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电光火石的相遇

作者:吴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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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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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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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6268字

他和她是一见钟情。好像天地间一生下他们两人就是要恋爱,只等待一次电光火石的相遇。那一刹那,地动天摇,好像这个世界其他的事都已不再重要。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一些事,他们可能会是一对完美的恋人。


可是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一些事,他们不会在彼此心中留下那么重的分量。


因为以他们的个性来推断,他们是难以白头偕老的。他们曾经激烈地爱,但也激烈地争执。


他们企图和平共存。是的,谁不向往王子公主快快乐乐过日子的故事?


唉,可是终宄没有法子。


一个鱼缸的水养不下两条斗鱼。或者因为它们年轻气盛而且自恋,并分外自命不凡,他们相爱的时候同时相互啮咬,无止无尽。


在他们的朋友眼中,他们都是近乎完美的人。


聪明、漂亮、才华横溢,都是天之骄子。他像生活中的王子,她是神话中的公主。他们相爱了。


相爱、互相憎恨,然后分手。分手之后,依然相爱,为了相爱而不能相处,他们发展出一种独特的相爱方式。


他们是张静和龚慧安。



初识那一年,他们20岁。


阴白的日光灯下,一辆老爷脚踏车嘎吱停下来。女孩迅速从脚踏车前的横杠跳下来。“哇,9点58分,好险!”女孩气喘吁吁地说。


这是距女生宿舍二十米转角处的一株凤凰木下。女生宿舍十点整关门,所以张静费尽全身力气努力踩脚踏车把女孩送过来。他喘了口大气,用袖口拭掉额头的汗珠。


手中牵的铁马,还是在校门口顺手牵羊来的,待会儿得骑回原处去。女孩喊累,要赶时间却跑不动,他只有出此下策。


“嗯,再见,好好睡。”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好,bye—bye!”


穿着短裙的女孩一蹦一跳地向前跑去,像一只回巢的兔子。跑了半途中又折回来:“喂,还有几分钟呢!”


他本己打算赶紧将脚踏车骑走,归回原位,听她一叫,只好转身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表情愉悦的女孩,“早点进去吧,当心舍监骂。”


“还有时间嘛——”女孩挨过身来,以手勾着他的臂,小声地撒娇,“喂,刚刚你忘了说……我爱你……”


“唉——”张静喘了口大气,“你还听不够吗?我今天至少己经说了三遍。”


女孩对他的不耐烦忽然感到安全感顿失:“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耐心!”


“我对你的耐心已经太多了。”


话一出口,张静就知道完了。哪一次的恋爱不是被他的没冇耐心和口不择言搞砸的?他不懂女人。女人怎么会对这些千篇一律、没有营养的话语如此感兴趣!


“你——”女孩的眼中马上滚动着晶莹的泪水。


“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横下心来,滔滔不绝,像背书一样。


“没有诚意……”


女孩咕哝着,但却笑了。


“快回去!”张静赶快叮咛。


咔嗒咔嗒,半高跟鞋踩在无人的水泥路上,渐渐远去。


张静摇摇头,对自己说:女人,她们是爱情的形式主义者,只会要求一些空壳子……


20岁的张静,一向自认为比同班同学早熟。


“哇,糟了,张静,张静!”


骑上脚踏车没踩几下,远方又传来女孩的惊呼。他一急,差点儿松了把手栽下车来,赶紧转了个火弯回去。


女孩束手无策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门关了。”


“什么?”


张静急怒攻心。他费那么大力气载她回来,原本可以赶宿舍关门以前让她回去,没想到“一切努力”都泡了汤,全是因为她这个愚蠢的女人贪图一句“我爱你”而搞砸的……


“都是你害的。”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女人竟还这样对他说话。


“无理取闹嘛你,明明是……”


他正开始讲道理时,听到刺耳的刹车声,有一部汽车在女生宿舍门口戛然一声陡然停下来。


引擎声一静,四周的蝉鸣忽而变得震耳欲聋,听来叫人晕眩,好像整个脑子都装满了鼓噪的蝉只。大约隔一分钟之久,才有人姗姗走出来,关车门时潇洒地向车内送了个飞吻,以清脆的声音说:


“改天见。”


“什么时候?”车内的男人大嚷。


“再说。快走吧!”答得又冷又干脆。


曰后张静每回想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微笑、叹息,那个年代,这么刚硬而干脆的女人很少,虽然她有一副甜美到柔情似水的脸庞。


既温柔又刚硬的声音。张静听了有点肃然起敬,顾不得他那哭哭啼啼的女友,在汽车发动引擎的同时,整张脸转过去看那个女孩。


他被一个身影吸引住了。


那女孩,穿着一件宽松的米色长袖棉上衣和合身的高腰牛仔裤,手里抱着一本书,缓缓走向女生宿舍门口。


很标致的身影呢。他吁了口气。有些女孩,光看背影你就会笃定她必然非常美丽。


“你看什么?”


女人总是眼尖。她们怎么可能不会发现自己心爱的男人存有刹那的异心?


“你看,她也才刚刚回来,你不用急,有伴了。”张静常以临机应变解决问题。


女孩敲了几下门,大概觉得无用,便悠悠闲闲沿着墙根往暗处走去。


“喂,请问你也是要进宿舍的吗?”张静终于发言。


女孩慢慢冋过头看了他们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有一种旁若无人的自在。


树叶的阴影在她小巧的脸上浮动,因为看不清她的五官轮廓。可是张静有那样的直觉,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


不过,他对美丽有独特的定义。倒不是说,他的眼光异于常人或超凡入圣,但他喜欢的美丽并不庸俗。


干净中有一份自在的感性特质。虽然看不见女孩的脸,但他可以用自己的第六感如此断言。


“可以帮个忙吗?”女孩笑,“这样我会比较不费力些。你的女朋友也要回去,是吧?”


“她是龚慧安。”张静的女友很郑重地挨着他的耳边吐出这三个字。


龚慧安?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对这个校园里的事一向不大在意,对这个校园里的人更不在意,除了他从前和现在的女朋友以外,他几乎不认识谁。


“别发呆,来帮忙。”


听龚慧安又以温柔又刚硬的声音对他说话。这一次是对他下命令。


他走过去:“有何指教?”


“前面三米处的墙后有个废石堆,你只消帮我一个忙,让我跃上去,我可以很安全地跳下去。”


她胸有成竹。


不消说,迟归经验丰富,且十足有把握。


“没问题。”


龚慧安又瞄了瞄他畏畏缩缩、一脸泪痕未干的女友。嘴角挂着若隐若现不肩的笑:“让你先过去吧。别忙,翻过墙后要踩稳。”“嗯。”


“现在你扶住她的腰,对,用力,往上爬——”她像个从旁指挥的司令官,“好,过去了,没问题。”


现在剩下他们两人。


“来,抱住我,借把力就可以。”她的声音依然冷静。


一个陌生女子的腰肢握在手里,柔弱无骨,偏又那么纤细。


他的手忍不住颤抖,不由自主。


“别怕,别松手。0k——”她回过头来,嘴上仍带着有意无意的、不屑的笑。然后一跃上了墙头。


好身手!


他心中赞叹。


“我叫龚慧安,”她的脸映着喧哗的月光,干净澄亮,“很高兴认识你。”


“我,张静。”


不等他说完。她的身影己经消失了。


只有风声、蝉声,还有她说话的声音——那仿佛月光一样温柔又刚硬的声音留在他的脑海里。


那个晚上张静难得失眠。即使睡着,也似睡非睡。


照理说,他已和女友耗了一整个晚上耳鬓厮磨,应该睡得很沉才对。和女人在一起,既费心力又费体力,但她们又是“必需品”,他对自己说。


“男人千古以来的矛盾。”他睁开眼睛,窗外的月光皎洁晶亮,仿佛也在看他。


张静想起那个声音,那个微笑。


还有那张脸。


看她时,他被一种无以形容的磁力吸引了,所以他忘了她的长相是否美丽,于是他合起眼睛一寸一寸地回想,企图将她的脸拼凑起来。


她有一双细且黑的眉,以很危险的角度***额头两边的刘海儿中。


一双澄澈的眼睛加上诡谲的眼神。一张倔强有型的嘴,有意无意看不起人的笑。


瘦而挺的鼻子,看来很孤独。


“真的很吸引人,一个鹤立鸡群的女人。”他好像掉进了一大缸蜜桃酒里,径自在一瞬间的记忆里陶醉。


一个夜夜迟归的女孩。好新鲜的女人,这一夜,不经意地闯进他的生命里。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因为忙,他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想到那个女孩子。


那是一个保守的年代,学生把聚众抗议当成最勇敢的行为。


他忙着在校园里张贴抗议海报,抗议学校当局压制校园民主,借故开除“问题”学生,发起研究生及大学部的签名活动……


这一个礼拜,他连和女朋友见面的时间都没有。


有人劝他不要这么搞,总该为自己的未来想一想,将来是要从军报国的,别在军中当黑名单给做掉。


他不怕。从小就有这种胆子,别人怕的时候他不怕。当然有时是故意不怕。


午夜时候女朋友打电话来,终于找到他,十分不开心:


“我找你找一天了,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忙。”


这个简单利落的回答绝不能让女人满意。


“你忙什么?”


“反正就是忙,跟你讲你也不知道。”他很不耐烦,因为上一次他口若悬河地跟她说到他的“政治主张”,她起初露出欣羡的眼神,害他不断说下去,然后在意兴遄飞之际听到她提出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那边默不作声。


“又生气了?”


“‘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我只是叫你不要太爱生气,我很忙,又不是到哪里凉快去了。”


“你不爱我。”女朋友却这么说。


他愣了一下,“我忙跟爱不爱你有什么关系?”


不能讲道理的时候偏讲道理,是他这个法律系高才生的致命伤。他这个女朋友叫施丽丽,是当时外文系的系花之一,娇小可爱。不过和他从前所有的女朋友一样,对他的疏忽并不满意。


电话啯啷一声挂断了,只留下嘟嘟嘟的单调卢音。他放下电话,继续研究他的刑法各论。不久电话又响起。


“你根本不重视我!”来势汹汹的质问,还是施丽丽。


“小姐,是你挂断电话!”


“你不会打来吗?你这样太伤我的自尊……”


“喂,你讲点道理好吗?你挂电话难道不伤我的自尊?”


为什么恋爱一过蜜月期,没完没了的争吵就开始了。


女孩拿着电话在那一头哭泣。他的心情大坏,索性让话筒空悬着。外面风大,干脆随便披了件薄外套走出去。


他租的房子就在学校后门外围。无意识地走着走着,还是走进了校园。


这是假日,学校里人很少,只有一群男男女女在草地上玩团体游戏,兴髙采烈,发出阵阵尖叫声。


“幼稚。”他暗骂了一声,“都这样大了,还能玩得这样高兴?这个国家真是没救了。”愤世嫉俗,自小如此,他改不掉这个毛病。忽然他觉得头昏眼花,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就倚着一棵龙柏四仰八叉地躺下来。


“喂,你好。”


有个熟悉的声音唤他。


他睁开眼睛四处寻找来人。


她站在他头顶边的草地上,从上而下俯看着他。


“你好。”他不太好意思地翻身坐起。


是龚慧安,她穿着全套黑色运动服,长发全飘到脸上来,只见她拼命用手想拨走盖住视线的头发。


竟然在假日的校园看到她。


“不打扰你。”她浅笑,“我在旁边看书,忽然听见有人躺下来,原来是你。你专程到校园里来睡觉?”


“没有。只是休息一下。喂,到外面喝杯咖啡如何?”


他的嘴巴很顺口地溜出这句话。他追女孩的一贯公式。


她用天生带着不肩的嘴角冷笑一下。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鼓吹他的各种正派主张,有点爱现的意味。龚慧安只是笑,安安静静,没有插嘴。


他自顾自地说了10分钟,发觉苗头有点不对。


“你有什么意见?”


“我对这些公众的事向来不感兴趣。”她很冷静且理直气壮。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遇到的所有女孩,即使不感兴趣,都会有准备洗耳恭听的神情。她竟然这样坦直陈言:他有点愤怒,可是闭嘴了。


“你念什么系?”他终于问了第一个打听她身份的问题。


“政治系。”


两个人同时哈哈笑了起来。


龚慧安耸耸眉,一副很无奈,但什么也不想说的样子。政治系?但是她的手里夹着一本英语原文书,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你假日习惯在校园看书?”


“不,”她摇头,又笑了,“只是因为今天没有约会。”


“怎么会?”他的话里有一点点恭维的含意,也有一丝醋意,想必她是个有许多人追的女孩子。


“现在的男人,唉,令人厌烦。”她讲这话时,两眼很正经地平视他,仿佛不当他是男人。


他的自尊心真的受损了,“你遇到的一定都是笨男人。”


“也许。”她很冷淡,不置可否,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这女孩真是古怪而且骄傲。他对自己说。


“我们去看电影吧。”他单刀直入。


“看什么?”


“《芬妮与亚历山大》”


“柏格曼的电影?好!”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看来是个爱电影的人。


他有点失望。因为龚慧安是为了看电影而看电影,不是为了他而看电影。不过,男人没有那么多情绪问题,他也并不那么介意。那个晚上,他送她散步回宿舍。


由于走在阴暗的林荫道,所以他情不自禁且不由分说地把她拥到胸前吻了她。


她略略抗拒了一秒钟,然后回报他以更热烈的吻。


“唉,你有一双桃花眼。”她对他说,“你的眼睛会勾魂。好男人没有这样的眼睛。”


之后她竟然镇定地这么说。


他愣住了。


这时候他看见她的美。古怪而独特、快乐又忧郁的表情一起集中在她脸上。


“我爱你。”他诚心说。


“你太容易激动。”她的微笑忽然披上很冷的外衣似的,“三思而后行吧。这么容易爱上人,哈,只有动物才如此。”


在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生气时,她转身就跑了。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个晚上他有点恨她。


可是思念也很多。竟然还有一点恐惧,怕明天或明天以后,她当他是陌生人。


她根本是个没有良心的女人!是的,她会忘了那个吻?


有多少人吻过她?


他的脑袋里净想着这些无用的问题,直到月光照进来铺满他的脸,他才睡着。


梦中还看见她不肩的脸。



“龚慧安,外边有人找。”


这个时候才是早上8点,她还在浑浑噩噩的梦中。冷不防有人猛拉她的袖子。


她陡然坐起。被人焦急的声音吵醒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特别的是,她是个因为缺乏安全感,所以警戒心很强的人。


“什么事?”


她揉揉眼睛。


室友唐曼婷眨眨眼说:“你这一任的白马王子在窗下等候。”这一任的白马王子?她把枕头往唐曼婷头上扔过去,打个正着:“看你以后敢不敢挖苦我!”


她打开窗户。宿舍在二楼,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等候的人。


是戴毅,那个开宝马跑车的。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粉红色的玫瑰花,欣喜地跟她招手:“喂,我己经在这里叫你的名字三分钟了,小懒猪。”“小声一点,你怕没人听见是不是?”


她最恨这些痴情男子在公众面前揭发私密,一点也不懂得看场合,这栋女生宿舍有好几百人,耳朵个个都尖得很,不会忘记传播她的事情。


“你刚睡醒的样子好可爱!”


他根本就是在呐喊,“哎呀——”她轻敲自己的脑袋,非常想昏过去,不料戴毅还继续在下面发言:


“昨天找了你一天,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等我下去再谈好不好?”


她匆匆换掉睡衣冲下楼。西装笔挺的戴毅正对她嬉皮笑脸:


“喂,公主,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你一大早来做什么?”


“来看你。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玩?”


“我要上课,你要上班。不跟你啰唆了,再见。”


上课只是她企图支开他的伎俩,谁不知道龚慧安是有名的逃课女王。


“喂,等等。”


“做什么?”


“花给你。”


“谢谢,不过以后不要太浪费钱,可以折成现金给我。”她转身之际做了个鬼脸。三两步跑进传达室,看见工友廖婆婆正在打扫,忙把花送给廖婆婆:


“婆婆早安,这把花送给你。”“又是谁送花来了?”廖婆婆眉开眼笑,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龚慧安把花送给她时,竟还跟她道生日快乐,害她信以为真,“你这个刁钻的小丫头,追你的人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


进了宿舍,她呆坐在书桌上,看着蓬头散发的自己。心里暗骂戴毅,这个家伙真是不识时务……亏他有个那么聪明锐利的父亲!


戴毅的父亲和她的父亲素有世家之好。只不过她的父亲从政,戴毅的父亲从商。


戴伯伯富甲一方,为人又谦恭有礼,是她自小最敬佩的人。可惜虎父常常会有犬子,戴毅从小在美国念书,大学毕业才回来,相处久了,在龚慧安看来举手投足间都是洋味十足的纨绔子弟。


“你这个男朋友长的不错啊。”室友曼婷凑过来对她说。


“soso啦。”


“我一向最喜欢那样的男人。”曼婷天真无邪,“又高又帅又有钱,还懂得对女孩子献殷勤——”


“无论如何,他不应该在一大早扰我清梦!”


“有这样的男朋友,天天被吵我也愿意。”


“送给你好了。”龚慧安拒绝再讨论这个问题。


很奇怪的,她的唇上还有热热辣辣的感觉。她整个脑袋里装的都是昨天那个男人!他竟然敢肆无忌惮地吻她。


“不可思议。”


她对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不过看了一场电影,就己经进展到这种地步,唉,你真是个荡妇。”


她对自己和对别人说话一样,毫不留情。


更奇怪的是,她真的想念那个人。


他长得什么样子?老实说,她并没有看得很清楚,只知道他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闪烁着危险的信号。他有一种权威感:在说话中常不经意地流露出命令语气,对女孩一定很粗心,但在刻意表现关心时则显得有点笨拙。聪明,想必有能力有野心,长相也带得出去。


他叫什么名字?


龚慧安竟然偏着头想了很久。


对了,张静。


张静。他叫张静。


会再一次巧遇他吗?她给镜中的自己一个甜蜜的微笑。父亲曾夸她笑起来嘴边像会淌蜜汁似的。


遇到他偏又己过了两个星期。她看见他在贴海报。


“喂,你在做什么?”她从背后拍他。


“小心点,你走路毫不出声,害得我以为是教官来撕海报了。”


“你心里有鬼!”


“好久不见。”他大概在这时才想起她是谁,“近来好吗?”


“好。”


“喝杯咖啡如何?”


“我觉得你该换一句比较不俗套的台词。”


看她那得意的样子。他睁大眼睛想反驳,可是,秋天阳光下的她一身英国大学女生的打扮:薄毛衣,浅色苏格兰短裙,看来好清新漂亮,像个与红尘人间远远相隔的女子,如果不要那么伶牙俐齿。


“到草地上坐坐吧。”


“人,很多……”他犹豫地回答。他己经四年级了,在这校园中前前后后追过的校园美女就有十个左右,他若在“光天化日”下和另一个漂亮女孩坐在草地上聊天,不知明天又会如何传法?


她犀利的眼神似乎洞穿他的心事:“怕?拉倒。”


“怕什么?”


反正已恶名昭彰,多添一项罪状又如何?大不了有几个女孩不约而同来兴师问罪。


这一坐就是一下午。从家人聊到国家大事,不知怎么两个人原本聊得投机,后来她却一脸不高兴,冷冷看起他来。


后来他才知道他骂的“无耻金牛”是她的父亲。


不欢而散,但晚上他又约她出去看电影,然后问她要不要到他的宿舍坐坐,她有点害羞地拒绝了。


于是他在一处更阴暗的树荫下第二次吻了她,并把她扎扎实实抱在怀里。


出乎意料的是,细瘦的她其实触感丰润。她的胸脯那么丰实柔软。


而她有些意乱情迷也有些疲惫的眼睛,使她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而且温柔。


他真的爱上她了。


他真后悔,下午为什么那般长舌,把过去的罗曼史全部告诉她。


不晓得她会不会翻旧账?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爱上他?


这个女人,热的时候这么热,冷的时候那么冷……


他和她是一见钟情。


好像天地间一生下他们两人就是要恋爱,只等待一次电光石火的相遇。


那一刹那,地动天摇,好像这个世界其他的事都已不再重要了……


她是谁?他是谁?属于这地球上何种族系的生物?是否有过仇恨的争执?都不再重要了……



一直到他吻她的一个月,两个人在已走成一对引人侧目的情侣后,她还是不知他的住处,他也不知道她的宿舍号码。


可是总有机会在校园里偶遇。


所谓机会,可能是刻意。


原本只是独自一味低头疾行,现在很留心身边是否有他的身影。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活动规律。


所以他会在她上“政府各论”的那个黄昏下课铃响时出现在她的课堂门口。而她不再逃那一堂无聊的课。


中午她有时会在活动中心出现,经过他的社团,轻轻拍正聚精会神画海报的他。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在培养一种默契。很热烈又很疏离的恋人,彼此明白,互相注意,但互相不说穿。


张静没有谈过这么宁静又刺激的恋爱。


不过不久后也出现不小的波折。有天早上打开门,施丽丽正怒气冲冲站在门口。


“噢,请进。”


他打了个哈欠。


施丽丽闷不吭声,只是虎虎生风地瞪着他。


“要来找我怎么不打个电话来?”


“一定要打电话来才能找你吗?”


施丽丽显然被他言语中的冷漠惹火。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继续瞪视着他。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说吧。”


“你……”施丽丽马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喂,你到底冇没有良心。有人告诉我,你和那个龚慧安在一起。”“哪有这样的事?”他很自然地想抵赖,能省一事就省一事。


“你的喜新厌旧率不免太高了一些!”施丽丽气急败坏,“两个月前你才告诉我,你要和姚文玫分手,你只爱我一个人……”


他无言以对。


他是这么说过。可是,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变得这般快。


张静很无辜地看见施丽丽那张盛怒时五官都聚成一团的脸。那张脸在快乐时甜美可爱,可是他不知道怎么使她快乐了。她的脸像个怨妇,嘴里正不断地发射毒箭。


“你到底有没有跟龚慧安在一起?”


“没有。”


“明明就是有!”


“你如果那么确定,为什么还来问我?”


即使法官判案,也没有这样的问讯法。“你简直是调查局人员!”他心中有一股微弱的声音对自己说。


可是错的是他,辩解显然无益。


她哭了,抽抽噎噎的泪人儿。女人伤心的眼泪还是可以使男人觉得理屈。


“那你打算怎么办嘛?”


“我,你还问我?”施丽丽说,“那你是承认了,你打算怎么办?”“不知道。”


他很诚恳地摇摇头。他当然知道一山不能容二虎。


“我们分手好了。”施丽丽把话说得十分干脆响亮。


“也好。”


他也简短地回答。


这句话不是施丽丽要的答案,她勃然大怒。如果眼前有一把刀,她一定努力将它掷进他的胸膛。“你混蛋!你不负责任,你是个坏男人!”施丽丽咆哮。


她指的不负贵任是,他吻了她,而且他们曾经一起过夜。


“责任”这两个字对张静来说像千斤顶一样压下来。不知有多少女人指责过他不负责任。负什么责任呢?在他的想法是,他又没有强迫她们。当初明明是两情相悦,从爱情到***是不可抗力的结果……


翻了脸的女人是不讲道理的。她们不甘心,一定不甘心。所以他恶名昭彰,暖昧的流言在认识他或不认识他的人之间泛滥。


“好,我是,我是,但是你要什么呢?”


“我要你跟她分手,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你?他们说你为了她的家势追她!”


“她的家势?”他一头雾水。


“她的爸爸龚诚是无所不为的金牛也是政客,你难道不知道?”“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可是我喜欢的是她,又不是她爸。”话一说出口他才想道,诚实永远会为男人惹麻烦。


“你……”施丽丽为之气结,一张脸由红转白。


“我们分手好不好?”他用哄小孩的语气对她说话。


施丽丽像只愤怒的狮子,她企图抓起任何可以丢掷的东西扔向他,想把他这个无情无义的人打碎。他只好趋前抱住她。


施丽丽把整个身体丢给他。女孩的身体总是非常柔软,尤其在泪水用完之后。


他忍不住低头吻她。用手抚摩她乌黑的头发。她的头发是濡湿的,因为用力哭泣而流汗的缘故。


“你还爱不爱我?”她楚楚可怜地问。


“嗯。”他没有回答,但用唇去堵住她的嘴。然后,他怀抱她的身体。


没办法抵抗引诱。他知道,那是他生命中的致命伤。可是他是如此的年轻,一身都是血气,他只能在接受引诱之后有小小的忏悔。


爱不爱很难分明白。


谁说一个人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呢?可以一个放在左心房,一个放在右心室,让两个人不要打架一他有时在心中如此辩解。


他在歉意中送走施丽丽,并且答应明天送她一大把玫瑰花。


“不要再跟龚慧安走在一起。”


施丽丽以红肿的眼睛瞪着他,仿佛宣示她的胜利。


他不作声。施丽丽又问了一遍。


“嗯。”


“嗯”是他常用的作答方式。别人听来仿佛是肯定句,但在他来说,是用来表示不置可否。


他烦透了。天气又不好,云层黑压压的,欲雨未雨,上帝好像把他整个人也放在低气压中。


但是因为有点累,张静没办法去想。他一个人在风中踱步,只求静一静。


走到校园的大草坪上坐下来,前头正巧有大群人喧喧哗哗。好像是学生在拍实验电影。“那个女孩真漂亮。”他自言自语。


穿着雪白的公主装,头上也系着白色蝴蝶结的女孩似乎是女主角吧,和一群他认为看来很“庸俗”的人在那里排戏。


越看越眼熟!在他努力去想自己是否见过这个女孩的时候,她己经走到他跟前来。


“嘿,张静!”


清脆而熟悉的招呼。


原来是龚慧安。他吓了一跳。“你好像哪里不一样。”


“你指化妆吗?”


是艳丽得多,但气质也不一样。


“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是这件可笑的公主装的缘故。”龚慧安哈哈大笑,“我正在演一个很愚蠢的‘花瓶’的角色。”


他不置可否。只是觉得很有趣。


“待会儿有空吗?”龚慧安问。


“喝杯咖啡?”他眯着眼,抬头看着她。


“故。”


于是他很有耐心地等她拍完戏。等她像个公主一样从一群平庸的“配角”中走出来,到一家叫“影坛”的mv去看一部叫《卡萨布兰卡》的老片。


很累。但从她的长发透露出来的、混着香气的汗味使他感觉难以承受。


那一刹那他根本忘了她是谁,他只是受到诱惑。黑暗中仿佛有精灵在引导他的手扳过她的脸,她的身体。


她也不置可否。


强烈的少女气息抓住他所有的感觉。就在他很想要她的时候影片结束了,悠悠唱出感伤的片尾曲。


“很好的电影,不过对白有些可笑。”她坐起身来,整整衣服,像没事一样。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那间阴暗的小房间。


“送我回去,我累了。”她说。


“呃……好吧。”


可是走到校园内他又改变主意:“到湖边散步好吗?”


她仔细想了一下,好像在思索一件很正经八百的事情,然后用有一点诡谲的锐利眼光对他说:“也好。”


应该怪那个晚上的风。有一点感伤又有一点感性的风。


有点凉,叫人觉得应该相依相偎。


他们在黑暗中爬上生物系的实验人楼,以兔子般的脚步。


选择一个最黑暗的地方拥吻。


两个人都冷静,主动而积极。龚慧安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的月亮圆得像一个cd唱盘,蛋黄色的亮光照着高大的凤凰树。他们互相吸吮彼此的热度,探索彼此的身体。


就在很忘情的时候,张静发现另外的角落里有一对热烈喘气的男女。他不自觉发出哧哧的笑声,并且告诉龚慧安。


龚慧安竟然发出一种锐利的尖笑,自然而然的,那一对情侣落荒而逃,好像见到了鬼。


“你……做什么?”


“把他们赶走。”


她很有自信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受了很大的打击。这个女孩,绝非生手。她太自我、太阴冷,她像一把刀子,美丽又锐利的刀子。


他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言语动作使他有这样的联想。这使他毅然决然下了决定:他该送她回宿舍。


“你不是第一次吧?”


张静终于忍不住这样问。


龚慧安笑得十分无情。


“第一次?什么第一次?哼!如果你是我就是。”她说。


他傻了。可恨!这种回答……


就在他呆立原地的第二秒钟,龚慧安看看表:“剩下一分钟,我得快走,免得又要爬墙!”自顾自地向前奔去。


张静看着她的身影越缩越小,心中充满矛盾。她到底爱不爱他呢?


还有,他是不是真爱她?


他也不懂自己。和他过去的女人比较起来,她是猛兽,她不是一头羊,绝对不是!



当她开始到他的住处,而他开始在宿舍门口等待她的时候,两个人便也开始从偶发性的争吵到激烈大吵。


“你是个大男人沙文主义猪!”有一天早晨,在他的居处,她终于发出十分不满的牢骚。因为他不肯起床为她倒一杯热水。


她钻出被窝感觉寒风飕飕,不免咬牙切齿。


张静似乎己经睡着,听到她的抱怨,睁开眼,以初醒者无辜的眼神看她:“你怎么了?不过是倒一杯水的事情……”


“你是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混蛋!这不只是一杯水的事情,由小可以见大——你是个完全不会为别人着想的人!”


“女人,唉,女人,你值得为你毫无逻辑的推理生这么大的气吗?”


“我拒绝再跟你说话!你已无可救药!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花花公子!”


“不要涉及人身攻击!”他冷冷地笑,“你己经为了一杯水失去理性!如果你一定要指贵我是花花公子的话,你又是什么?”


“你……”


他难道不能让一让她吗?龚慧安气愤得说不出话来。所有的男人都懂得让她,为什么他不?连一点小事也不?


更糟的是,这时候有人按了门铃。两个人在僵持中,谁也不肯先开门。


门已一推而开。“该死,忘了锁门……”张静己知大事不妙。


进来的人是施丽丽,她目睹了一幅在她生命中第一个惨不忍睹的景象。


那个最近企图与她疏离但仍给她一线希望的男人正打着赤膊躺在枕被凌乱的床上,而她的情敌则穿着她情人的宽大衬衫,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这个入侵者。


施丽丽手足无措。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留,十分尴尬;走,十分不甘。索性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张静一言不发地找件衬衫穿上。


龚慧安先发难。她以一贯温柔而平静的语气对施丽丽说:“你先出去三分钟,让我们把衣服穿上,好吗?”


别无他法的施丽丽只好听从她的指挥。满腹委屈无从发作,静静把门关上。


“你惹的好事!”


龚慧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上牛仔裤,将凌乱的头发用手帕拢成一条马尾:“你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第一你不该和前女友藕断丝连;第二,你不该没有关门,万一你的前女友是长舌妇,她就可以拿亲眼目睹的事实来破坏我的名誉。”


“现在多说无益。”张静说。


“好,我走了。你自己解决那个女人。”


龚慧安拉开门。她有一种对任何事应变自如的本领。出门之后,马上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脸色,和颜悦色地与施丽丽道:“幸会,再见。”


施丽丽一进门,免不了吵闹。但她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只能顾及自尊,选择不要这个男人。


张静当然不好受。“苟延残喘”的结果,可能是同时失去两个女人。他选择向龚慧安道歉,很委屈地跑到女生宿舍门口去站岗。


“处理完了?”她毫不带感情地问。


“是还是不是?”


“你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好吗?”


“说的也是。”这句话是反讽,“反正你怎么拈花惹草都与我无关。”


“话怎么这么说?”张静低头解释,“算我犯了大错,跟你道歉好不好?”


他低声下气的极限在此。


“随便。”


“你不再跟我在一起了?”


“我会认真思考。”


“好。等你思考完。”


张静很有风度地走开。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再见面。她忙着角逐代联会主席,而他则当选为学校里面最大反对社团的领袖。


她当选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去对她说恭喜。她夹杂在一群学生之中,一身火红色好不显眼。远远看着她时,她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仿佛他曾与她熟识。


她看起来像乱世佳人里头的斯佳丽,果决、勇敢,也娇美柔弱。许多矛盾的品质集中在她身上,变成一种独特的气质。


“你思考完了吗?”


他悄悄擦过她身边。


“喝杯咖啡,嗯?”


她的嘴角依然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云淡风轻。


这使他又有了新的恋爱心情。


在人群中心的龚慧安,也默默看着静伫一旁的张静。


他挺拔高挑的身影以及独特的气势确实使他看起来鹤立鸡群。要拒绝这个男人并不容易,虽然他有很多很多的缺点。


“好”男人容易拒绝,“坏”男人很难抗拒。她不是没有心理挣扎。可是她习惯了冷静应世,只把波涛起伏藏在心中。


痛苦是没有用的。她不会像一般女孩一样,为爱作茧自缚;她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她只是想找一个比较“称头”的人陪她一段。她一直很寂寞。她的寂寞从没人懂过。



相爱的时候争吵不断,不相见的时候却又彼此想念。


张静和龚慧安这样爱着对方。


冬去春来。


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尽量不说太多的话。因为语言冲突永远会发生。


“你是个大女人主义者。”他说,“所以,不要指责我。”


“好吧,就算我是,可是你还是爱我。”


“又来了,你真是霸道,这样我会觉得我是被强迫爱着你。”


“要毕业了,打算如何?”


她终于鼓起勇气和他讨论前途问题。


其实,龚慧安心里明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要冒很大的险,因为她一定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当兵。”理所当然的回答。


他不明白,她问的是:他们之间该怎么办?他对女孩敏感的心思一无所知。


“我爸爸要我出国去念完硕士学位,回来接他的班。”


她是个个性十分倔强的女孩,唯独对父亲言听计从。


他感觉那是因为她非常缺乏父爱的缘故。因为小时候缺乏父爱,长大之后,用尽一切方法与能力去讨好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叫她选主席,她不敢说不,虽然她对政治性活动毫无兴趣。


她是矛盾的。她自己也清楚,她的一生,可能始终要活在许多矛盾中。但她不能作茧自缚——对于许多纠纠结结,她只能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方式。


“很好啊。”他意兴阑珊地回答。


“你跟我出去吗?”


这话问得更是小心翼翼。


“笑话,我又不是狗,什么跟不跟的?”他还是认为她侵犯了他当男人的尊严。


“那么,你‘跟’我留下来吗?”


“我也不是狗,什么跟不跟的?”


“你就为了你爸爸出国?他的位子有什么好继承的?”


“你说话不要这么瞧不起人!”她说,“我爸爸没什么不好。”“你爸爸是金牛?”


“那你爸爸就是奸商!”


“这句话是你能说的?”他真想狠狠打她一拳。


反正话己经说出口了。她也不怕,“我只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你真是可怜,活得这么大,只懂以牙还牙!”


“你也很可怜,只靠刺伤别人来过活!”最后的结论,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争吵到了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深呼吸三秒钟,安静一下。”


靠着这个简单协议,两人即使在相会时不欢而散,也还能冷静下来。


“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很坏的情人。”


有一次在校园中漫步,她有感而发地对他说。


“你,彼此彼此。”


他大笑。


再下去的时间,她忙着考托福、gre;而他忙着社内刊物与事务。


交会有限。


见面时间有限,激烈争吵的次数也就少了。


就在龚慧安申请到学校的时候,校园中又传出另外一种消息:活泼可爱的医学系校花马安妮对张静情有独钟。


有人告诉龚慧安,亲眼目睹张静和马安妮手牵手在大道上散步。龚慧安不相信,因为张静不会在公众场合牵女孩的手,那是他的习惯。


可是流言不断传来。龚慧安忍不住也拿此事质问张静:


“喂,听说有个医学系的学妹喜欢你?”


“你说的是马安妮?”


他的回答直接。


“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很可爱。活泼、开朗、聪明、天真无邪——”


“你从来没有拿这些形容词形容过我。”她不免有点吃醋。


“你不需要别人赞美,因为你己经太有自信,对自己己经溢美过多。”


“你这个可恨的家伙!”他的话常使她的脾气火上添油。“没什么事。”张静懒于解释任何流言,“你不是不久要出国吗?还有空听谣言?”


父亲已为她寄出申请书到芝加哥大学。她的心好踌躇一虽然眼前这个男人跋扈而不懂体贴,但她己彻底爱上他了,他知不知道呢?他坚持表明自己不愿随她而离去,但也没坚决要她留下来。她知道他们两人很难相处,可是万一,一分手就成为两条越滑越远的交叉线,那还是遗憾。


导火线终于引爆了。


龚慧安亲眼看见张静和马安妮坐在他们两人从前常坐的草坪上聊天。


她的怒火一时按捺不下。她是敏感的,她感到张静企图让这个女孩取代她的位置。


她很冷静地冲向前,很热烈地给张静一个响亮的耳光。


张静愣住了。被他称为活泼可爱的马安妮也愣住了。


正在附近草坪嬉戏的人们一起把眼光向这边看过来。


这一瞬间,龚慧安有点后悔,但似乎己来不及了。所以她不能后悔。


“你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张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就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形同陌路。


毕业舞会上,张静带着马安妮,而龚慧安身边也有一个几乎全场女孩为之倾倒的翩翩男子。


一直到龚慧安上了飞机,他们没有再交谈。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陪伴龚慧安到北美的是她父亲挑选的另一个女婿人选——陶安然。他本是她父亲手下一名拥有高学历、好外貌、年轻有为的助理。


“听爸爸的没有错,”龚诚这样对自己的女儿说,“爸爸只有你·个女儿,以后一切都是你的,现在我也完全为你设想。将来,你要继承我的一切。”


龚慧安是他和太太唯一的女儿。


但除了这个一切不过问,长年吃斋念佛的老婆以外,龚诚还有一个大家都知道但不能公开的儿子,年纪还很小。


龚慧安上飞机的一刻还忍不住四处张望。


就在她决定行程的时候,她终于写了封信给张静,以她毕生最委曲求全的语气请求他的原谅,并期盼见他最后一面。


他知道她的班机时间、班机号码,但他没有去。


那一天他入伍。


也许,如果他在机场出现,紧紧拥抱她,告诉她,“我真心爱你”,那么她可以动用所有情绪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决定!


她可以违背她的父亲,与全世界宣战,都无所谓。


那一刻,她好寂寞,她真的这么想。


违背父亲派给她的新男友。违背所有的安排。因为她真心爱他。


走进机舱时,一滴泪水悄悄从她脸颊上滑下来。


“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她在心头狂喊。


可是他没有来。


那种绝望难以用绝望两字形容。她好像掉进了黑色的流沙旋涡之中,爬不出来。


她想起他的嚣张、他的跋扈、他的体温、他的臂膀。


“喝杯香槟吧。”走进头等舱,香槟已经备妥,陶安然轻轻把高脚杯递给她。


飞机起飞时她并不知道,因为这之前她狠狠灌了自己三大杯。


清醒的那一刻,已在万里云天之上。陶安然握住了她的手:“好点了吗?”


她没有回答。奇怪的是,她确实好多了,仿佛酒精己驱走所有不快的情绪,使她复原得非常快。好像被砍断一足的海星很容易再生一样。


新的旅程就在眼前,温柔款款的男子坐在隔壁。而她还很年轻,她想。


深呼吸三秒钟,又是一个全新的女人了。她告诉自己。


“不要为离家难过,只要你高兴,随时可以回来。”陶安然轻轻抓住她的手。


龚慧安闭起了眼睛。她与张静相亲相恋的时光像一再播放的陈年旧片,占据了她的脑海。她明白她可能今生都难以跟他相处,但是她爱他啊。


无以名状,无可解释。她很任性,她不愿意被任何理由击败!只要分开,不愿分手。这样安慰自己时,她才觉得好过一些。仿佛只有如此,未来种种对她才有意义。


6月6,再相见。


她必须回到她的家族,才能保有她的爱情。


可是她的脚步不再软弱,她的脸庞多了一层美丽的神采。


心中有了希望。


等他们两人在接受种种现实考验、磨钝了棱角。


等他们两人都学会不再彼此伤害、不再见异思迁。



他当了兵,到了澎湖群岛。


除了无聊的政战教材和枪支以外,陪伴他的只有黄昏海边血红的夕阳以及漫山遍野的天人菊。


放假的时候回台北,偶尔会去找马安妮。马安妮的功课一天比一天忙,未必有时间陪他。有一次她告诉张静,他们将来不会有结局。其实张静并没有想到将来。


他不能因为将来就把现在卡死。


他当兵当得浑浑噩噩,无聊的生活差一点把大脑细胞全部毒死。不能在理智不清的时候思考未来。


马安妮是个聪明而实在的女孩子。没有未来,就等于没有现在。


“我的父亲希望我嫁给同行。”


“嗯。”


他没有意见。


他的没有意见也使马安妮十分不快乐。


“就这样?”


“嗯。”


她以为他会有反对意见。


其实他没有意见——此时他对自己的人生该做什么都没有主张,他如何为另一个人下保证?


“你爱我吗?”


马安妮跟他认识不算不久,当她第一次开口问这句话时,也有一年多了。因为他迟迟没说爱她。


张静承认:“你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又有现代感又健康,对我是很大的诱惑。”


“只是诱惑?”


他干笑两声,坦白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己经不再说‘爱’字了,从前我好像太容易说爱,因此太容易伤害别人。我得仔细想想,是不是该将这句话说出口。”


“你对我很吝啬。”马安妮的脸上有一抹受了伤害的苦笑。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比较。


也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听心爱的男人说我爱你,即使是假的也没关系。


明知可能会爱得很短暂,也要逼对方说出天长地久的誓言。


马安妮低头啜饮咖啡。


不久,他听到她的啜泣。


“怎么了?”女孩子在公共场合哭实在令他害怕。


“没有。”


到底是个聪明的女孩,赶快控制住情绪。


“我要赶回去上课。”她抓起了身边厚厚的原文书,正眼不看他。“再见。”


他没有留她,其至没有起身。他知道他不能追出去。追出去只能拉住她的手,说“我爱你”才能镇抚她的情绪。


张静不愿意这么做。


他一个人继续守着一杯喝干了的咖啡杯。这时是秋天,风狂而日却烈,玻璃窗外衣衫单薄的行人显得有点畏缩。


想起了一个人。上次他诚心诚意地对她说“我爱你”的人。龚慧安,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人在外岛,偏偏每天梦中都看见她。她在风中飞扬的头发,她略略带着轻蔑的微笑,她愤怒中甩来的那个巴掌。


没了音信,实在很遗憾。


自安妮走后,他闲着没什么事做,忽然想到要冋原来当学生时租的房子去走走。虽然物事人非,看看依旧的景物来填补心灵空虚也好。


房东是个老太太,从前对他不坏,常会炖冰糖莲子汤,喊他一起吃。


“啊,你是……”孤单的老人见有熟悉的人来,枯干的脸就笑开了。


“我是张静,从前租房子的,法律系的学生。”他心中也有遇故人的欣喜。


“啊,张静……你搬走了以后,还有人寄信到这里来呢,我都给你留着,就是等你有天回来拿。你果然回来了。咦?前几天还有一封从美国的信寄到这里来……”


美国?难道是——


是她没有错。那些笔迹,骨骼娟秀却带傲气。elina是她的英文名字吧?总共有两封,期间相隔一年。


他漫步到昔日的校园内,一直走到深处,那块他最常坐的草地上,深深吸了三口气,才用颤抖的手把信打开。


第一封信说,她搭ua285出境,如果可能,是不是可以在机场碰个面?


信中没有恳求,但写信的口气充满恳求。“这不是她,不像她。”张静苦笑。


第二封信是前几天才寄到的:


张静:


你好吗?


来了这里一年,终于比较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除了上课之外,我大部分把时间花在小咖啡馆和播放旧日经典的学生电影院。日子很平淡,有点无聊,但并不无趣。


这一年时间,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台北。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怕回去却见不到你,我就无法面对自己的失望吧?


我想你早早不住在这个地址了,可是我还是把信寄到这里来,希望你会收到。不过,或许因为你很可能没有收到,所以我敢于写这样的信给你。


很矛盾的心理,是不是?


老实说,有时候睡到半夜醒来,非常非常想念你。有时希望自己旁边躺着的那个男人是你(请原谅我这么直率)。这一年,零零乱乱谈了几次恋爱,有犹太裔美国人,有意大利裔的……所有的爱都在还没滋长出来的时候就死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吧。我对于一般形式的爱情似乎非常容易厌倦。


也许我根本没有爱过。我只是贪婪地爱慕自己。像纳西瑟斯,只是一朵永远顾影自怜的水仙花。


你曾经真正爱过吗?


我的信中有这么多“如果”“也许”“或许”“似乎”诸如此类不肯定的词语,表示我现在很惶恐,对未来、对生命、对一切都失去信心、没有把握。


我想我也没有爱过你。


可是“如果”有机会,我想再爱你一次。


给你一年的时间考虑看看。


算算你当完兵的那个夏天,我会念完硕士学位回来。


只署一个“我”字。


还是一个充满霸气的女孩。他笑得眼泪差点儿跳出来。


忽然觉得心胸舒坦许多。好像心头上压了他好久的那片乌云瞬间挪移走了,阳光缓缓把温暖的触手探进去。


要再爱她一次吗?张静问自己。


也许不能用“再”字。他也没“爱”过她。虽然只是一年多前的事,但当时的自己确实是不曾懂得爱的。


那时候懂的是男女之间自然而然的吸引。那样的爱很随意,给谁都可以。只要是看上眼的。


“一年,日子好长……”他喃喃自语,“给我这么长的时间考虑,简直是——种折磨……这个可恶的女人……”



他回信给她。后来,写信给她变成他在小岛上最主要的工作。他看着满眼黄辣辣的天人菊和蓝澈澈的海给她写信。因为日子太无聊,他不能只写一些“军中趣闻”把信打发掉,这样会招来她的耻笑,他开始在信中写故事。


把每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都翻写一遍。譬如“皇帝的新装”、譬如“白雪公主”、譬如“杰克与豌豆”,其实是他自得其乐。


她也在信中修正他的故事内容。


每一封信都是洋溢着甜蜜的,纵使不提任何一个爱字,只说想念。遥遥隔天涯,不会有争吵。


信是一种伟大的东西,它能够传达的情绪有限,而且根本不会传达有来有往的愤怒,因而通信的爱人可以保持清醒的头脑。


在这样的等待中,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很有希望的。


张静有时候觉得,他是为了等她而在生活枯燥的小岛上兴致勃勃地等待着。


这样心情他没有传达给她知道,有点怕她“恃宠而骄”。


她那么骄傲与自信,再彷徨时都不肯示弱或求救。


“我搭ua241回到台北……”收到这封信时,是他退伍的前一天。张静把身上所有的钱全掏出来不由分说地把全班弟兄请到澎湖最贵的那家海产店大吃一顿。


“跟你在一起这么久,头一次看见你这么开心——”他的袍泽阿骆说,“要退伍了,想想我们这些兄弟还留在这里,你应该表现得伤心点才对……”


他一句话没说,拼命喝花雕酒。


“千杯!”


不断地觥筹交错,他醉得一塌糊涂。被两名弟兄抬回营区,一边说醉话:


“喂,你们知道吗?她再过14天就回来了。”


“谁?”他们好奇地问。


“她呀,她呀。”


“她是谁呀?”他们笑他的醉相,“女朋友?那个常从美国寄信给你的女朋友?”


其实大家都注意到张静十分勤于翻信箱。


“嘿嘿嘿……”


张静只是傻笑。


“她叫什么名字?是你从前的同学吗?”


“她……”他想不出她的名字来。仿佛她的名字是不重要的。重要的不是她的名字。14天。他一天比一天心急。


终于等到了。


比牛郎织女等待还久,两年多,近乎800个日子。


他几乎不敢认她。她走出海关,那么优雅娴静,一点俏皮淘气的感觉也没有了。她戴着一顶黑色的窄边帽子,穿镶黑边的白色洋装和白色半高跟鞋,看来瘦了些,也长大很多。但那是她,那是她,不会错。


如果你到机场等过久别重逢的爱人,你将一生不会忘记那种感觉:仿佛人生只有在那一刹那才发光发热,才真实呼吸,真实存在。“我爱你。”


他低声呼唤。如果旁边没有那么多双眼睛和耳朵,他一定大声呐喊。


她知不知道他为她失眠许许多多的夜晚?知不知道他辗转反侧的时候只想着有朝一日拥她入眠?知不知道他愿意认所有的错换一个吻或一夜缠绵。


当他站在她身前时,龚慧安足足愣了十秒钟。空气将她冻结成冰。而她心中所有的热情全部汇聚成火山中的熔熔岩浆。


不管众人如何惊讶,不管在她身后推着行李的男人怎么想,她以足以吓死一窝老鼠的声音尖叫,然后紧紧拥抱他,仿佛要将他扑倒。


她抱住他的那一刻,他的身体达到一种高潮——高潮,是的,他必须用这个名词才能形容那一刻他排山倒海的快乐。


她又恢复从前的龚慧安。她不是淑女,只是一个活跳跳的年轻女子。


“啊,我……我……”她在公众之前吻他的耳朵,结结巴巴,上气不接下气。


他不管了。狠狠地、紧紧地抱住她,给她一个久别重逢的吻。一切不需要说,什么话都不要说。


大约有一千人在机场等候亲人,约三分之一的人看到这场表演。有人吹起揶揄的口哨来。


“真好。”她用迷蒙的眼光说。她的眼中只看得见这个皮肤黝黑、留着杂乱的五分头,看起来傻乎乎的男人。


“你变了好多,你——真的是张静?”


“你也变了好多。”


她身后那个穿着淡灰色夏布西装的男人——陶安然铁青着一张脸,恨不得把推车的把手握弯。


但陶安然没有发怒。他不敢发怒,是她父亲栽培他念博士学位的,她的父亲供给他一切,要他代为照顾这个骄纵的女儿,不可让她受委屈。


两年来,她那么多次出轨,故意或无意的,陶安然都忍耐过去了。他不能不忍耐,因为她还没有属于他。


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知道,她终会回来,她再野再狂,也只是像一只心性不定的鸽子;她会疲倦,会需要安全感,她会回来。在寂寞的夜晚,她会需要有个男人陪她吃晚饭,给她一个吻,让她好好睡觉。


在纽约,他是她的替代父亲。


“别让司机在外面等。”他以平静的话语来表达些微的抗议。


陶安然也很有礼貌地让张静和龚慧安坐在后座。


他们两人在后座以一种甜蜜的微笑相望。


车入市区时,龚慧安叫住司机:“告诉我爸,我晚一点再回去。”


司机依令停下来。


他牵着她的手,直奔他的新住处。


大白天,挡不住的阳光哗啦哗啦落在他们身上。张静不在乎,龚慧安也不在乎。


她根本忘了陶安然这个人。虽然在一年前,她心情最坏的时候,接受了他的戒指,允诺当他的未婚妻。


那时她觉得无意义的恋爱不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谈下去,干脆把自己托给一个人管理。没想到过几天后张静就写信来了。


总是阴错阳差。



陶安然把时间留给了他们,怕龚诚对慧安发怒,自己吩咐司机,叫他开到凯悦饭店先用一道下午茶再说。


久别之后,张静和龚慧安再也没有办法抑制彼此的思念,简陋的小房间刹时成了桃花源。他们疯狂地热吻与爱抚,好像要把对方全部吃下去,好像再也没有明天。


“啊,你壮了好多。”


龚慧安亲吻他的胸膛:“感觉真好。”“你现在像个女人。”张静说。


“从前不像吗?”


“现在更像。”张静呵呵笑,“从前你不会计较这些语汇的问题。”在他的身旁她才发觉,原来她应该是属于他的。爱情是很奇妙的东西:没有理由,无法解释、直觉强过一切。直觉上,只有将她的身体放在他的身边,才是对的。


那一个位置,没有其他任何位置可以取代。那个位子无法更换,也不能让给别人。


只是不知道,对他而言是不是也如此?还是他的臂弯永远能适合所有的女人,他对她们永远不会有陌生感?


“别想太多,”龚慧安告诉自己,“过去一切,通通抵消。”


“帮你推行李的那个人是谁?”他问。


“他啊,陶安然,我爸爸派的保镖。”


“你爸爸要你嫁给他?”他很敏感,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那人不像保镖,他彬彬有礼的眼神中有刻意压制的恨意。


“大概是。”


“你的意思呢?”


“我——别提他好不好?我随时可以解除婚约……”


“你和他有婚约?”


“嗯。”她还是承认了。


“别搪塞问题!”


“好,我解除婚约。”她决定匆促,但口气坚定,“可是你得跟我站在同一边。”


“同一边?”


“傻瓜,你要娶我对不对?”


“我……”换他有点结巴。


“要?不要?”龚慧安嘴角那一抹自然而然的轻蔑微笑又浮现了,“现在说!”


“这么仓促的决定只能叫赌博!”


“没错。”龚慧安以伶牙例齿反击,“自古以来,恋爱和婚姻都是赌博,不是吗?谁能胜券在握?”


“好吧。”


“你的回答太勉强。”


他没有再说下一个“好”字,只是深深吻她。以他这一刻的情绪来说,他不愿意再失去她了,他要拥有。


“明天,跟我爸爸约。”


“这么快?”


“速战速决。”


她讲这一句话的时候不像女人——像一个运筹帷幄,要决战千里之外的军师。


她叫张静去为她作战。


果然第二天便约了龚诚,在龚家大宅的豪华客厅内,张静见到这一位他从前骂过的“搞黑钱的金牛”。


他还是得衣装端整,文质彬彬,因为他爱的是这个人的女儿。


十分不自在。特别当龚诚以炯炯的目光打量他的时候,他可以读出龚诚眼中的不屑。看到龚诚,他才恍然大悟,龚慧安那种天生的轻蔑微笑根本是来自遗传。他们父女是有相似之处的。


龚慧安的母亲穿着一袭华丽但老气的套装,静静陪坐在客厅一角,和这间客厅的古董家具一样透着沉沉暮气。


哪里毕业?父母哪里高就?将来打算如何?


他一一恭敬回答。将来,他说:“考律师看看。”


“有把握吗?”


“成绩出来之前谁有把握?”他答的是实话。“考律师——”龚诚沉吟一下,“难有什么大出息。”


张静己被惹火,只是努力忍着


接着龚诚说起自己的丰功伟绩,且斥责现代的年轻人没有气魄;接连四十分钟,他不让张静有插嘴的机会。摆明了要给他下马威。张静脸色己变。


“我希望慧安的对象能接我部分衣钵。”他明示,“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沉不住气,恐怕难有大成就。”


“伯父,你说话未免太武断。”


“什么?”


数十年来,龚诚没遇过敢跟他如此顶嘴的人。接着张静也发表了长篇大论,暗示他,只懂得搞钱而不存千秋之志的政客是危害国家社会的蛀虫。


“年轻人懂什么?”


在座的两个女人根本无法阻止这种纷争。龚慧安一刚开始拼命使眼色后来也面如死灰。她知道完了。


当她最尊敬的男人和她最爱的男人发生争吵,她除了保持中立外别无他法;只有默默祈祷,拜托爱着他的这个男人能够示弱一些,他不需要每个时候都如此强硬。


如果他此时肯忍让一些,将来她愿意让他许多。可惜他不懂。


“对不起,我告辞了!”


他拂袖而去,根本忘了今天来访的目的。


“慧安,我不许你继续跟这个不懂礼貌的小子来往!”


龚慧安想拦他,被父亲以严峻的语气叫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然后,被龚诚恶训了一顿:“我这是为你好——当父亲的哪一个不希望女儿有好归宿……我不喜欢阻止你跟任何人来往,但是选择对象总要谨慎一些!你是我的掌上明珠,是很多人流着口水的对象,不过滤怎么可以?那样的年轻人不会有前途的!”此时,陶安然翩然驾临,以他一贯温和有礼的语气,请龚诚息怒。


他丝毫没有谴责龚慧安的意思,嘴角甚至还勉强挂着微笑。假装他并不知道这一次龚慧安安排张静和龚诚见面的意思。


张静仿如风筝断线失去音信。龚慧安也赌气不去找他。她的忧愁一天比一天深。


陶安然在此时真正地从空当中补进来。


在她发呆的时候,他有能力把她从茫然的无所适从中拉出来。在她陷入伤心时,他懂得用一些小技巧使她开心。


陶安然明白,她需要的是一份绵绵密密的关照,他可以供应。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可以得到他所要的东西,财富、权位以及娇妻。他的爱未必现实,但他认为这一切值得投资。他也值得拥有。


有人喜欢的爱是一时的激情澎湃,人为或自为挫折能使他们爱得更深。陶安然知道,龚慧安乃至于张静都属于此类。是的,他们爱得深,但他们爱不久。


他们不懂如何相处,因为没有人愿意在针锋相对时让开。


陶安然懂这门艺术。他是个成熟的人。


他明白龚慧安有意背叛婚约,但他装作完全不知道,但又从小小的举止透露他十分在意。


“你是我最爱的人,”陶安然对龚慧安说,“你跟着我,也许不富足,但我不会让你吃苦。如果我只剩一碗粥,它一定是你的。”


他照顾她两年,语气始终如一。


他是以实际行动在告诉她,一辈子会对她这样。


龚诚也在催促这门婚事。他认为女儿跟着这样的人是不会吃亏的,而他也正需要这么一个忠诚而能干的助手。


“嫁给我好吗?”


在她因为见不到张静而万念倶灰、有意赌气时,他适时这么说。她点头了。


随即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席开百桌。与其说龚诚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出去,不如说,他风风光光地延揽一个女婿进来。


张静看见报纸头版的结婚启事时,正在台南老家阁楼上勤奋读他的律师特考用书。他下楼吃早餐,不经意地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的眼睛动也不动。


“怎么了?”母亲问他。


“没事。”


他举起筷子,夹了一个小笼包放进嘴里。吞不下去,又吐出来。


眼睛继续放在那张报纸上。他暗暗骂了一声。


“你迟早会后悔!”


再下来三天,他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每一种食物都使他感到恶心。


好像有什么东西箝住他的太阳穴似的。他没办法思考,更不用提读书。


为了他自己的健康——张静找了一个理由,他应该打个电话给她,听听她怎么说:“喂,是我。”


接电话的龚慧安迟迟没有说话。


“你在听吗?”


“嗯。”


“可不可以出来喝杯咖啡?”


“又是咖啡?”


“不出来就算了。”他的耐性不好,无法控制。


“好。”龚慧安竟也怕他挂断电话,“什么时候?”


他看看表:“四个钟头以后,在车站等我。”“为什么要等四个钟头?”


她的语气也不是很和善。


她讨厌等待。等待是一根引人自缢的绳子。


“我不在台北,我赶不去。”


“呃。”


他在火车站又多等了一个钟头。她才姗姗来迟,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对不起,误点了。”


“你约我,要跟我说什么?”


在咖啡厅里,龚慧安装出笑脸,平静地问他。语气放得很轻,心思下得很重。


“要结婚了?”


他很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却又不让她看见眼眸中深藏的不满。“呃。”


“恭喜。”他别过脸去。


“谢谢。”她也没有看他。


如果四座无人,他们都可能纵声哭出来。


她多么希望他留住她,可是他没有。他无法承诺,因为不知自己未来如何,所以根本不能做任何承诺。


他也很灰心,不能给她什么保证。他知道以自己从前见异思迁的本事,只会惹得跟着他的女人歇斯底里。


“那么,再见。”


她和陶安然回到美国。陶安然仍对她温柔体贴,但她一天中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从前那个意气飞扬,说话时眼睛像钻石一样发光的龚慧安消失了。她消瘦而憔悴。


因为她己经给自己判了刑,给了自己的爱一座顽固监牢。



结了婚之后,她又和陶安然回到美国。陶安然还有一年学业未竟。龚慧安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在花园里种花种草之外,她所能做的事就是发呆。对着东升的旭日或阴蓝的夜空,漫无止境地思索。“我们开车旅行吧。”


陶安然曾经如此提议。


她摇摇头。


“再念点书吧。你要是对念政治学没什么兴趣,可以改念别的。念英美文学、艺术史都可以。”


“不必了。”


她什么事都不能做,任自己荒芜着,像一块久久抛荒的田地。晚上无法入睡,白天无法醒来。


陶安然带她看心理医生,一位杰出的华裔青年——麦克·何。他循循善诱,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自己心中的纠结在哪里。


“你己经把自己鸾成囚犯,”麦克·何在多次试探仍无效后这么说,“你在内心深处替自己判了很重很重的罪。你太倔强了,elina。”


她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偶尔她会笑,但笑得很空茫,看她的微笑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那么模糊而不真切。


后来她迷上一种东西。一种甜得不得了的薄荷巧克力冰激凌。每一天她都要陶安然回家时顺便从超级市场里带一筒回来。待每天下午她醒来之后,她就坐在屋檐下一口接着一口地吃。一整天不进任何饮食。


不久她的脸色泛起微微的青紫,仿佛薄荷巧克力冰激凌的颜色已经镀上了她的面庞。陶安然发现大事不妙,将她送医。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医生这么说,“可是她心理有问题。”陶安然也不忍心看她这样下去。他对她感到束手无策。为什么一向倔强、任性而健康的女孩,一嫁给他之后,却变得连一个杯子也拿不稳呢?


难道她一点也不愿意当他的妻子?


那她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陶安然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他其实不愿意想太多、太复杂。


“要回台湾吗?”


“不要,不要。”她发抖,瑟缩在墙角,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名词。


“我真不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里。”陶安然的心理防线也快给她的异常行为瓦解了。他感觉到他没有办法拯救她。


有一天晚上,她睡不着,坐在床上大哭,惊动了所有的邻居。他没法堵住她的嘴,只有喂她吃安眠药。


终于她像婴孩一样睡着了。第二天,他要上课前,她仍然睡得很沉,于是,他将她抱进车内,送到麦克·何的诊所央他看顾。


他怕她发生任何意外,以她的精神状况来说,不适合独自留在家中。


龚慧安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以为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种新生的感觉,竟带给她难以言喻的舒畅。


“我在哪里?”


“在我家。”麦克·何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牛奶,“你记得我吗?”


“啊,你是医生。”


她并没有失去记忆:“我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要我躺在这种苍白的病床上?”


“你没有病。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


“我的安琪儿,没有什么事那么难以启口的。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太大的抑制。你应该知道,你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使自己快乐起来。”


天气晴朗,这是纽约的春天了。早己不是天寒地冻。什么时候绿叶从枝丫上冒出来了呢?她好久没留意。


龚慧安终于决定说故事。她娓娓地说了她的故事给麦克听。


“回去吧,不要怕。”他拍拍她的肩膀,“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阻挡你的爱;但是也请听我忠告,不要怕失败。”


那一天她醒了。


她告诉陶安然,她要独自回家一趟,也企图写一封信给张静——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地址。


如果有缘,一定会找到他吧。


龚慧安将一切交给上帝裁决,她决定碰运气,当个赌徒。


赌徒,需要很大勇气。


麦克·何默默送她上飞机,“运气好的话,你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运气再坏,你至少也能粉碎自己的监牢。无论如何,我相信你此行必有所获。”


十一


窗外滴滴答答下着雨。


寂静的假口清晨,只有雨声像播放不停的音乐般,涌进他的耳窝,流入全身的血管。刚睡醒的时候,人有一种恍恍惚惚的幸福感。


张静伸了个懒腰。不上班真好。


叮咚。


门铃忽然响了。张静整个人震了一下。


“谁?”有不样的预兆,他的眼皮跳了一下。身边的女孩比他先坐起身来。“谁?有谁会这么早来找你?”女孩有点不悦。


“你去开门。”他说。


“邮差?送牛奶的?还是推销员?”女孩边穿衣服边喃喃自语,“不对,今天是双十节,不会有这些人。”


门外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女郎。一脸樵悴地望着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床。张静正用力地在拉卡住的裤子拉链。


她静静地微笑着。


“请问找谁?”开门的女孩叫史美智,是附近一家牙医院的护士,张静上个月一直牙疼,每天得往她那边挂号,因而邂逅了这个大眼睛的女孩。


他们顺理成章地来往:他的身边正巧没有女友,她的身边也没有男子。


此时他已是执业律师,繁忙的日子很枯燥,需要一个女人。史美智是个略具姿色、想法寻常、情绪稳定的女孩,很适合他此时渴望过平常日子的心境。


“张静。”


她仿佛没有听见史美智的询问,直接走向张静。


张静愣住了。怎么会是她呢?尘封中的记忆一下子全被掏出了,仿佛刚刚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全部哗啦啦照进阴暗的房间中,有重见阳光的温暖,但也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怎么会是她?


他的生活步调己经被她走近的脚步声搞乱了。他愣愣地站着。


当她走到他前面一米处时,他伸出了手臂。


应该说,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地张开来了,把瘦削的她抱得好紧好紧。


“我再也不要让你走。”那是他一瞬间最真诚的反应,也是他发出心底的声音。


不管其他的女人如何待他好,如何使他快乐生活、舒坦度曰,他的心中永远有一座荒井。等待她来灌满泉水。


只有她能注满泉水。


“我再也不要离开你。”她在他的怀里呜咽。很久以来,她身陷于无以名状的悲伤中,但第一次掉下了眼泪。


刹那真实,哪管天长地久?


无辜的史美智目睹这一幕。这个假日的清晨,她面临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


这个男人,啊……昨夜跟她缠绵的男人,今朝就在她面前拥抱另一个女人,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走了。


“真好,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她俯在他身上可怜兮兮地吻他。


“你总算来了,唉,”他深情地看着她,用手拨开她散在额前的头发,“这些年来,你过得不好,对不对,看你这样憔悴——”


“我错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搓揉着她,“你这个傻瓜——”


然后他们没有再说话。在雨声中,他将她抛进柔软的大床,听着雨声滴答,他们以肢体交谈,噤声无语,一直到黄昏曰落。


“好饿。”张静终于记得这天一顿饭也没有吃。


“我也是。我己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了。”龚慧安虚弱地说。


“现在我感觉自己可以吃掉一匹马。”


“我去买便当回来。”


张静一跃下床,感觉眼冒金星。不多久,他带回来两个热腾腾的排骨便当。


龚慧安大口大口地吃,几乎来不及咀嚼。当心灵不再饥饿的时候,才感觉肉体的饥饿如此惊人。


吃饱了,她傭慵懒懒躺在床上,张静起身到浴室去放水。


“刚刚那个女的是谁?”


张静忽而听到她冷冷地问一句。


“啊?”


“别装蒜,那女的是谁?”


“她……”


“女朋友?”


“嗯。”


“你艳福不浅。”她的嘴角突然浮现一种怪异的微笑。


“你有资格讽刺我吗?”张静多年的不满在顷刻间无可抑制地奔泻出来,“你自己呢?你在美国到底又跟了多少个男人?你简直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因为你那势利眼的爸爸不喜欢我,你就可以去嫁别人吗?”


她气得发抖,“请你不要在见面的第一天就用这种方式伤害我,你卑鄙下流!我……我老早就知道,你的床上每天可以躺一个不同的女人!”


“你说什么?”他急怒攻心,手一挥,辣辣的一个巴掌贴在她的脸庞上,“你一点反省能力都没有,只会攻击别人,你回家做千金小姐好了!”


她的心刹那间冷了下来,好像有人跟她宣告世界末日就在今天晚上一样。她起来穿好衣服。


正在扣最后一颗扣子时,张静又对她吼叫:“你又想一甩头走了?哪一天你才会改掉这种无情无义的习惯?”


“你还不是一样,一甩头就走,然后一点音信也没有!”


想起旧恨,她的心一样血泪斑斑。


砰!她合上房门。每一次相聚,爱恨交织;每一次分离,都仿佛永远不会再见。


两个人不曾挽留对方,因为他们都不会低头,不肯屈就去抱住对方的一条腿。她走了之后又失眠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又按了张静的门铃。


他打开门,看见是她,心中十分讶异。她竟然示了弱。


龚慧安没有说话,只是扑向前去,把头埋进他温暖的胸膛中。


“我不要离开你。”


其实这一夜他也没睡,他全心挂念着她,只是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她的踪影。


“慧安,你像一只鸟,任性的鸟,但是我并不是一个笼子,所以关不住你。”他说,“可是我爱你,真的,我绝对爱你。”


“我知道,可是你更爱你自己。”


“嗯,你这样说没错。”他思索,“我也知道。”


“你也像一只鸟。”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们可以忘记过去种种而在一起吗?”


“过去容易忘记,可是将来很难说,”他将她搂在怀中,“现在什么都别说,好不好?无论如何,我真心爱你。”


之后是冗长的沉默。


这一个夜里,他们很理智地决定了一件事情。为了天长地久,他们必须有迥异于常人的相处方式。


每一年相见一次。


在美丽的异国相见,每一年约一个新的地点。


就选在6月6日这一天。日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只是一种约定,一个两个人之间的符号。


也许是那个夜晚月白风清,使他们俩都恢复了理智与冷静。


“我们在一起,唉,就目前来说,下场一定不好,与其热烈吵翻分手,真不如这样冷静相处……”张静说。多夜思念,一夜失眠,龚慧安也思索了许许多多,她同意,就现在两个人的状况而言,能够相恋,却不能白头。


尽管他们都希望天长地久。


“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如果真的不能来……”


龚慧安偏头问。


“那么,我们其中一人可以等到太阳掉进地平线为止。双方不得有怨言。”


龚慧安和他腻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之间,他们如胶似漆,但也不免热吵,也许彼此明白,再相聚并没有太久——两人迟早会分开去走各自生命的长路,那是谁也不能帮谁的,所以很快地和好。直到龚慧安震怒的父亲在报纸上大登寻人启事,他们才分开。她必须回去,因为她的家族、她的父亲之故,也因为她明白她目前必须这样做,才能保有她的爱情。可是龚慧安的脚步不再软弱,她的脸庞多了一层美丽的神釆。


心中有了希望。


希望在未来。


等他们两个人在接受种种现实考验、磨钝了棱角,等他们两人都学会不再彼此伤害、不再见异思迁。


第二年6月6日,他们约在巴黎,凯旋门,日落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