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0
|本章字节:10340字
阿拉伯人办事情,你真的是不能跟他们急,急了自己伤身体。你比如说吧,我们这回在大马士革总共住了六天,大马士革号称“天国里的城市”,怎么说也算是伊斯兰教的一个中心了吧?可是叙利亚作协给我们安排参观了好几处基督教的圣迹和教堂,偏偏就没有参观清真寺的项目。临走前的一天傍晚,是自由活动时间,我说不行了,看起来我们要自己对付着去了,哪有到了阿拉伯的古城不参观清真寺的道理呢?偏巧那天会阿文的仲教授约好了拜会当地作家,剩下我们四个全是语言不通的哑巴。我毛遂自荐当“二翻”,相信凭我几句三脚猫的英文,总能够把人带出去再带回来。
出发的时候,每个人身上都揣好了钥匙牌,预备在万般无奈时打哑语。
目标也是经过充分考虑和论证的:倭马亚大清真寺。到达大马士革的当天晚上出去吃饭,从它的围墙外面过,我们就已经对这座宏伟的建筑一见钟情。查过资料,又知道它曾经是阿拉美亚人和罗马人的神殿,公元四世纪成为基督教堂,公元705年倭马亚王朝统治时期被改为清真寺,圣龛中保存的施洗约翰头骨被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同视为圣物。倭马亚清真寺的大名在世界古迹册上赫赫有名。如此一处宝地,怎么能让它从眼鼻子前飞了。
仲教授生怕走丢了我们四个宝贝,亲自下楼把我们送上饭店出租车,告诉司机我们要去哪儿,讲好十个美元的车资。其时天色已近黄昏,大马士革的老城里弥漫着皮革、咖啡、煮玉米、烤羊肉以及各种玫瑰香水和香料的气味,蓬蓬勃勃带出一种世俗的热闹。出租车在小街两旁的店铺间缓缓爬行,成排成串的金饰和银饰在橱窗里被灯光照得美轮美奂,让人感觉着不买一点对不起它们。年老的阿拉伯妇女穿黑袍或灰袍,手牵着孩子姗姗而行,体态都比较壮观,使狭窄的街道更见拥挤。年轻姑娘的打扮则相当入时,牛仔裤套头衫,手腕上一气套上五六个金镯,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抿嘴一笑时更是满街生辉。
司机极负责任,绕过倭马亚清真寺的大半圈围墙,一直把我们送到正门。下车的时候正逢傍晚唱经时间,悠长的颂念声从头顶高高的宣礼塔飘落下来,在初秋黄昏温暖的空气中四散,动人心魄。门口有三三两两的人躬腰脱了鞋子进去,我们便跟过去照章办理。谁知道鞋子还拎在脚上,斜刺里冲出两个门卫,大声嚷嚷着什么,挥手要我们退出。我心想坏了,是不是清真寺禁止非伊斯兰教徒入内呢?脸色就不免慌张起来。还好,耳朵里忽然听到一个英文单词“票”,茅塞顿开:原来外国人是要买票参观的。钱这个东西,可真是到哪儿都离不开它。
门票的价钱还挺公道:五个美元。票印得也漂亮:正面是清真寺,背面是民族英雄萨拉丁的铜像,可见参观完了清真寺还可以一睹萨拉丁的壮观的陵墓。手里捏了票,顿觉理直气壮,四个人大摇大摆二入其门。想不到竟又是一声断喝,这回门卫的手直挺挺地指住了我。女人不可以进去?衣服和打扮有什么不妥?进门的一霎时笑得太放肆?几秒钟的时间里我面露惊恐,心里掠过去一连串不祥的念头。结果门卫看我惶惶的样子,自己先笑起来了,从旁边的一只大筐里拎出一大团灰布,塞到我的手中。疑惑地将布团展开,居然是一袭长而且肥的披风。抬头往院子里看,几位徜徉照相的西方妇女也都披着这玩意儿呢,没办法,入乡随俗吧。在同行者的帮助下手忙脚乱披衣上身,却还是不让我进,原来披风上的帽子没戴。披风的精华在帽子,一定要严严实实兜头包住。是不是女人的头发特别重要,不可以随便让人瞧见呢?
我不知道。鼻子闻到帽沿上怪怪的味道,心里的全部念头是:这披风有多少人穿过了?同行的人知道我有这点小小的洁癖,此时一个个幸灾乐祸,直笑到眼泪都呛出来。
可是黄昏中的倭马亚清真寺真的是美啊。宽展空旷的广场上,白色的大理石水一样从脚下漫开去,清爽洁净到一尘不染,又被夕阳濡出了一层淡淡的金红。沿广场四周的墙上绘满了彩色的巨幅壁画,因为光线太过暗淡,已经看不清具体的内容,只感觉出那一股先声夺人的气势。寺顶的平台和广场中央尖峭高耸的宣礼塔都用泛光灯勾出轮廓,在半是青紫半是橙红的天空中,那种柔美明亮的白色像一声叹息,是一种弱弱的、叫人心生怜爱的美好。抬头看那篷半圆形的寺顶,脖子仰得有点发酸,视线中隐约有一圈白色的饰纹,片刻后那花纹动起来了,水波一样流转,又有了跃跃欲飞的架势,原来竟是密密地停歇了无数头鸽子。看广场中走动的阿拉伯妇女,长袍垂地,白巾半掩,身姿摇曳,真有点步步莲花的味道。
清真寺的礼拜大厅气势壮观,巨台筑就的大门高有十多米,整座厅长136米,宽37米。我不知道这个数字说出来会使人有怎样的印像,只知道我走进大门的感觉很奇怪,好像自己刹那间缩成一只小小的蚂蚁,被头上辽阔的穹窿、被身边高峭的石壁、被厅内一排排合抱的大理石柱压迫得无法动弹。实际上我的活动空间相当广大,如果在厅内踢球,我想我三脚四脚肯定是踢不到头的。
进门之前,曾经把清真寺的礼拜厅想像得有些压抑,进门之后惊讶地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跟基督教的礼拜堂相比,这里显然要世俗、随意和轻松了许多。厅内四处走动着手拎着皮鞋的如我们一样好奇的游客,走累了,在任何一个方位和地点都可以席地而坐,说话、拍照、喝水都行,只有一点要小心:鞋子须始终拎在手里,不能放在地上。若是不经意间放下了,马上会有人走过来提醒你的小小错误,绝不会因为我们的无知而给予宽容。仔细想想,是不是阿拉伯人认为鞋子是不洁净的东西呢?可惜仲教授不在,无法就这个问题向身边的人即时请教。
坐下来稍歇片刻,我发现了前方不远处的石柱下有一个长跪不起的老人,他弓着腰,额头紧紧地贴住地面,花白的头发几乎和花纹复杂的地毯融为一体,远看只剩一个突起的背。有十来分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使人一度疑心那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尊无生命的雕像。等我动员了同行者的目光一齐看过去时,老人的头却慢慢抬起来了,嘴巴还嗫嚅着,似乎念念有词。同伴笑我人不老眼却花,真人看作假人。我辩解说是因为礼拜厅给我震撼太大的缘故,一时激动得过了头,弄得真假不能细辨。
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大群虔诚做礼拜的人,他们跪下去的时间不长,起起落落,反反复复,同样的动作却是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从我们进大厅的一刻起,到我们一小时后尽兴出门,跪拜好像就没有间歇过。我猜测他们该是一群远地过来朝圣的人,进一回大清真寺不容易,短短的一个晚上,他们要把几年的、几十年的虔诚之心一古脑儿地奉献出来,或许还要为他们的家人、朋友、邻居稍上一份拜谒。人的心有多诚才算是诚呢?无止无境啊!无边无际啊!
倒是妇女们比较地善于见好就收,她们礼拜过后就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盘膝而坐,在中间摊开一块桌布,摆上饮料、水果、阿拉伯的薄煎饼,饼子里卷上一点黄瓜西红柿腌橄榄果,自自在在地吃喝起来。她们年幼的孩子们四散在周围,嬉笑打闹,啪哒啪哒跑来跑去,像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样玩耍追逐。没有人过来对孩子作任何干涉,大概在礼拜大厅里允许人们如平常一样生活。
墙脚处甚至还有睡觉的流浪汉呢。他们用一团衣服做枕头,蜷缩了身体,把一双脏兮兮的鞋子夹在怀中,大胡须上沾着点点的饼屑,睡出一副安详满足的模样。在这样一座壮美宏大的清真寺里,真主的目光是不是适时地笼罩了他们呢?睡在这里,莫非做出来的梦都比别人更甜?
小坐片刻,站起来继续在厅里溜达,没有什么目标,眼睛里和心里都是一派闲适安祥。比坐在基督教堂的长椅上低头屏息感受上帝之存在,我实在更喜欢这样的轻松。走到差不多可算是大厅中央的地方,在一圈茂密的人头之上,看见一座被灯光照亮的精雕细刻美不胜收的神龛,无数双肤色不同的手在人头上高高举起,手心紧紧地贴住龛身,纹丝不动。更有人贴了手心不够,进而把他们的额头、鼻子、嘴唇热切地送上去,如同跟心爱者见面或是告别。从人们脖颈间偶尔一晃的缝隙中看过去,发现木雕的龛体上系着一根又一根细细的白线,一尺左右的长度,飘飘拂拂地、静穆而庄严地垂挂着。此前我们参观另一个城市的基督教圣迹,曾经闯入凿进山岩中的幽暗的密室,看见过油灯下的修女为阿拉伯女人求乞白线的过程,知道这样的白线相当于我们那儿的信佛者从佛庙里求请出来的菩萨像,带有很浓的祝福和保佑的意思。于是我明白了这是礼拜大厅里值得景仰的一处圣迹。可惜语言不通,无法询问出这是什么人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什么东西,当然就不能胡乱跟着去贴手心额头嘴唇什么的,远远地看几眼,接着往前走。五千平方米的大厅,漫步走上一圈很需要一点时间和体力。
就在这时候我们遇上了二十天来看见过的阿拉伯少女中最漂亮的一个。其实在我看起来,阿拉伯的女孩大部份都长得漂亮,这漂亮不仅仅在眉眼和身材,在眉目含情的那样一种娇媚。无论在露天餐馆中跟随音乐即兴起舞,还是路边相遇时裹在头巾下羞涩一笑,那种眼波流转的风情总令我怦然心动,觉得懂风情的眼神才是世上杀伤力最大的武器。此刻迎面走过来的是二男二女,都极年轻极文静,大学生的模样。少女裹在与我一样的连帽披风之中,皮肤和脸部的轮廓都使我误以为她和她的同伴是几个西方游客。但是西方女孩大多有一点大咧咧的傻气,或是一种昂首挺胸来去如风的劲儿,少了一点内敛,也就少了一口让人回味的劲儿。对面的女孩不是这样,她娇弱地裹在一袭大披风里,灰黑粗糙的披风质地更衬托出她脸上瓷样的光晕。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精致得像从墙上壁画中走下来的人儿。更妙的是她的微笑,她离老远就开始对我们展露笑颜,热情,友善,又带着一点点的纵容和鼓励,像母亲对着四个傻乎乎孩子的恶作剧的无奈和娇宠,因为她肯定发现了我们无比惊讶地看她的眼神。那样的笑容真是叫人舒服啊,它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抚慰,让我们全身的每一处毛孔都充满了温情和喜悦,而且没来由地感觉到兴奋和激动。我笑着问她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她眉梢轻轻地一挑,同样笑着回答:叙利亚。原来她就是本国人,阿拉伯的少女。我由衷地赞叹说:你真的是太漂亮了!她眼睛里顷刻间漾出一波欣喜,立即抬了头,急急地去寻找身边那个高大小伙子的目光,无疑地是要把这种欣喜传达给他,并且渴望着对方的回应。高个儿小伙子还没有来得及表态,旁边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却是急了,他不失时机地推出了他的女朋友,一个同样戴眼镜的文静的姑娘,对着我们又是眨眼又是点头,还一个劲地说:她也很漂亮的!我们齐齐地点头:是的是的。
戴眼镜的姑娘漂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男孩对她的挚爱和在意,他那么希望客人不要冷落和忽略了他的女友。从这一点来说,这两个阿拉伯的女孩同样幸福。
出门之前心里有一个向往,要看一看施洗约翰的头骨。转了一大圈下来,没有见到一处有可能是保存圣物的地方。我很不服气,上来了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非找到想找的东西不可。看见靠墙的小桌边坐一个慈祥老人,白胡子长长,圆圆的眼镜片锅底般一圈一圈,断定是个有学问的研究家,便硬着头皮上前询问。可怜我的英语啊,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连说带比画,调动了所有的面部表情和四肢动作,包括拍打自己的脑袋,示意要寻找的是头骨而不是另外的什么东西。老人还就居然明白了!他真是个聪明智慧的老人家!他慈蔼地笑着,抬手朝前方一指。却原来就是我们刚刚见到过的系满了白线的神龛。赶紧地挤到人缝里,隔着雕花龛身往里面看,神龛内只有一具高过人头的描金棺木,棺头上搁一顶锅盖大小的阿拉伯头巾缠出的帽子,此外再不见异常。想必这帽子代表约翰先生的头骨?或者棺木里真有一只骷髅?很想再找那老人家问问,可惜搜肠括肚找不出会说的英文单词,只能闷在心里自己寻思了。
出礼拜大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天黑得不见一颗星星,广场上泛光灯勾出的宣礼塔的身姿却在夜色中更见秀美和明亮。一个神情认真的看门人追上我们,急切地说了些什么话,我依稀听出是让我们去看哪一个国王的什么断头台或者绞刑架之类。然而遍寻广场,只看到一具很结实的粗木做的架子,不是竖立的,而是横躺着的,因此同伴都否认这是断头台,觉得应该是打仗时用的一种“抛石机”。天实在很黑,木头架子仅仅呈现了一个朦胧的轮廓,到底它是什么,无人为我们作证。一致赞同让中央电视台的“正大综艺”节目在同样的黑暗背景中来拍它一拍,给全国人民一个论证的机会。
阿拉伯英雄萨拉丁的陵墓就在倭马亚清真寺的附近,一个热心的阿拉伯小贩带着我们顺围墙很快就找到了。却因为时间太晚,铁门紧闭,灯光全无,隔着门缝张望半天,只看到依稀的一片白色,或许就是陵墓建筑?小贩一个劲地劝慰我们:明天吧,明天再来。可是我们都知道明天不会来了,一早起床就要出发去黎巴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