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顾朝南喜欢站在那里等她，每次走出万恶的遗传楼看到树下站着人心情都是愉悦的，巴不得从楼梯直接飞到他面前。熬了一整天终于轻松的时候，有个人等在一旁的感觉很妙。后来顾朝南忙碌起来，只是偶尔又偶尔回到老地方等她时，那感觉更妙，像撞彩票，今天中了，或者今天没中，没中的时候会期待下一次，中了时候就会狂喜。

今天九条也中了彩票，可是感觉像买了足彩却中了“再来一瓶”。

龙海认出她，从树下走过来，笑得很有深度，邀请说：“一起去吃饭吧，香辣蟹。”男人不一定要长得多好看，多标致，只要气质优越就一切都出众，足以令女人生出好感。

“哦。”九条还在发怔，“行。”

他指了指：“车停在中央停车常”

九条太久没有和男人一起并肩走在傍晚的校园里了，有些不太习惯，她不说话，他也没说话，默默的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像高手过招，各自打探虚实按兵不动。

一起走的是主干道，从食堂吃完饭的小情侣一对两对的拉着手从对面走来，还有很多骑着自行车往来食堂与学区的人。龙海把她让到里侧，依旧没有开腔。九条看着他，想起刚才他从树下走来，逆着夕阳，形象高大，每一步都迈得稳健，近了才看清表情，英俊的像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复活。

再如何的排斥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点像顾朝南，尤其是坚毅的眼神和下巴的弧度。

认识顾朝南的时候九条才多大，勉强算十八岁吧，刚上大一。用莫西西的话说，那时的九条姑娘还没走出初恋未捷身先死的阴影，活像一只提着狼牙棒逮谁抽谁的霸王龙，除了刺就是霸道，混不吝的主。

这种性格的九条军训时因不满教官的蛮横，于是选择更加蛮横的拒不服从。同学们个个虽内心腹诽却都老实巴交的站着军姿呢，肆意妄为的九条席地就坐下了。还特有理：“毛主席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大太阳底下我们一站俩小时，站死了你负责。”

教官铁青着脸：“你给我站起来！”

九条坚如磐石，老子长这么大就只怕过我妈一个人，你要不是我妈就闪一边儿去。脖子一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站！我死也要坐着死！”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教官从此天天为难她，她又是一盏特别费油的灯，石头搬起来了指不定最后砸了谁的脚，辅导员协调了几次最后仍是拿他们没办法。

某天，号称为人民日夜操劳的学生干部例行到各军训点查看，走到他们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阴凉地休息了，只有九条和教官在双杠旁白脸对黑脸，大眼瞪小眼。看架势，如果她不是女生早被大卸八块了也说不定。

顾朝南挑了如此惊心动魄的时刻踏着血雨腥风而来，声音动听得不得了：“出什么事了么？”

要你管！九条杀气腾腾的侧目望向他，眼里分明噙着泪，偏还固执的不往下掉，心里正问候着教官家十八代的祖宗们：他们全家不是人，他们一家子畜生，一窝混蛋王八蛋……哦，这男的长得可真好看。

教官见顾朝南带着红袖标，挑重点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觉得活着比死还麻烦的九条使劲把眼泪忍回去后，瞪着大眼睛补充了两句，补充完了特意挑了最难听的话顶撞：“四肢发达就是四肢发达，复述个这么简单的事情还丢三落四的。”

然后，怒上加怒的教官就真的不近人情了，刚才还在僵持，眼下就是暴风骤雨：“你，给我上双杠，做五十个臂屈伸，否则你的军训成绩算不合格，明年你接着受训。”

别说五十个，她连撑上去都困难，就好比让猪做俯卧撑一个道理，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年轻的九条成长道路走得太平顺了，尚不懂得服软，宁肯输战场也绝不输气场，一甩马尾，扭头就走：“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刚好明年换个人看。”

后来顾朝南说：“你这个虎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埃”

九条辩白：“我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跟他对着干，能把你给招来么。”

当时她没走两步就听见顾朝南的声音，动静不大，慢条斯理的，也不是冲她说的。

——“这样吧，我替她做，一百个。”

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的九条无暇顾及其他，头也没回的想，随便你吧。赌气跑回寝室，一刻也没耽误马上收东西准备回家。

那会新生刚进校，八月份没正式开学，一个寝室里的姐妹还没怎么混熟，出了事自然是没人劝。幸好有朱宁满头大汗的跑回来叫她：“听说你跟你们教官闹矛盾啦？”

九条做大无畏状：“嗯，我把给他开了。”

朱宁拉起她往外走：“过去看看吧，好好说说，千万别明年再来一次了。”

九条继续嘴硬着不肯：“畜生教官不是人，跟他说人话没用的。”

朱宁拽着她不撒手：“别倔了，那边有个男生替你吊在双杠上呢，你走了人家不是白努力了。”

九条有点蒙，他还真做了？图什么呢？

等她俩悄悄的蹭过去凑热闹的时候，双杠旁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的人，有红脸的同学也有黑脸的教官。顾朝南正和九条的教官在并排的两架双杠上咬着牙一起一伏，形势那叫一个焦灼。下面有好事者大声的数着数：“七十八，七十九……”

没心没肺的九条想：这个人可真是好看，同样的动作他做出来显得特潇洒，一对比教官显得更加猥琐。世上不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是缺少比对的精神。

八月的炎夏，时值正午，众人的影子都缩成一小点被踩在各自脚底下。双杠上两个人的汗像瀑布一样在脸上脖子上都聚出了几条洪线。

顾朝南毕竟是个学生，体力再好也强不过天天受训的兵，到后来渐渐速度跟不上了，劣势明显，越来越无胜算。

大家数到一百二十三的时候，教官做不下去了。那时候，顾朝南才做到一百一。要知道，这种时刻旁边没个人一起作战很容易就失去斗志，他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意志薄弱而放弃。

大热天的，不忍看到天下太平的人们都像纳粹分子一样，自发自主的挤在一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各个一抹脸把汗擦了，然后捏在手心里以示紧张。顾朝南高高在上，面容决绝。那画面颇为神圣，仿佛圣子降临，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底下一脸虔诚的膜拜，却又都带着点小算计。

九条先是花痴后是发呆，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竟然从决绝里看出了从容不迫，她想这个人的眼神和下巴透着一股子的坚毅，我得把他记牢了，将来遇见了绕道走，万万不能招惹。果然，顾朝南缓慢而有力的做到了一百二十一，又一百二十二，又一百二十三，又一百二十四。

唯恐怕天下很太平的同学们那个激动啊，一时间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没皱纹的额头基本舒展了，有皱纹的不幸纹路加深了。好像革命老区的百姓终于见到抗日英雄，又仿佛是央视新闻节目正在此地取景，一个个争先恐后笑靥如花，有递水的，有送毛巾的，有握手的，有热泪盈眶的，还有索要签名的。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人家对名誉不屑一顾，冲破重围只对教官说了俩字：“成不？”

教官估计也挺佩服这人的，愿赌服输，抿了抿嘴：“成。”又眼尖的找准了九条，招了招手叫她过去，没前没后的说了句，“你好好的，咱都不计较了。”

九条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朱宁小声提醒说：“快谢谢人家埃”

心里面或多或少存有少女腼腆以及对英雄式人物无限敬仰的九条才敢红着脸看向喘着粗气还不忘微笑着的顾朝南，觉得他一脸普渡众生的慈悲。想说谢谢，又想问为何要这么做，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最后她万分紧张的凑一块说了：“谢你做什么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