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2
|本章字节:7542字
虽然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摇着小船来接他上学了,芦芦还是大清早就拄了双拐,一步一步挪到河边。
他走到那块形状像个小山羊的石头边,吃力地坐下来,又把双拐从胳肢窝下移开,合到一块儿,轻轻搁在“山羊”的脖子上。
过去,每天早上,他总是这样,高高兴兴地骑着“山羊”,等待从河边的芦苇丛里窜出一只小船,把他摇到学校去,这只“山羊”,他骑过多少次啦,数也数不清了,“山羊”的背脊都磨得油光锃亮的了。
“山羊”是石头的,永远也长不大,永远也不会说话,不会叫;芦芦呢,却是一岁两岁地大了,又高了,肚子里还灌下了一瓶一瓶的“墨水”——他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啦。
东边的天空火红火红的,青青的芦苇映着这片霞光,微微闪出一种紫色。
叶片上有露水,水珠儿是红的,芦芦的头一动,红水珠儿就跟着闪出蓝的、橙的、黄的各种颜色的光芒,就像神话里的那种宝珠,不时地,有一只翠绿的小青蛙“噗”的一声跳上芦苇,蹲在叶梗上,那水珠就纷纷地往下掉落,落在清碧碧的河水里。
芦芦坐在“山羊”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这片芦苇。
往常,只要太阳光一照到芦苇尖尖上,小船准会从里头钻出来,笔直地驶到他脚下,小船是放鸭用的,小得像个玩具,站在船上的刘老师,小小的个子,圆眼睛,小嘴巴,两根细辫子,也像个快快活活的小姑娘。
刘老师会叫一声:“芦芦,上船吧。”然后跨到岸上,让芦芦爬上她的背,小心地上了船,把芦芦安顿到最稳当的地方坐下,又返回去把他的双拐提过来,再接下去,刘老师就用一根竹篙把小船撑到小河深处。
河水在身边哗哗地响,风把刘老师的衣服吹得像张开的帆。
这时,芦芦总会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洗得雪白雪白的芦根,塞到刘老师手里。
芦根又嫩又甜,刘老师最喜欢吃了。
她总是咬一口,一面咝咝地吮着甜水,一面说:“比梨还好,好极了。
谢谢你,芦芦。”有时候高兴,刘老师还会轻轻哼上一段越剧。
她是城里插队来的知青,会唱一口很好听的越剧呢。
阳光抹上了芦苇尖尖,小船还没有出来。
小船不会出来了,再也没有人摇着小船来接芦芦上学了。
十天前,芦芦也是这样坐在“山羊”背上等呀等呀,一直等到日头挂到村口的大白果树梢上,也没有看见小船的影子。
芦芦回家告诉妈妈,妈妈生怕刘老师病了,赶紧绕上几里路赶到学校去探望。
可是,哪儿都没有刘老师。
大家找到河边,河心里孤零零地荡着那只放鸭的小船。
就这样,刘老师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捞出来了。
芦芦听人说,刘老师准是不舒服,头一晕,掉进了水里。
刘老师不会游泳,这是芦芦知道的。
偏偏那天附近岸上没有人,她就这么沉下去了。
芦芦趴在“山羊”身上号啕大哭,哭得村里老老少少都掉了泪。
老人们说:“唉,天有不测风云啊。”妈妈说:“怎么就偏偏淹死了她呢?把我替了她也好啊!”芦芦从此沉默了。
他变得爱发火,爱哭,有时他一个人跑到这里,一坐就是一天,谁也引不出他一句话,谁也不能把他拖回去。
人们可怜他,体谅他的心情。
唉,残废的孩子嘛,心灵本来就受着伤,脆弱得像玻璃棒,失去了比妈妈还亲的刘老师,他一时哪能受得了啊!
芦苇忽然动起来了,发出“簌簌”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乱撞乱碰。
“小船!”芦芦在心里惊叫了一声,连忙把身子向前探过去。
真的,真是那只小船,船头尖尖的,从芦苇丛里七扭八拐地冒了出来,一直停在芦芦脚下。
“哦,不是刘老师。
刘老师不会来了。
这辈子也看不见她了。
芦芦失望地扭过头去。
小船上跳下一个姑娘,脚步咚咚的,走到芦芦面前。
“哦,我猜你就是芦芦,是吧?”她的声音活泼泼的,又脆又亮。
芦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心里很不高兴:为什么要划刘老师的小船?刘老师用过的东西,凭什么给你用?“芦芦,我跟你说,我是新来的老师,也姓刘,叫刘小玲。”
芦芦忽然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
也姓刘?为什么也要姓刘呢?不管怎么说,刘老师是死了,她不会再驮着芦芦上小船了。
多好的刘老师啊!“芦芦,你听我说,以后我天天来接你上学,知道吗?今天是星期日,不算,从明天起。
可不许迟到啊。”芦芦惊讶地仰起头来。
怎么,她也要摇小船接他上学?她……这个高高大大的小玲老师?不,她跟刘老师不像,一点点也不像。
可是,她说了,她要接他上学,真的。
芦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想,是不是应该站起来呢?他扭过身子去拿双拐。
谁知道小玲老师一把拿了过去,凑在胳膊底下试了试,说:“哟,倒还挺合适。
可惜太原始了,做辆手摇车多好!”芦芦没有作声。
小玲老师又问他:“你是怎么跛的?生下来就这样吗?还是以后病的?”芦芦最怕人家提这个“跛”字,大家也知道。
村里的大人孩子,学校的老师同学,从来不当他面问这些的。
这时,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伸手把双拐夺过来,瓮声瓮气地回答说:“不知道。”
小玲老师愣了愣,眼皮子眨巴了几下,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笑了笑,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羊”头上:“嘿,芦芦还讳疾忌医呀。
告诉你,我还准备给你扎扎针的呢,也许能好点儿。
你别不信,真的,我会扎针。
等有空,我问问你妈就行了,你不说,你妈总肯说的吧?”瞧她说得多自在!一口一个“跛”,一口一个“病”,芦芦真受不了。
刘老师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她总是那么细心地替芦芦考虑一切,从来不肯让芦芦受一点委屈。
唉,刘老师你可知道芦芦想你吗?芦芦眼巴巴地盯着那只小船,心里有些酸酸的。
他又想哭了。
新的总不如旧的好,真是这样。
芦芦心里跟刘老师的那段情意,好像怎么也割不断了。
别扭归别扭,上学还是要上的。
第二天,芦芦早早地就坐在“山羊”背上,而太阳刚一露脸,小玲老师的船也到了。
小玲老师也把他驮在背上,往船上走。
小玲老师的背是宽宽的,叫人趴着很实在,不像刘老师,又小又瘦,芦芦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压折了她的腰。
可是,就这样,刘老师还硬是要天天背他上船。
小玲老师用五分力气,刘老师就要用十分力气呢。
芦芦这样想着,心里越发留恋起刘老师来。
小玲老师把船撑进河心里了,她好像还不太会使竹篙,深一下浅一下,小船也就东一拐西一扭,让人心里怪害怕的。
可是小玲老师不在乎,她挺使劲,也挺高兴。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红扑扑的,亮闪闪的。
“刘老师没有她模样好。”芦芦在心里承认说。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芦根,“对了,这是新鲜玩意,小玲老师一定没有尝过。”他伸手到书包里,掏出一截雪白雪白的芦根来。
“小玲老师,给你尝尝。”“什么?”“芦根。”小玲老师笑嘻嘻地接过去,在手里翻来覆去端详了半天:“好吃吗?”“好吃,比梨还甜呢。”芦芦很热心地告诉她。
小玲老师笑着摇摇头,把芦根又扔给芦芦,说:“别吃这个,不卫生。
这里头说不定有多少寄生虫呢。”芦芦一下子委屈极了。
她不要芦根,还说不卫生。
她瞧不起我们。
刘老师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呀?刘老师总是高高兴兴地接过去,一边嚼,一边眯缝着眼睛笑。
她从来没有嫌我们不卫生……芦芦伤心地转过身子,把芦根悄悄扔进水里。
雪白的芦根贴着船帮犹豫了半天,才一步三回头地漂远了。
跟着,“叭嗒”一声,芦芦的眼泪也落在船帮上。
他想,真不该坐她的船,我们在她眼里算个什么人呀?她根本就瞧不起我们。
不像刘老师,刘老师在这儿插了好几年队,心全都贴在我们身上了,她不,她不是我们的人。
芦芦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整整一天,他在学校里,放学回到家里,都没有开口。
他的拗脾气又上来了。
第二天,他没有到河边等船。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事,劝他,拉他,他躲在屋里,死也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