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九岁的千雪第一次觉得人的声音跟笑容竟然也可以是这样的美好与善良。从此，她开始不自觉地想要接近那个人。那个人微笑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起微笑，心里的喜悦一下子好像膨胀起来了一样，开心的；那个人沉默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起沉默，心里的忧伤会如同闪电一样飞速地蔓延，伤心的。

至于那个人对她，就像小时候睡梦中美丽善良温柔的梦神一样。总是在她觉得寒冷的时候给她最温暖的拥抱，总是在她流泪的时候用温柔的微笑抚平她的难过，总是在她被欺负的时候及时出现帮她解围，给她撑腰，总是在她感觉孤单的时候出现陪她一起说话直到她开心为止……那个人，总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那么安静，那么云淡风清。

小小的千雪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不是大人们嘴里的爱情。她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是真正对她好的人，只有他没有瞧不起她，只有他真正在乎她，只有他相信她并且从不欺骗她。还有，只有他，肯对自己那么好看那么温柔那么宠溺地微笑。

他是上天派来给她的守护神。狄千雪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那个时候，也就是狄千雪还有狄罂岚陪伴，她还很幸福的时候，她从未想过，守护神有一天也会死。如果她想过，她就一定也想过自己如果离开了守护神应该也会死。然而，四年了，那个笑起来如同三月樱花初绽般美丽的少年已经死去四年了。可是狄千雪，尽管活得那么痛苦，她却依然活着。

“千雪，不管怎样，都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这是他跟她说的话。而那时，她答应了他。所以，即使再难过，她都依然活着。

有时，活着也许只是为了守约而已。

雨，渐渐地稀疏了。

狄千雪脸上的水迹，也一点点地减少。忘了是多久以后，她，终于再次地微笑了。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蹒跚地按着原路往回走。

“听夏……”

某一刻，她忽然低低地喊了一次这个名字。

再次推开门的时候，你会不会已经离开了？或许，你从未出现过，你的出现也只是一种长久期盼的幻觉？又或许，你出现过，但现在已经消失了，就像当年那个人一样，无声无息地就没了……

狄千雪慢慢地想着，心脏不停地抽痛，微笑不断地变换。

二楼。狄罂玄的房间，一个美丽的少女站在窗前。当狄千雪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以后，一直被她右手托着的浅灰色窗纱缓缓地落下。

“她回去了。”

转过身，对着坐在床上的少年淡淡地说。

而少年，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只是条件反射似的点了点头。

他，便是那个白天时笑起来比毒花还艳丽的狄罂玄，然而此时，嚣张不再，邪魅不再，他有的只是安静，一点气息都没有的安静，仿佛只有头发上不停滴落的水珠是活的。

“哥，别再这样下去了，好不好？四年了……四年了还不可以结束吗？”

少女缓缓地走到狄罂玄的面前，缓缓地低下身子，缓缓地说。

浅浅的笑，无奈且忧伤：“应该别再这样下去了吗？罂语，你希望我别再这样下去了，是吗？那……我是不是该去死。杀了人，应该要偿命吧，就算那个人是从小就很疼我的大哥，我杀了他，一样还是要偿命吧，我……”

“哥！”少女红着眼眶厉声打断了狄罂玄的话。

她——狄罂语，是小罂玄一岁的狄家大小姐，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害死大哥的人不是你，如果真的要偿命，也应该是她陪命给大哥，哥，你……”

“罂语。”再次平静低沉地叫着这个名字，眼睛里却渐渐地腾起了白天时的煞气：“我想自己安静一会儿，去休息吧。”

“哥……”

“去休息吧！”

望着眼神冷漠的哥哥，狄罂语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的时候，眼泪飞快地落下。

“罂语，千万不要做让我讨厌的事。”

狄罂玄冰凉的声音，在罂语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安静地响起。

“哥，我……”

“记得我很早以前就说过，凡是想要伤害她的人，就算死我也不会放过，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所以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但也请你不要伤害我，你应该知道，为了她，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平淡的语气，似乎是在叙述着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然而，只有狄罂语清楚，这是警告，每个月总会出现几次的警告。即使，她从未想过要去伤害那个人，那个被自己哥哥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

“如果伤害她的人是你自己呢？”

房门关上的时候，狄罂语哽咽着把这句话留给了屋子里那个寂寞的人。

然后，狄罂玄觉得世界仿佛一下子空了，身体像是虚脱一样地倒在了床上。

慢慢地，他合上了眼睛。

“伤害她的人，我统统都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十一岁时的狄罂玄，第一次云淡风清地说出了这个他此生仅有的誓言。

然而，一直以来，给她伤害最多的人，也正是他。

只不过，他的誓言依然牢固地存在着。

因为，从他开始伤害她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是生不如死的。

从四年前，一直到现在，他始终都是——

生不如死的。

“如果伤害她的人是我自己呢？呵呵，伤害她的人，不是一直都是我吗？可是，如果不是去伤害她的话，我该怎样面对她呢？呵呵……狄千雪，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狄千雪，我恨你……狄千雪……对不起……千雪……对不起……”

沉睡的时候，周身的水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只有眼角依然湿湿的，即使梦里的世界是九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千雪的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的眼角也仍然没有干。

或许阳光能够晒干水分，却不一定能够晒干眼泪，然而就算阳光能够晒干眼泪，却一定不可能晒干悲伤。

浴室里，弥漫着温热的水雾。

手慢慢地在模糊的落地镜上擦了两下，于是，狄千雪很快便看见了自己微笑着的脸。

轻轻地转了一圈，如同身穿华服的模特一样，然后，狄千雪看见自己笑得更开心了。只不过，此刻她的身上却是一丝不挂的，没有华服，有的只是刚才被碎石摩擦出的伤痕，被热水除去了上面的微尘，露出了夺目的红，如同朵朵盛开的蔷薇。

微笑着，当花洒不再流出水来的时候，她开始用浴巾擦拭身体，没有特别的小心翼翼，只是如同每次洗完澡那样很随便地擦着。伤口被不断地触碰着，不是不疼，只是她习惯了，真的习惯了，现在的狄千雪早已习惯到对自己的身体都开始冷眼旁观了。

“你他妈不是人！”

狄罂玄经常这样骂她，而她也从未否认过。没错，狄千雪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把自己当人看了，因为她觉得，当人是件很累很麻烦的事情。而狄千雪不想让自己那么累，也不想让自己有麻烦，所以，她宁愿不做人。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狄千雪看见听夏身上盖着的被子都被他踢到了地上。

“真是个麻烦！”皱着眉头这样说，却又不经意地笑了起来，很轻很淡地笑了起来。

重新帮他盖好被子，又探了探他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以后，狄千雪准备去沙发上休息。然而，还没有等她站起来，她的手就已经被听夏给牢牢地拉住了。接着，整个人也在他的牵引下飞快地倒进了他的怀里。

“你……”

狄千雪厌恶地推了推他，而她的挣扎也让听夏将她抱得更紧了。

“不许跑，都找到你了……找到了，就不许跑了……”听夏温柔地在狄千雪耳边说着，然后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甜甜地笑了笑。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放手！”

“你是，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只有你……才会对我这么好……”

“我没对你好。”狄千雪冷冷地回答。

“只要不再离开我，就是对我很好很好了……”这样说完，听夏似乎又进入了沉睡中。

而狄千雪也不再挣扎，折腾了那么久，已经很累了，不是吗？

于是，安静顺从地依偎在这个温暖宽大的怀抱里，狄千雪微笑着合上眼睛，慢慢地也睡沉了。

“是你吗？若，我终于找到你了，对不对？那么这次，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是我，罂岚哥哥，你真的回来了吗？千雪好想你，这次，你能不能不要再离开了？！”

“……嗯，不离开。”

“……好，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