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作者:黄蓓佳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0

|

本章字节:10040字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沿长江下游一带相继有渔民发现和捕捞过一种被他们称之为“怪鱼”的东西,那便是珍稀水生哺乳动物白鳍豚。非常可惜的是,因为渔民们普遍不认识它,不知道它的价值,野蛮捕捞加上报告延误,等到水生物学家们得知消息辛苦赶去时,看到的大都是一具腐烂发臭或者已被大卸八块的尸体。这样,从抢救白鳍豚的目的出发,罗想农所在的南大生物系紧急成立了“水生物研究室”,刚刚毕业的研究生罗想农进入该室,从此开始了他的水生物学研究事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人类获得过活体白鳍豚吗?


翻遍所有的科学文献,都没见到有关记载。但是没有记载不说明没有发生。在漫长的文明之前的社会里,很多的事物在自生自灭,它们如电光火石,偶然地划过天空,惊起人们的恐惧膜拜,被奉为奇迹或神明,而后缓缓落幕,归于沉寂。


据生物学家统计说,全世界共有各类鲸豚八十多种群,中国水域拥有其中的三十多种。但是绝大多数鲸豚没有“国籍意识”,它们四海为家,自由来去,是水中恣意妄为的精灵。幸运的是,造物主慧眼垂青了中国,把其中最美丽聪慧的一种单独馈赠到了这块国土中,这就是珍稀白鳍豚。因为它在地球上有着长达两千多万年的进化史,比之进化史不过三百万年的国宝大熊猫,白鳍豚要来得更加古老和珍贵。


早在1914年,居住在洞庭湖畔的美国传教士的儿子、十七岁的青年猎人霍伊摇着小船在岳阳城陵矶打野鸭,极偶然地一枪击中江面上的硕大猎物——一条从没见识过的“大鱼”:身长两米,灰蓝色脊背,乳白色肚腹,脑袋上长着一个长长的细细的尖嘴巴。霍伊兴奋地雇人把这个猎物运回家,他的传教士父母敏锐地意识到,儿子侥幸猎到的是宝贝,是中国长江中的稀有动物。他们当即为这条“大鱼”拍了照片,并锯下它的头颅制成标本,花钱将此标本寄运回美国,赠予华盛顿美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


美国哺乳动物学家米勒看到这个完整的头骨标本,认定了这是一种尚未被报道过的新物种,一种珍稀的淡水豚类生物。他当即开展研究工作,按照国际生物命名规则,为这种淡水豚起了一个正式的拉丁文学名:lipoesvexillifermiller。1918。而十七岁的霍伊采集的这个标本,从此就成为白鳍豚的模式标本。他当年的捕猎地点洞庭湖,被记录为白鳍豚的模式产地。中国长江白鳍豚从此在世界生物文献中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八十年代初期的年轻学者罗想农,每每想起白鳍豚被发现和被命名的故事,心里就有隐隐的郁闷。似乎在达尔文之后到中国皇朝推翻之前的短短的一两百年中,有无数的外国探险者和传教士涌入了这块中原国土,翻山涉水,走戈壁趟沙漠,篦头发一样地把广袤大地上的动植物种群、古人类遗迹、千百年中的文化留存篦了一个遍。直至今日,中国学者们要寻找一些已经绝迹的标本、古籍、器物时,要跨洋过海去外国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里翻箱倒柜。


贫弱的,愚昧的,也是古老和神秘的中国。让雄心勃勃的外国探险家们兴奋和惊喜的中国。黄头发蓝眼睛的有识之士们历经艰辛满载而归,妥善地也是文明地保存起了这些难以计价的珍宝物产,却给后世的本土研究者们留下了巨大的遗憾。


罗想农获得硕士学位之时,也是中国百废待兴人才极度匮乏之际,他到了新成立的水生物研究室之后,很快脱颖而出,成为极优秀的科研人员,担当研究室的实际主持工作。那时候他心心念念的一件事情,便是有机会获得一头作为研究对象的活体白鳍豚。


机会已经为他安排妥当。


那年开春,江苏太仓某村的两个农民闲来无事,驾上小船去江边打鱼,发现光溜溜的滩涂上躺着一条长近两米的怪物,尖嘴,灰不溜秋的脊背,白花花的肚皮,也不知道是伤了还是病了,一边扭动挣扎,一边发出“吱吱”的哀叫。农民走近去看,小心翼翼,怕怪物咬人,却发现怪物的眼睛纯良温顺,奄奄一息地盯住他们,就差没有开口求救。农民不知这是何方神圣,试探着上前摸摸,摸得一手粘滑冰凉。试探着抬头抬尾,却怎么也托不起身。两个人不敢耽误,飞奔回村,又叫来两个壮劳力,用大筐抬绳勉强兜住怪物身体,吭唷吭唷抬回村里。围观者一传十、十传百,眨眼间轰动了方圆十里地面。人们开始商量怎么分割烹食,炖汤好还是红烧好。有老人站出来说怪鱼吃不得,吃了要遭灾,不如他出几块钱买下来,回家剁剁喂猪。初中文化的村会计到底有几分见识,围着怪物前后转几圈后,认为吃不得更剁不得:“怕是珍稀动物,国家要保护的!”


那时候的乡村农民纯良朴实,不懂炒作更不懂奇货可居,听说有可能是个宝贝,马上罢了一切念头,七手八脚抬到谷场边饮牛的水潭里。


电话一级一级好不容易摇到县城。第二天一大早,县水产公司的技术员带着罗想农他们之前广泛散发的“保护长江白鳍豚”的宣传资料,骑车二十多里赶到村子。对照宣传单上的资料照片,技术员小伙子立刻确定水潭里安安静静趴着的怪物就是白鳍豚。


村会计拔腿又去公社挂电话。电话转到县政府,县长很重视,加急电话报告了省政府。省政府更兴奋,连夜调人调车,临时组建专家团,请南大水生物研究室的罗想农带队,浩浩荡荡沿长江奔向太仓县。


当年的新华社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报道了这条既有趣又振奋人心的新闻:


新华社南京2月28日电本月26日下午,江苏太仓县渔民在江边喜获一只号称“江中熊猫”的中华白鳍豚。


据悉,江苏省人民政府今天已派南京大学生物系罗想农老师一行前往太仓接收白鳍豚来宁,并欲安置在南大水生物研究所新建的饲养池内,供科学家研究。


颠簸一整天,罗想农和他的同事们赶到太仓渔村,在村民帮助下,肩抬人扛地把白鳍豚从小水潭弄进一只特制大水箱。不敢耽误,事办妥了之后一人啃几个馒头当饭,连夜上了路,兴奋异常又是提心吊胆地护送白鳍豚到南京。


罗想农征求研究室同事意见,给白鳍豚起名叫“宁宁”。初步测定,“宁宁”体长一点八米,体重五十五公斤,雌性。美丽苗条的小公主。它应该是在江水涨潮时误入村民们捕鱼的插网里吃鱼,而在江水退潮时未及撤退,搁浅在滩涂。


“宁宁”初入饲养池,娴静而忧伤。它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一样,有着优雅的风度,轻盈的体态,温婉而娇柔的眼神。它的皮肤在白天的阳光下闪烁而光润,呈现出灿烂的金灰色,霞光万道的那种雍容;在夜晚的月光下又变作冷峻的钢蓝,刀锋般的铮亮,无比神秘又美到令人心醉。


水生物研究室的老师学生们,那段日子谁都不肯离开饲养池半步,大家像盯视一个初生婴儿一般地盯着“宁宁”看,怎么也看不够。“宁宁”游动了,“宁宁”张嘴吃东西了,“宁宁”打了一个哈欠……嘘,小声!“宁宁”在睡觉!呵呵,小美人儿太可爱啦,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这么的优美典雅,它的流线型的体态简直举世无双,无可比拟也无可替代!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美妙的尤物,它居然深居简出在长江水域,这么多年都不肯在活着的时候一展姿容,让世界为它惊艳。


“宁宁”的胃口小得令人心疼。一开始它甚至对所有投放进水池的大小活鱼都不感兴趣,它轻轻地碰触食物,拿尖嘴巴顶一顶它们的尾巴或是侧鳍,温柔地跟它们招呼,提醒它们注意躲避一样。过几天,它慢慢抛弃羞怯,尝试进食。依然吃得很少。一巴掌长的鱼儿,至多三两条而已。女学生们为它着急,拿竹竿穿了小鱼,探身送到它嘴边上。它优雅地游开,不为所动。


一星期之后,“宁宁”的体力明显衰弱,身体更加瘦长,皮肤光泽减退,眼神黯淡疲惫,游动时缓慢无力。罗想农和同事们估计它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轻。他特地从省农科院请来兽医为它治病,下到水池里打抗生素,掰开嘴巴强制喂进食物,开动循环过滤装置清洁池水……


都没有明显的效用。


再过一星期,“宁宁”终于躺在水池里不再动弹。罗想农清晨到校,一眼瞥见“宁宁”瘫软的身体,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响,顾不上天寒地冻,衣服鞋子一样没脱,“噗嗵”跳下池水中抱住它,侧耳听它的心跳。耳边只有水流循环的哗哗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宁宁”选择在深夜无人时悄然死亡。


解剖的结果,“宁宁”的胃里患有严重溃疡,胃粘膜下有囊肿,囊肿当中残留有沙粒状的钙化灶,同样的病灶在肺部也存在,还伴有大面积淤血水肿。可怜的“宁宁”,它重病在身,却无法表达,在万般痛苦中活完最后的两周。隐忍的、有尊严的、给了罗想农他们很多快乐和期盼的两周。


“宁宁”去世后,研究室邀请全国相关专家分析饲养失败的原因。有专家说,自然搁浅的白鳍豚通常都是有病的个体,患病之后行动无力才导致被捕捉。再有,“宁宁”搁浅后,被村民野蛮捆绑拖拉,又在江滩和村里不清洁的小水潭里度过一段时间,旧病加上新伤,终至不治。还有专家认为,“宁宁”到南大后的生活环境不够好,饲养池长宽仅四五张乒乓球台那么大,体长一米八的“宁宁”,别说在池水中畅快游动,就连转身拐弯都十分困难,一定程度上对它的健康造成不利。


罗想农趴在实验室的解剖台上,给远在武汉的研究同行乔麦子写了一封无比哀伤的信。


“‘宁宁’选择了天国,它不愿意再跟我们游戏。”他写道,“我们的伤心无人能懂。研究室里每个人都流了眼泪。我们请人将小公主制成标本,永远安放在我们实验室的一角。它的体态依然玲珑美丽。可是我每次看到它,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很空很疼……”


学理科的罗想农,长到三十岁都没有写过这么伤感哀怨的信。他发现人有时候是会无师自通的,当你想表达的时候,想对一个人尽情诉说的时候。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乔麦子能够理解他。因为在千里之外的武汉水生所,他心爱的姑娘恰好也负责喂养一头白鳍豚,一头名叫“南南”的五岁的雄性豚。1984年,在不同的空间里,他们实际上做着同一件美丽无比的事。


春节刚过,从安徽铜陵的长江边上传来喜讯,渔民又抓住了一头幼年白鳍豚,现场判断是被长江客轮的巨大水浪冲上江滩的。春节值班的研究室青工小刘接到电话,飞奔到学校宿舍区,第一时间把消息报告室主任罗想农。当时罗想农正在楼道里的煤油炉子上煮面条,听闻喜讯,面条还在半生不熟中就被他捞起来,挑点猪油和酱油胡乱搅一搅,端给正患感冒恹恹卧床的李娟,而后拧熄炉火,抽屉里拿了些零钱,挟只出差的包,拉上小刘便走。


后来他回想跟李娟相处的每一幕,深悔年轻时候太不懂什么叫爱情。不,不是不懂,是不想去弄懂。那个时候,他在白鳍豚身上所花的时间和情感,远超于他为李娟的付出。


他们赶到铜陵,白鳍豚已经被当地公社干部从渔民手中拦截下来,养在公社食堂的洗菜池子里。池子大小不足五个立方,池底和四面池壁都用粗粗拉拉的水泥抹成,半池浑水中飘浮着菜叶草屑。白鳍豚被渔民们用绳索拖上堤岸时就已经遭遇过野蛮对待,腹部被拖擦掉一大块皮肤,颈部和胸鳍也是伤痕累累,此时困囿于浅水之中,不停喘息,眼神惊恐不安,时不时还收缩鼻孔周围的皮肤,发出孩童样的“吱吱”的哀叫。


罗想农很怕这头幼小的豚宝宝活不下来。“宁宁”在学校饲养池中临终的一幕才过去不久,师生们尚未从沮丧和哀痛中恢复,罗想农实在不想看到几天之后又有新的一幕悲剧发生。他当机立断,将取名为“童童”的这头一岁白鳍豚送往武汉水生所寄养。水生所此前已经治好白鳍豚“南南”的重度皮肤病,有了经验,饲养条件也相对更加成熟。


电话沟通妥当之后,罗想农软磨硬赖地从铜陵县政府弄到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后开门的吉普车,又从公社医院借到一副帆布担架,和小刘两个人脱了鞋袜下到池水中。


寒冬腊月,池水浸淫着膝盖脚踝,像老虎的利牙在啃咬刮擦一般,令他们的双腿疼痛到失去知觉。“童童”的身体冰凉溜滑,两个文弱书生都没有太大的力气,手指头麻木僵硬,很难将这具圆滚滚实沉沉的身子抬起来弄到担架上。折腾了一会儿,水花溅得他们满头满身,衬衣里面是汗,棉袄外面是冰,小北风一吹,身子一动,冰碴儿咯啦啦地响,狼狈不堪。


看热闹的农民在池子边上笑嘻嘻地喊:“老师哎,这活儿不是你们干得了的,出点钱,我们一搭手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