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淡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55
|本章字节:28312字
「不只是外伤而已,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医生说。
刚下班就来到了医院。一整天都忙得没时间吃饭的李云僧,不知不觉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过是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已经做了好几个梦。在那些梦里,他都还很年轻,背着大书包,穿着高中生的卡其制服,坐在课堂上,好些同学在老师上课的时候小声说话。他是班长,所以试着用肢体语言向同学们示意:不要太超过!忽然间,他又变成一个急着灭火的人,灭了一处,火苗又从另一个角落窜起,让他疲于应付……
像轻易移转电视频道般,又回到了课堂上,老师忽然叫他:「李云僧,下一句,背出来!」
「背什么?」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里头好像有好几万只飞蚊嗡嗡拍击着翅膀,所有人都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他……
他努力想,彷佛要把脑袋拧干。不管老师提示什么,他一个字也背不出来。只能张大嘴巴,像一只被捞出水面的金鱼,痛苦呼吸。
「嘿,你睡得比我还熟。」惠敏轻轻推推他。
惠敏的额头上覆盖着白色纱布,脸色却比纱布还没有血色。虽然不是很大的伤口,医生还是为她缝了十针。
「我……我该去上班了!」他猛然惊醒,垂直坐起。
「你才刚下班。」
「噢。」
「你要回家睡觉吗?」
「不……我陪?,没关系。」说出这句话时,他并没有直视惠敏的脸,现在和她正面相对是困难的。
「嗯。」惠敏在他面前坐下来,像审判员般看着他。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你还记得我们过去曾经拥有的美好时光吗?」她轻声问。
他以为,他要面对的是一场严厉审问。
「试着想一想,」她拉着他的手:「回忆提醒我,你曾经对我很好。」
虽然她试着用所有的温柔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他的眼尾余光与她的眼光交会,仍然感受到了强烈的怨怼。怨恨是一束刺眼的光束,使人难以正面迎接。
他闭上了眼睛,上半身微微颤抖。
「你记得我们大学时参加社团去爬黄帝殿吗?」
「嗯。」
「我们身上背着很多野炊工具,那时候,你的同学张百刚也在,你、我、他,还有他那时候的女朋友,还有阿亮和蛋头。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负责背一部分东西,你不忍心我背太多,全扛在自己身上。你那时很瘦,百刚笑你,说我看起来都比你强壮,干嘛逞英雄,你说:她看起来像梁红玉,身体却是林黛玉。你记得吗?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更喜欢你的。你很有意思。」
「嗯。」
他的思绪赶不上她的速度,只记得那次旅行,他累得像头牛。
「我们结婚,好像很顺理成章。我没有别的选择,你也没有,于是就结婚了。你记得我们度蜜月的时候吗?我们是到哪里呢?」
「马尔地夫。」
「对,马尔地夫。我根本不会游泳,却到了马尔地夫。因为你喜欢海。」她说。
她还很虚弱。和她距离不到三十公分,李云僧可以听到她沉重的气息,她的肺部好像一台老旧的计算机散热马达般发出杂音。
「我记得,」好多年了,他很少回想往事,可是现在,蓝蓝的海洋出现在他的眼前。平静的海与白色的沙滩,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阳光,椰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夹杂着海洋味道的空气是松软的。
「那个浅滩上有鲨鱼,白色的小鲨鱼……」他记得这件事情。
「那个哪是蜜月?你一天到晚都在海上活动,游泳、浮潜,我一个人无聊地坐在旅馆里看着海发呆。后来,我吃了海鲜,上吐下泻,记得吗?好惨。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一次很甜蜜的回忆……」
没错,她一直抱怨那只是他一个人的蜜月。
「你还记得我刚怀孕的时候吗?我告诉你的时候,一点都不开心,竟然跟我说:啊?真的吗?会不会太快了?你比我还惊慌失措。可是大宝出生了,你很感动,哭得比他还大声……那时候,我觉得你比婴儿还可爱……」
「后来小宝出生了,我的身体不好,常常出问题,你劝我待在家里照顾孩子……我本来觉得能过这种日子也很好,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要让男人养的……一晃眼六年过去了,也没什么遗憾,只有在和老同学聚会,人家递名片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才会空空的。好像念了那么多年书,只是为了在家煮饭似的……我在家的时候,脾气不好,对吧?」
「?说的这些事,听起来好像都是在告诉我,我是个自私又不成熟的人。」他苦笑说道。
「不是这样的。我也反省过,是不是我的脾气太大,所以让你越来越不想回家。你在家里变得越来越没有声音,家里到处都是我的声音,只因为家里变成我唯一的战场。」惠敏说:「我也有错,是吗?」
「?……没有错。」他说:「是我错了。」
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只有在我生病的时候,你才会离我这么近。看样子我应该常常生病才对……」
她在挖苦他吧?他猜。
但她变得温柔许多了。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她像头愤怒的狮子,今天的她像一只绵羊。他很讶异,认识多年,他竟然从没看过她这两种面貌。惠敏平时一板一眼,只像一只忠心耿耿的守门狗,现在她的神情看来很平静,一点也不会刺伤人。可是,这样的平静会维持很久吗?
「纪惠敏的家属?」一个护士敲门探头进来:「有事找。」
「嗯……我是她先生。」
他被叫到医生那里,医生展开x光片给他看:「很抱歉,看起来不太乐观。血液报告有问题,所以我怀疑是妇科疾病……帮她做了超音波和x光检查──这里是卵巢……尊夫人是不是已经喊肚子痛,或吃不下饭很久了?」
「这……」他这时不得不坦承,自己是个粗心的男人,他并不知道惠敏什么时候舒服或不舒服。惠敏的免疫系统有问题,不舒服已经变成家常便饭,连她自己也习惯了吧。「她有时候会说自己胃胀气……」
「初步诊断,有可能是卵巢癌……而且状况不好,已经有转移到腹腔的现象……」
接下来,他的耳朵好像关闭了,整个人的重量被抽掉。
医生的嘴巴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进去。
回到病房,两个儿子放学了,也在病房里,两人一左一右抱着妈妈,三个人合起来,组成一个「山」字。惠敏闭起眼睛,就像在享受这样的拥抱。
过去这几年,惠敏一开口,就是骂小孩,要小孩整理东西、做功课。住在病房里的她,精神很差,脸色也不好,却变得很好亲近。
这两天,两个孩子被安排住在外祖父母家,李云僧也有两天没看到他们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惠敏这个样子,像一个慈祥、包容的母亲。上次见到她安安静静抱着孩子的画面,应该是二儿子出生的时候。转眼之间,二儿子已经念小学了。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她问。
「没事,你们要吃什么?我去买。」
「妈妈,我可以吃薯条和汉堡吗?对面有,我有看到。」二儿子说。
大儿子瞪了他一眼:「妈妈在生病,你还要吃薯条?」
惠敏一向不允许小孩吃她所谓的「垃圾食物」,以前常为了吃的事情和小孩们呕气。
「好,叫爸爸带你们去。」
二儿子发出欢呼声,总是装成熟的大儿子也笑了。
她变了。是在一夜之间改变的。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李云僧带着孩子出去,帮孩子买了他们要的所有东西。
「爸爸,你吃什么?」
「我吃不下,你们吃就好。」
忽然,滚烫的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他不想让孩子看到,假装自己的电话响了,急忙奔出店外。背对着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他对着一面窄墙,紧握着沉默的手机,而止不住的泪水不断滑落。
是痛苦,是惊吓,还是错愕?他自己也搞不懂。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一点招架之力也没有。好像一棵站在空旷原野上的树,原来在温和的气候里舒展枝桠,忽然间,又是狂风又是暴雨,让他不知所措。
他必须用他的树荫遮蔽着小草和小花,可是,又有谁能够为他遮蔽风雨呢?
黎明的光挤进窗帘的缝隙,可是她的心还在一片黑暗里。
一整个晚上,她在似睡非睡之间,就好像一只飘浮在浓稠脏水里,即将吐出最后一口气的金鱼。
一连串的噩梦,被人追杀,杀她的人狞笑,她惊恐地想把那个人推开──那个人有一张熟悉的脸,就是陆蒙正。
醒来时,他的手正枕在她的胸上。他还在睡,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挪开。
昨夜之后,他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的关系已经修复了,坚持要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小婉在睡前乖巧地来跟她说:「妈妈晚安。」也亲了爸爸的额头一下。显然地,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是他教她这么做的吧。
她小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小婉以为,自己又拥有一个完美的家了。
她曾经想过,如果小婉可以快乐,她也许可以好好配合演一出戏。
然而,有些事是孩子不知道的。一出戏可以在两个钟头内装模作样演完,但人生的戏却得演一辈子。
她能够一辈子演这样的戏吗?很早以前,她就已经不再爱他了。
她再也无法将自己的心交给他。她的心有了别人,她没有办法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假装自己还是个贤淑的妻子。
昨晚,当他进入她身体的那一瞬间,痛苦像一条满是棘刺的钢绳,勒紧她的脖子,她必须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身体,才能顺服配合下去。这样的配合只剩下憎恶,没有一点愉悦。
为什么跟自己法定上的丈夫上床,却有种深深的罪恶感?她觉得自己比妓女还不如。
妓女至少是自愿的。
从内心深处,她开始嫌恶自己。
如果要她演一辈子这样的戏,那么,必须让她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木乃伊,抽开她的灵魂和血液、脑浆。郭素素以前并不知道,这件事这么困难。
昨晚,他把脸逼近她,她的脸庞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时,她不自觉地把脸别开,她的身体也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撞到了床头柜的尖角。
痛,但是假装没感觉,这是她这些年来的习惯。
「我累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他说:「我只是要像以前一样,跟?说晚安。」
难道他不知道,已经被磨掉的感情,不可能重来吗?身体可以屈服,但是感情很难说服。
好不容易撑到周一。
到办公室时,看不到李云僧的影子。他们说,他紧急打电话来请年假,一请就是三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给他简讯,他也都没回。打电话给他,他关机了。
她没有任何管道可以知道他的消息,她也不能问他的秘书,他到底为了什么事请假?
从这点来看,不管他们关系多亲密、彼此多相爱,爱情都只是一个飘忽的影子,一条细细的丝绳,只要一点点现实的力量,就可以轻易把她和他的连系扯断。
午休的时候,她一个人站到大楼顶楼,从二十楼往下望。她觉得好像有一种力量在推她,要她往下跳。既不能往前走,又不能退回原处的感觉,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她想象着自己已经往下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所有的烦恼都消失在空中,那一秒钟的想象,竟然让她觉得好过一些。
不能往前走。她不想当个坏女人,为了自己的快乐,摧毁他本有的幸福。也不能往后退,因为原来的窝巢老早就长满了荆棘,除非她失去所有知觉,她才能忽略掉那种痛苦。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并不了解别人的痛苦。像霞姐一样,只认为合比分好,再怎么样,为了小孩,夫妻都应该忍耐,合组一个美满家庭。他们不了解,当爱已经完全消失,转成厌烦与憎恶之后,两个人在半夜里同睡一张床上,比死还难以忍耐的感觉。
他们以为,曾经爱过,就可以再将爱拾回。其实要将逝去的感情回收再使用,是世界上最困难的环保工程。
那么,死亡或逃走或许是唯一的解脱了。
站在高楼上的她,让冰凉的风飒飒地灌入衣襟。
她本来一直在逃,但为了小婉,又回到了原点。郭素素知道,不能往下跳,也是为了小婉。虽然自己已经很难为了小婉再爱她的父亲,但她必须为了小婉活着。
难道只是因为最初的一个错误决定,一个女人就不可能再度拥抱幸福吗?
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公司里挤满了人。
从客户们开始习惯用计算机下单以来,就很少出现这种状况。
景气忽然急转直下,那些怎么样也不可能倒的国际大型金融公司纷纷传出了经营危机,公司卖给客户的公司债和连动债券都出现了问题。虽然李云僧管的只是分公司,也受到了波及,不少想赎回各种债券和基金的客户大排长龙,排到连附近店家的门口都被挡住了。
排队的人都是受害者。大家交头接耳,询问各自的受害状况。还有一位老先生坐在楼梯上,涕泪纵横,大叫:「是你们告诉我会保本,不会出问题的,如果全部变成零,怎么办?我以后要叫谁养?」
有人告诉他,他买的那个连动债现在剩下十分之一,不是全部变成零,老先生哭得更大声:「我买了一千万,不就变成一百万了吗?怎么会有这种事!不是说很安全吗?现在叫我怎么办?怎么办?一辈子的努力都没有了啊。」
李云僧上班时间很早,一销假回公司上班,七点半到门口,人潮已多到让他吓了一跳。打从总公司创办以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排队人潮。
这几天在医院里,根本没空看新闻。公司召集主管开会,都是代理人参加的,手机关机,没看电视也没上网,他根本不知道事态这么严重。
光是受理这些根本不能赎回的案子,跟所有客户解释可能的状况,就让大家忙得焦头烂额,动员了分公司所有人力,只剩下几位营业员负责当天开市的交易。
不久,张百刚打电话给他,「你那边还好吧?」
「我这边……怎么可能好?」李云僧说:「每间分公司都一样吧。」
「天杀的老狐狸!」张百刚低声咒骂起来,「明明是他自己的决策,却要我替他扛责任!」
「怎么了?」
「那个商品当时是他觉得万无一失,一定要我们推销给客户,而且还规定每间分公司一定要卖掉十亿的业绩。现在出问题了,刚刚开会,把我臭骂了一顿,好像他全然不知道有这个金融商品,是我偷偷拿进公司卖……」
李云僧一听就知道,「老狐狸」指的就是老董。
有了亲戚关系,好像多了一道天梯,可以用最快的时间直上青天。但哪时候老天翻脸了,天梯上的人也是最容易被雷打到的那一个。
一个是自己的老友,一个是老板,李云僧只能苦笑。他也没空跟张百刚聊下去,眼看上门的客户越来越多,每个都带着一张讨债脸,狠狠逼来。
郭素素手上也有许多客户找来,他只能偶尔把眼神飘过去,看她认真向客户解释的样子。
他请假这几天,上班没看见他,又不知道原因,她应该很着急吧?可是,这天的状况特殊,又让他找不到空档跟她解释。
一直到天黑,事情还没处理完,惠敏的电话就来了。他告诉她,目前公司的状况不佳,晚一点他会过去。忙完最后一个客户,他几乎瘫坐在办公椅上,连脖子也抬不起来。
她也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人,来跟他报告今天的紧急处理状况。说完公事后,她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头问:
「你好吗?」
他摇摇头。「今天这种状况,实在不妙。」
「我是指……公事之外。」
「也不好。」他说:「那,?好吗?」
她也摇摇头。
「为什么?」他问。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阵子。
他不想讲他的近况。她也不想。
「这几天,你为什么请假?发生什么事了吗?」
「家里……出了一些事……」
「可以告诉我吗?」郭素素问。
「等我……等我自己能够消化之后,再告诉?,好吗?唉,我真不想在一看到?的时候,就开始谈论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现实。」
他什么都不说,让困惑的郭素素陷入混乱中。
「?的心情也不好,对不对?」他问。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都这么痛苦,或许我们应该到此为止。」郭素素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我想了很久、很久,这样下去,我太痛苦了,我承受不住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只是因为这几天?找不到我吗?我是有原因的,真的是家里出了一点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的……事情……」
「我像一只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没有办法飞走,却也没有办法停住……」她自顾自地说:「忙的时候,还好,可是只要一忙完,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就完全受不了这种感觉……」
这些日子,或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使她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小兽,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她压抑不住情绪,提出了分手。
到此为止─意味着分手?刚刚她是这么说的吗?李云僧慌张了起来……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本能地想把手抽回去。这是在办公室,直到她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办公室里还有摄影机……」她嗫嚅着。
「管他的!」他说:「无论如何,?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我像一个快溺水的人,?不可以现在离开我!」他近乎咆哮地说。这才是他心里真正的声音。他也想过,若没有这段情,他的世界还停留在冰冷的安稳中,不知道什么叫「为情所困」,或许才是幸福的。可是每次看到这个女人,他就会在一秒钟内清楚判别:这是爱情,那是责任。
他爱的是这个女人。
他原来扮演的角色只是责任,那些责任也让他抽身不得。可是,如果她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他的心会像人活生生被撕掉一大块似的。她现在轻轻的一句话,就已经把他的心撕下了一大块,血流不止,几乎使他失控。
她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他好想在这个时候拥抱她。只有拥抱,才能脱离这冰冷的世界。
「跟我走。」他说:「现在,跟我走!不许离开我!」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开着车带她到一处可以看到夜景的山上。他比平日更激情地拥抱她,像要把所有知觉抛开。他好累好累,不知道人生的戏码为什么演成这样,只知道这么多年来,只有她是他生命里最甜蜜的犒赏。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那种感觉只有自己知道。
感情不能勉强,一个拥抱就会知道。两颗心是不是拥有同样的节奏,不会骗人。一个吻是否甜美,也不会骗人。兵荒马乱的时候,如果一个拥抱可以使人安定下来,那或许就是爱。
他没有注意到,泪水像细细的涌泉般,不断从她眼角中溢出。
她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但他不想告诉她,必然有他的理由。郭素素不是一个会在口头上追根究柢的女人。
而他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他是个粗心的男人,心浮气躁时,只看见有条巨大的绳索捆绑着自己,看不到她早已深陷在重重荆棘里。
到医院时已经太晚了,必须由急诊室才能绕到病房。李云僧蹑手蹑脚地打开病房门,他本以为惠敏已经入睡,不到十秒钟,房间就亮了,惠敏已经把床边的?灯打开了。
「对不起,我……」
「没关系,我还没睡。今天很忙是吧,看你这么累……刚刚我看了一会儿新闻,知道你们公司有一些问题要处理……」
「?今天好吗?」他问。
惠敏没有回答。她忽然?了一下眼睛,把一根长长的发丝从他胸口抽了出来,掂在手上。
她没再问什么,只是注视着他。几秒钟过后,她的嘴角挤出了一个怪异的笑。
他也没有解释什么。
那一夜,李云僧连澡也没洗,就和衣在病床旁边的沙发上睡着了。
惠敏半夜起来的时候,坐在他的身边,他也没有发现。
她悄悄拿出他的手机。看到了一个她没看过的简讯,上头只是简简单单几个字:「晚安,你要保重。」
那个电话号码,和他通联记录上常出现的号码是一样的吧。那个电话号码上没有名字,只连着一个数字代号「○六一一」。「○六一一」是什么意思,是她的生日吗?
他的电话簿里头,只有这个人是没有姓与名的,故意变成一个代号,可以证明他和那个人的关系大不相同。那个电话号码,惠敏是熟悉的。她查过李云僧的通话记录。他常打电话给她,在某些不可能谈公事的时间。
纪惠敏一直没有打电话去找这个可能的第三者。
她有她的尊严。
她怕一个多疑的元配,会惹来笑话,也怕那就是事实的真相。如果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她该如何面对?她还没想清楚,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她都不敢正面揭晓这个谜底。
郭素素像个回到牢笼的囚犯,踏着毫无生命力的脚步回到家中。
一踏进家门,她就闻到一股酒味,直觉让她的心七上八下,这不是个容易应付的夜晚。
很久没有闻到这个味道了。
陆蒙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一瓶威士忌,几乎已经见底,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小灯。
「小婉呢?」
他挑着眉毛看了看表。「现在几点了?她早就该睡了。?以为她一定得等?回来吃宵夜吗??眼里还有做母亲的责任吗?」
「对不起,今天银行出了事。你看报纸也知道,最近我们公司的状况不太好……」
「但是我看,?的状况很好嘛……」他把鼻子凑进她,像一只猎犬般,想嗅出她身上不一样的味道。
郭素素本能地闪躲着。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腕:
「?给我说清楚,我陆某人是哪里没办法满足???一定要跟着别人走吗?」
「你小声一点,会吵醒小婉……」
「我都看到了,都看到了。?真的很残忍,?知道吗?今天是什么日子,?记得吗?」
「什么日子?」她着实想不起来。
「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都还记得!我带着小婉到?办公室外等?下班,想给?一个惊喜。结果,我们看到?上了另一部车子走了。我打给?的时候,?说?正在忙,在处理客户的事……?说谎,被我逮个正着!哼!?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到底去了哪里?」
他像一头疯狂而饥饿的狮子,终于捕获她这只狡猾的兔子,正打算撕裂?的咽喉。
「我……是去见客户……」她把紧握的双手放在自己的颈项,好像下一刻就要被他咬掉。
「?骗我……我这辈子最不喜欢被人家骗!」
「我没有!」她也被激怒了。
此时她能够不说谎吗?他的两眼布满血丝,表情就像要把她嚼烂似的。「是吗?我有办法让?说真话……我告诉?,?们公司的管理员已经告诉我那是谁的车……」
「我们……出去谈公事,这样也不可以吗?」好像有一把火从心底冒出来,郭素素被自己尖锐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他忽然闯进卧房,把熟睡的小婉从床上硬抓了起来。小婉被吓醒了,大声哭嚷:「做什么嘛,做什么嘛……」
「你想干嘛!」
他喝醉加上心情沮丧的时候,总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表现。
那几乎是他人生最有创意的时刻,不顾任何人的感受,也不惜做任何惊险的危险演出,他是舞台上控制全场的男主角。
「在小孩面前,?还说谎……」他的手臂环住了小婉的脖子。
他想扭断她那细嫩的脖子,还是想将她推向阳台的玻璃?
此刻的郭素素,血是滚沸的,而心是冰凉的。对于这个男人,她的心老早就冰冷了,此时更比终年不化的南极冰层温度还低。
小婉大声哭叫。
霞姐当然也惊醒了,她远远站在墙角,以震惊得失去了焦点的眼神,茫茫然注视这一家人。
郭素素应付他已有经验,她知道,这个时候谁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有自救。如果把姿态放软,或许可以避过一时。她不是笨蛋,只是他屡出新招使她无以招架,他竟然可以拿他们的女儿来威胁她?人家不是说,虎毒不食子吗?
「你放下她。」她把声音放得非常非常柔软。「我会告诉你的。我会让你明白这一切。你?放?下?她。」
「是吗?」
「我保证,我等一下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你不要这样对小孩子,她不知道,你只是在跟她闹着玩……对吧?」
郭素素变得异常冷静,陆蒙正狐疑地看着她。
她与他周旋了几句,他终于同意放下哭闹的小婉。
「霞姐,带小婉出去!我们要谈一谈。」她用眼神向霞姐示意,带得越远越好。
霞姐还迟疑了一下,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问郭素素:要不要报警?
「没事的,霞姐。带她出去。」郭素素摇摇头,坚决地重复了一次。
看着小婉的身影完全离开她的视线,郭素素才松了一口气。
忽然,她的脸上转而出现一种很安慰的微笑。那样的微笑,大概只有在那些即将舍身取义的烈士脸上才能看到。
「我们坐下来谈谈吧。」她很温和地握住他的手,说:「我会告诉你所有事情,没有一句是假的。」
她注意到,现在,换他的眼神变得惶恐了,好像一头自知已被猎人陷阱包围的困兽。
她再一次深深注视他的眼睛。现在,是命运正在惩罚她吗?她想到自己多年前曾经坚决当他上一段婚姻中的第三者,只能凄然一笑。
她只在婚前见过他的前妻一次。那个女人比想象中美丽,留着一头鬈发,她还记得她那天穿着一身鹅黄色洋装,显现出她对自己的青春仍然在意。虽然比她大上八岁,但仍是个极时尚的都会女子。
那时的郭素素才大学毕业没多久,天真无邪。因为他告诉她,他已经和前妻分居了两年,他的前妻也不否认这点。
不过,关于共同生活的某些部分,两个人似乎各说各话。他一直说她个性歇斯底里,不负责任、不愿生小孩。从她的外表看来,她本来应该是外向的,和她见面时,郭素素并没有任何被嫌恶的感觉。
「我等会儿有事。」是她约郭素素的,但她迟来了,一来就告诉她,她所剩时间不多。拉拉杂杂说了一些事,主要是想告诉郭素素,她过得还不错,不是一个弃妇,是她选择要离开的。
「说实在的,我很感谢?,他终于让我走了。」
「咦?」
「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一直想主宰别人,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她说话的方式和一般女人不同,带点哲学家的味道。
时间是最会捉弄人的魔术师,当时郭素素以为她说的是反话。
现在想起来,好讽刺。
大厅里很安静,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现在要说实话。你听清楚,不用费力找答案,我现在就告诉你……」
陆蒙正充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她。
郭素素慢慢地说:「我承认,我,不再,爱你。现在,不能,未来,也不能。」
「为什么?」他睁着眼睛看她,不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我以前,害怕和你起冲突,只会逃走。逃走,我才会暂时感到安全。」你让一个女人逃走才感到安全……呵,这不是很有趣吗?郭素素心里有个声音这么揶揄着,所以她脸上也浮现一抹淡淡的冷笑。
他没有搭腔,好像在发呆似的。
她的视线转到客厅的那盏小灯上。那盏小灯上有着彩色玻璃拼贴的蜻蜓图案,是多年前他们度蜜月时买的,他千辛万苦帮她从日本扛回来。那时他很好,他们也曾有过美好时光。
「你怀疑我跟别人在一起吧?对,我是,没错。」
「?……」他一直怀疑她,但当这件事得到证实,他反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当她说出他其实不相信的答案,他整个人就像被冰凝结一样。
「让我走。」她说。「拜托你,让我走。」
她的表情很坚定,眼神牢牢盯住他。似乎想告诉他,即使你现在要我的命,我也不会反抗,事实就是这样。
他没有搭腔,站起身来,点了一根烟,走向门口,开门时,狠狠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走了出去,把门甩了好大一声。
他走了之后,她全身发抖,瘫软在沙发上。
她不知道他还会做什么。但如果只是针对她,她已经准备好了。就算是惩罚吧。她宁愿惩罚重重地到来,夺走她的心跳,也不愿意日日被痛苦的钢绳不断割着她的肉。
说了实话的她,反而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当晚,他没有回来,第二天晚上,也没有回来。第三天,忐忑不安的她快被各种混乱的想法搞疯了:他在酝酿着如何报复吗?她担心他折返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会继续拿小婉威胁她吗?
小孩是健忘的,她似乎以为昨晚发生的冲突只是一场噩梦。这两天,她仍然问着:「爸爸呢?爸爸去哪里?」
他去了哪里?打算要怎么办?他会报复吗?
事情的发展却超乎她的想象。第三天,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里头还有一张离婚同意书,他自己的字迹。他签了名,把孩子的监护权让给她。「?自己找证人吧,」他写着:「反正,这也不是我的第一次失败。不知道是我运气不好,还是?的运气不好。我要告诉?,人都是有自尊的,?不要以为我会阴魂不散。」
听了她的实话,他冷静下来了吗?这几行字竟然还淡淡透露着幽默感。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真的吗?有这么容易吗?
她逼不得已说了真话。而他逼不得已必须说谎。
他到病房来时总是很疲倦了,匆匆在她身边吃完便当,茫茫然盯着病床前的电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如果,你外面有女人的话,可以告诉我。」某个晚上,惠敏握着他的手说。
李云僧忽然从昏沉的梦中惊醒过来。
「你和她,如果不是谈感情,就没关系。」
「?……不要胡说……」
「男人应该都难免吧。一时意乱情迷,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纪惠敏像在自言自语。
虽然他与她的眼神很近很近,可是她觉得两人之间好像被一层朦胧的毛玻璃遮住了,看不清楚他的心思。
「?好好养病,好吗?」他想岔开话题。
「你希望我的病好吗?」她忽然问出这样的话。
「当然会好,?不要这么消极。我们都希望?好起来。」
他对她变得比较有耐心,在她住院之后。但无论如何,在纪惠敏看来,这都是一种敷衍。
「你看,我快变成秃头了。」她抓起掉落在枕头上的头发。
接受治疗后,她常发现一大把头发掉在雪白的枕头上。
「再做几次,我就可以出家当尼姑了。」
「别胡说。」
纪惠敏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他实在不是个会安慰人的男人。
虽然明白他是善意的。
从知道她生病以来,他至少每天都不忘来看她,用餐时间也都会打电话来关切。从尽义务这方面来看,他一直是个好丈夫。
可是她总怀疑,他没有带着心来。
躺在病床上,她时时发呆。她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那个署名「○六一一」的号码。
她是谁?和他是什么关系?在那个女人面前,他是什么样的人?和原来的他一样吗?
有时她也会反省自己。多年前,因为身体不好,她辞职回家照顾两个孩子,她自认为尽了许多责任,但因为免疫系统的问题,使她小病痛不断,像一间常漏水的房子。因为身体的折磨,她常失去耐性发起脾气来,当她不耐烦时,李云僧就把自己变成一个局外人,身边自动升起了安全罩,好像不在现场一样。
他并不知道,每次她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他越是把自己隔离起来,她就越生气。
从手术室出来后,因为虚弱,她说话有气无力,似乎是止痛药的作用,她变成一个比较温和的人。她只有在丈夫和孩子都不在的时候,哭过一场。
几乎没有反抗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生了病的她,没有力气再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惠敏也注意到,孩子到病房来看她时,神情竟然比以前回家时放松许多。以前,他们从来不主动交出成绩单,总要她威胁恐吓;现在,他们自己会交出考卷:「考不好,很粗心,请原谅,对不起。」
她只是笑一笑,摸摸他们的头。心想,孩子其实也辛苦了。
「你回家去睡吧。」
「没关系。我明早上班前再回家洗澡就行……」他惺忪着眼说道。
然后,坐在她身边椅子上的他,头一沾枕,又睡着了。
她还是在他熟睡时偷看了他的电话。这一次,她发现了他不久前传给「○六一一」的简讯:「今天没看到?,他们说?请假。?还好吗??要知道,我很想?。」
「?要知道,我很想?」─看似平淡的话,却像一把刀刺进她的眼睛里。他是她的男人,但是她在自己所有的记忆中,都搜寻不到这句话的痕迹。多年来,他几乎不曾对她说过这么柔软的话语。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木讷的男人,长久以来也一直原谅他的不解风情,但他为何会有这一面?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吗?
她决定要打这通电话。她好想看看,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她可以让这个男人,说出这么温柔的话?为什么?
惠敏的心像被火烫炙般灼热。那个夜里,李云僧睡得很熟,而她一夜未曾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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