他看着惊慌失措的母亲,心突然很痛很痛。



母亲托人送礼找了门路,18岁那年秋天,他被送到广西桂林当了兵。


部队就像个大熔炉,他被丢进去又锻烧了一次,如同重获新生。他给母亲写信,说自己能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说部队里也有文化课,他每天都要学习。他寄回来的照片,漓江的水碧绿碧绿地在他身后漾着,他穿着绿军装,竟然十分威武。母亲欢天喜地地把照片给所有的亲戚邻居看,母亲说,看啊,我们家小峰终于有出息了。


母亲每个月按时给他寄钱,给他寄家乡的烟。每年秋天,天还未冷,母亲已经把厚厚的棉衣寄了过来。他没有告诉母亲,他那个城市冬天一点都不冷,根本穿不着棉衣。他把那些棉衣放在床头,晚上睡觉时,他把头埋进松软的棉衣里,那么暖那么软,还有淡淡的香,那都是母亲的味道吧。


当兵第二年他探亲回家,怕母亲等得心急,所以没有告诉她车次。下了火车已是午夜,小城正下着雪,寒气逼人。走出车站广场,一抬头,就看见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停地走来走去。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已经急急地扑了过来。是母亲,她紧紧地抱着他,泪流了一脸。他抱着母亲,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比他矮那么多,瘦那么多。他后悔没有告诉母亲准确的车次,他不知道母亲等了他多久,三小时?五小时?一天?两天?


退伍后,他被分到一家国有企业做工人,别人给他介绍了几个女朋友,都是见过几次面便没了下文——人家嫌他老实,缺心眼。一直到26岁,还没有结婚。后来,母亲托了亲戚,帮他找了一个农村姑娘。姑娘不嫌他老实,但是要求有一套新房才能结婚。


他的城市里,最便宜的经济适用房也得十多万一套。可是母亲却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晚上,母亲当着他的面,打开当年他偷钱的那个小木盒。木盒里有几沓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剩下的,便都是一些零碎的票子。母亲说,我早为你准备着呢,这是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积蓄,你都拿去吧,先交了首付,剩下的用你爸的名办个贷款,以后我们按月还上,你不要和你媳妇说……


他的婚礼办得很隆重,结婚仪式上,司仪让夫妻俩给父母鞠躬。他看着母亲,灿烂的阳光打在母亲的脸上,那张脸又黑又瘦沟壑纵横,他想,那每一条小沟里都藏着母亲对他的担忧和牵挂啊。这样想着,他禁不住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他只说了句:妈,我欠你的太多了……就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司仪转过头问母亲,今天这么幸福的时刻,你最想说什么?母亲对着所有的宾客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25年前,因为我没有守护好小峰,让他从房顶上掉下来。这是我一辈子的愧疚,这些年来他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我对不起这孩子……”说完,母亲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