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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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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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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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76字

罗家园七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做了一件让全家人心理崩溃的事情。


早晨杨云把孙子罗江送到学校,顺便从菜场买了菜,没有回自己家,坐上电车直奔老头子的小窝。罗想农刚给老父亲租下了这套一室一厅的公寓房,在市中心,离罗想农的住处近,厨卫设施一应俱全,方便他每天晚上散步走过来,看看父亲,料理一下他的生活。杨云一早过来是准备给老头子过生日。人生七十古来稀,到这个岁数,过一年是一年了。平常老头子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日这天还是冷锅冷灶的话,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她之前分别给罗想农和罗卫星打了电话,让他们中午都到父亲家吃饭。


杨云已经退休十多年,瘦精精的身子骨却依然康健。她把她的健朗归功于年轻时候风里雨里的行医生涯。“大跃进”的年头罗家园带着人赶造国营养猪场,她怀了罗卫星在身,一二百斤的大猪抱住脖子就翻倒,结扎、防疫、打针、治病……哪件活儿她也没有落在人后。罗家园是县农业局长,她就是休着产假都怕人背后闲话。那个时候她的心气,就怕人把她跟“罗局长”牵扯上关系,她要凭自己的本事能耐堂堂正正活人。一转眼她年过六旬,孙子罗江上了初中,就连外孙子——乔麦子在瑞士生下的小孩,也已经上了小学了呢!


可是,健朗归健朗,一个人要在半天时间里忙出一桌子像模像样的生日宴,也还是吃力。就说眼面前吧,鱼要杀,肉要切丝,虾要剪尾须,这些都是花功夫的事。杨云算一算时间有点来不及,从厨房里探出身子,想招呼罗家园来帮忙剪虾。这事情简单,老头子应该能做。


“老罗!”她喊。


连喊几声,罗家园的声音慌慌张张地从卧室里传出来。“噢!噢!”他答道。


声音显得遥远,原来他把卧室门关上了,也不知道躲在里面干什么。


“没见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杨云有点不高兴。


“啊啊啊啊……”弄不明白到底说了句什么。


杨云简短地命令:“你快一点!”返身往厨房地上铺一张旧报纸,在报纸上刮鱼鳞。


半天,身后还是没有动静。杨云真的火了,往报纸上擦擦手,起身去抓人。


“老罗你搞什么鬼?”她怒气冲冲地要往卧室走,却发现卧室门开着,卫生间的门又紧闭起来,还听见里面有哗哗的放水声。


“开门老罗!”她不客气地呯呯敲门。家里又没有生人,上个厕所把门关这么紧干吗?


“等一等啊,就好啊。”隔了门,罗家园显得低声下气,完全就是一个刚犯了错误的孩子的口气。


水声还在哗哗地响,杨云疑心顿起:“开门!你到底关在里面干什么?”


“求求你,等一等。”


“不行,你现在就开门!”杨云斩钉截铁。


“噗嗵”地一声巨响,重物沉闷地倒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哎哟”一声惨叫,苍老又可怜巴巴。


杨云迅速地拧开门锁进去,发现罗家园跌坐在地上的一汪积水中,大概刚才慌手慌脚忙着开门,把自己滑倒了。


而令杨云更加目瞪口呆的是,罗家园居然没有穿裤子!他用一只手斜撑着地面,平伸着两条老皮拖沓骨节突出的腿,另一只手害羞地捂在私处,脸上是惊惶和疼痛交织的神情。


杨云哭笑不得:“怎么回事?你光着个身子搞什么鬼?跌到哪儿没有?”


她伸手去拉罗家园。对方死沉死沉的身子,两只手扒紧杨云的肩,两条腿划水一样地乱蹬,笨拙又不协调,差点儿把杨云也扯倒在地上。


“到底跌坏没有?动动腿,我看看。”


罗家园背过身,弯腰趴在坐便器上,避免了把前身暴露给杨云,却忘记光屁股也是很难为情的事。他吸着气,“噢噢”地小声呻吟,小幅度地倒换着腿,动弹给杨云看。还好,腿能抬高,膝盖也能弯曲,不像有骨折的迹象。


“大白天的,你怎么不穿……”杨云猛然咽进后面的半句话,因为她一眼瞥见洗脸池中泡着罗家园的裤子,池中浑浊的黄水还没有来得及放掉,一条裤腿搭拉在池边,撒尿一样地往下滴搭着污水,已经把卫生间的地面弄湿了好大一片。她心怀警觉地走过去,手指头捏住裤子轻轻一拎,池水越发浑浊,漾出一股新鲜大便的臭味。


杨云目瞪口呆:“老罗你把大便拉在裤子里了?你在洗脸池里洗你的裤子?”


罗家园受刑一般地趴在坐便器上,死活不肯回头。“不是我……不是我……”他小声狡辩。


杨云愤怒不已:“这不是你的裤子?难道我看花了眼睛?”


“是罗江拉了大便……”


“你搞什么搞?罗江人在学校,他会把大便拉到你身上?”


“他不听话。”声音越来越小。


杨云只觉得怒火要窜上头顶,她恼恨罗家园居然撒出这样的弥天大谎,他简直就是昏了头,比三岁的小孩子还要可笑。


“你过来!好好看看!”她走过去拉他,动作近乎粗暴。


罗家园的身体被她拽了一下,马上就是一声惨叫,面孔皱缩得像一团抹布,嘴巴咧着,眉眼鼻子都没了形状。“疼啊。”他哀告道。“疼!”他的眼睛在皮囊囊的眼皮下面紧盯着杨云,像小孩子在大人的脸上察言观色,无助而胆怯。


杨云这才想到,他可能还是跌坏了,身体中的某个部件不那么对劲。她赶紧给罗想农拨电话,让儿子赶来帮忙。逢到家中有事,她要找的总是罗想农,罗想农能帮她处理一切,罗卫星却只能添乱。


半小时后,罗想农喘着粗气奔来,架起父亲去医院,拍片,检查,结论是尾骨破裂。还好不是骨折,不需治疗,静养即可。


杨云忿忿不平地对儿子控诉:“他撒谎!他屙了裤子,还赖到罗江头上!”


可是罗家园之前从来都不说谎,他年轻的时候严肃,严谨,严厉,一是一,二是二,丁丁卯卯不容出错,他怎么会睁着眼睛撒这种幼稚到极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谎?


罗想农悲哀地意识到,是父亲的状态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他不光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甚至他已经驾驭不了自己的大脑。他的老年痴呆症,在他七十八岁的这年加快发展,飞流直泄一般,向着深渊滑落。


经过反复地协商,开家庭会议,杨云很不情愿地把罗家园带回她的家中。


事情是明摆着的,罗家园需要亲人照料。他年近八十,病入膏肓,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有权利在亲人的呵护下了此残生。他的两个儿子中,罗想农的身边还有另一个患者李娟,罗卫星的日子更是狼狈得鸡零狗碎,他们都没有办法把父亲接到一起生活。这样,在杨云和罗家园分居二十五年之后,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之时,杨云再一次跟这个男人的命运纠缠到了一起。


罗家园兴高采烈,搬家那天快乐得手舞足蹈,高声大嗓地指挥罗想农:“退房子!退房子!”


在他的简单思维中,把租来的公寓退了,他罗家园没有了立锥之地,杨云就再也不能要求跟他分家了。


可怜的、让人心里哭笑不能的老父亲!


乔麦子从瑞士寄回来几种健脑药品,据说坚持服用很有效果。杨云每天早中晚都要从瓶子里数出几颗透明或者不透明的胶囊,倒在罗家园手心,监督他吞咽下去。罗家园一辈子恼恨吃药,对外国胶囊尤其反感,变着法儿地抵制杨云。如果她忘了拿药,罗家园绝不会提起,还会打个电话向罗想农报喜:“没吃!”如果服药当中杨云没有严厉监督吞咽的过程,罗家园就会把胶囊含在口中,偷个空儿吐出来藏进口袋,或者干脆扔下马桶。可是他扔下去之后总是忘记抽水,红红黄黄的胶囊一颗颗地漂浮在水面,反倒让杨云毫不费事地抓个现行。


侦察和反侦察,游戏和反游戏,捉迷藏一样,扮娃娃家一样,罗家园活像个三岁孩子,对类似的事情乐此不疲。


杨云却精疲力尽。她恨不能学到孙悟空的本事,吹口气把罗家园变成个小虫子,拴根细线系在她身上,省得她出门半小时就要惦记家里的煤气开关和电插头。


“你爸是故意的,他折磨我。”杨云恨恨地对罗想农抱怨。


可是她心里也知道,罗家园不是故意的,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他犯的这些错误有多么严重的恶果。


“吃这么多的药,为什么没有效果?价钱还贵得吓死人。瑞士的药厂也骗人啊!”她左手抓一瓶药,右手也抓一瓶药,药瓶上都是洋字母,英文和德文。她恼火地看着这些洋文,很失望,也很忿懑。


“那就别吃了?这种病在全世界都是疑难杂症,美国总统得了这个病也没有治好。”为了父亲,现在罗想农要处处迁就母亲。家庭关系中,平衡是最最重要的事。


杨云想了想,把两瓶药放回到桌上,排放齐整,标识朝外:“吃还是要吃的吧?万一停了药更严重呢?”


她一步不离地看着罗家园,提醒他早晨要洗脸刮胡子,提醒他吃饭时要把碗里的米粒扒干净,提醒他小便时要对准坐便器。她拉着他的手,带他出门理发,散步,到学校门口接罗江回家。在她的眼睛里,他已经不是老伴儿,是她的另外一个小孙子,比罗江还要小,懵懵懂懂万事不知,必须由她来耐心地引导,照顾,教诲。她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手,一丝一毫都不能放心。


罗想农发现杨云憔悴的速度很快,父亲生日之前她还是一头乌黑的短发,宽宽的额头上几乎不见一丝皱纹,目光明亮而犀利,到国庆节他给父母亲拍合影照片时,发现杨云的头顶上已经银丝闪闪,一双手伸出来,青筋暴突,消瘦得厉害。他没有跟杨云商量,一个人跑到市总工会的家政服务中心,找回来一个下岗女工,说好了专事照顾老爷子。杨云嘴上抱怨:“月月就这点退休工资,哪有余钱雇人?”心里对这个名唤“吴姐”的年轻女人是满意的,因为她看起来干干净净,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道弯弯的笑纹,显得温和贤良,真心诚意。


然而,吴姐到家的第一天就出了笑话。吃饭的时候,吴姐给罗家园端碗拿筷子,杨云便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身边照料他。结果罗家园的屁股上像是长了疔,不停地动来动去坐不安稳,把一碗鱼汤洒在身上,从衣襟到裤腿一大片油亮亮的汤渍,腥味扑鼻,稍干之后又泛白发硬,杨云便让吴姐带他进屋换一套衣裤。刚进去没两分钟,罗家园慌慌张张奔出来,向杨云告状:“她脱我的裤子!”杨云耐心解释:“你衣服脏了,我让她帮你换套衣服。”罗家园死捂着裤腰:“不行,不能让她脱我的裤子!”杨云哄孩子一样:“那好那好,你自己脱,让她看着你别把裤子穿反。”“也不行!她会耍流氓!”


可怜的吴姐,手足无措,无地自容,若不是看在工资的份儿上,怕是立刻就要夺门而出。


杨云只好拉罗家园进房,自己动手替他换衣裤,又让吴姐打热水送到门口,她再端进门,把周身鱼腥味的老爷子擦得清清爽爽。罗家园一到她手里就乖巧起来,叫转身便转身,叫弯腰便弯腰,面团儿一般任由她摆弄。杨云斥责他:“你这不叫对我好,你是存心磨耗我。”罗家园若无其事地嘿嘿笑。


杨云转过身又忙着安抚吴姐:“他脑子发痴,说话做事都不着调,你大人大量多包涵。”


吴姐说:“阿姨啊,他是长辈,打我骂我都行,不作兴说那种话。”


杨云大包大搅:“行,他再说瞎话,我替你做主。”


罗家园不看书不看报,电视也看不大懂,一空下来就惦记着下楼,到小区对面的儿童乐园里,看小孩子们爬滑梯荡秋千。之前杨云家务忙,没时间应付他,放他一个人出去又不放心,就反锁住家门,弄得罗家园一趟一趟去拨弄门锁,可怜兮兮得很。吴姐来了之后,杨云吩咐她:“有空你带老爷子下楼走走。”吴姐自然遵命,忙完家务便小心翼翼把罗家园带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