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脆若梅花(4)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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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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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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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558字

孔太平收了手机,正在原地发愣,区师傅从身后闪出来问:“你为什么要给缡子打电话?”


“我救过缡子。她说过有要紧的事时会帮我。你是不是还想问她是不是做小姐的?”孔太平心里正烦,说起话来语气很不好。


“没什么,我多管闲事。”区师傅毫无表情地走开了。


孔太平心里有些疑问,冲着区师傅的背影大声说:“你干吗对缡子这样敏感?”


区师傅没有回答。剩下一个人后,孔太平决定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一趟地委组织部。


外面的太阳不是很亮,过街风阴阴的。孔太平一口气跑到地委组织部楼上,碰到第一个人他就问干训科在哪儿。不料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找干训科干什么。孔太平一时间愣住了。那人进一步说自己就是干训科的。孔太平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想打算将自己心里的事告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支吾一声,说自己是在地委党校学习的。见那人还要追问,孔太平连忙借口说要先上一下厕所回头再说。


回避的时候,孔太平发现自己对地委记忆最深的是这座厕所。这一次他真的有些便意。地委厕所用隔板隔成了五六个小间,上一次孔太平曾在二号小间里呆过,他见二号小间又是空着,便毫不犹豫的钻了进去。上次来时,他在木质隔板上读到那些经常出现在文件里的短句还在,只是旁边又多了一些只有最新文件里才会有的新的短句。孔太平突然觉得在地委机关工作的人心里一定很压抑,就连上厕所也只能想着这些东西。


同上一次没什么两样,孔太平从厕所里出来后,调头回了党校。他对田毛毛说:“妈的,老子早就不想呆在这儿。”


田毛毛帮着孔太平将衣物收拾好后,坐在床沿上又开始哭起来。


孔太平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会怪罪,就说:“我说过了,这事与你无关。”


田毛毛说:“只有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才这样想,我们是嫡亲表亲哩!我不着急你的事。我是叹自己命太苦,好不容易下决心跟着你出来,一天没过完又要回去。”


孔太平说:“这好办,下次再有机会读党校,我一定将你带出来。”


趁着别人都在上课,孔太平拿上行李离开了党校。他将多余的二十几元钱的菜票全给了区师傅。区师傅要给钱,孔太平坚决不收,说是这样回去,不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万一以后落魄路过时,区师傅若记着他,请给口剩饭剩菜吃吃。区师傅没有将孔太平这种自嘲的话放到心里,反而说如果一个镇的党委书记都成了他所说的状况,这个镇的老百姓一定更惨。区师傅没有像孔太平心里想的那样,将孔太平送到马路边。区师傅向他摆摆手后继续埋头捣弄那只仿佛总也烧不开水的煤炉。


田毛毛说:“这老头挺有意思。”


孔太平没有接话,他在想回家后怎么向月纺说清这件事。到了地区长途车站,孔太平又有了新想法。他打电话找到孙萍,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孔太平说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他得将这事弄个水落石出。孙萍说她能找的人已经全找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孔太平也心狠起来,扎扎实实地说,孙萍不要这么快就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给忘了,也不要忘了县公安局的小马拿了一千元钱没有打条子。孙萍听了这话很不高兴,说孔太平如果学会用这种办法办事,是不会有前途的。孔太平带着田毛毛在候车室里等了两个小时后,孙萍亲自找来了。孔太平不管她是怎么打听到的,只要她替自己证实了这事确实是段人庆与萧县长在背后操作的就行。


回县里的长途客车进了县城后,孔太平让田毛毛跟着自己先回家里。孔太平还没喘过气来,月纺就迫不及待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孔太平见这事没什么好瞒的,就实话对月纺说了。月纺不相信,说是早上到菜场买菜,碰到萧县长的爱人,还说了一大堆关于孔太平的好话。孔太平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自己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田毛毛见气氛不对就要走。月纺说这种时候谁也不能走,大家要齐心协力,大家齐心协力了,就是天真的塌下来地真的陷下去也可以抵挡得一阵。


孔太平以为月纺要大哭一场。月纺非但没有哭,反而到厨房里快速做了些吃的。随后她开出一大张急需物品的单子,让田毛毛上街采购去。孔太平不知道月纺要干什么,月纺也不让他管事,要他就在家里当一回大老爷们。直到田毛毛将一部分东西买回来后,孔太平才知道月纺晚上要请客。月纺大概在找人,她回家时阳光已从西边的窗口里照进来了。


没想到月纺请来的第一个客人竟是段人庆。段人庆直接从地委党校开车来的,他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说孔太平的面子真不小,能让萧县长的爱人亲自打电话让他回来赴宴。月纺请来的客人除了段人庆以外还有萧县长夫妇,赵卫东、方行长和干训科的王科长。大家都回避着不说党校的事,王科长便冲着萧县长讲了一个最近才听到的笑话。说是有三个太空人,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是中国人。为了一个科研项目,他们要一起在太空中呆上一年。有关部门考虑到时间太长,允许每个人带五十公斤物品。美国人喜欢健身就带了五十公斤健身器材,俄罗斯人喜欢女色便带上一个五十公斤的女人,中国人则带上五十公斤自己喜欢抽的香烟。一年后,他们完成了研究项目。回到地球上时,美国人有了一身健壮的肌肉,俄罗斯人手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宝贝。只有中国人黄皮寡瘦无精打采,欢迎的人感到不可理解,正要问时,中国人自己先委屈地叫起来说:他妈的,忘了带打火机。王科长的笑话一出口便赢得一个满堂彩。萧县长一边笑一边说,这个笑话没有爱国主义精神。段人庆见了也跟着讲起来,故事才起个头,萧县长就将他的话打断,说是都快老掉牙了。赵卫东连忙接上来讲,结果命运与段人庆一样。萧县长的爱人在一边要孔太平讲。孔太平想起一个笑话,刚讲了一句便打住,说是这个笑话有些黄,不能当着萧县长爱人以及方行长的面讲。孔太平这一说,萧县长就笑起来。于是大家都说,孔太平已经讲了一个笑话。除了萧县长两口子,别人的说笑中都有一种讨好孔太平的意思。闹了一通,月纺从厨房里出来说饭菜做好了。


入席后按县里流行的规矩,不管是主客,什么话也不用说,一起连饮三杯。这叫过门。


过门一完,当主人孔太平正要说话,月纺上来毫不客气地说,今天这顿酒由她来当家。月纺从酒柜里一下子拎出三瓶五粮液。她将其中两瓶分成五份,分别给了五个男人,萧县长的爱人和方行长她另外给了一些饮料。做完这些后,月纺将剩下的那瓶五粮液拧开,拿在手上说:“我请大家来是有私心的,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想你们也不会计较。孔太平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因此我要请各位作陪要给他压压惊。自从与孔太平谈恋爱到现在,我从未喝过白酒。我知道官场上的事越来越复杂,一不小心就有人被人暗算的事发生。我想让自己清醒点,多一双眼睛替孔太平在背后盯着点。哪知能力有限,费了老大的劲也没给孔太平帮上忙。好好的上着党校却被不明不白地退了回来。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别的东西给自己的男人分忧,就这酒了,谁污陷我的男人,这酒就是他的血!我将它一口喝下去!”


听着月纺说话,段人庆坐在那里像是憋着尿一样焦躁不安。


月纺将左手伸成兰花指,指着想上来拦住自己的孔太平说:“别以为只有男人有血性,女人一样有!”说着月纺将整瓶五粮液举起来,用嘴含着瓶口,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萧县长不动声色地说:“月纺,你是喝的矿泉水吧!”


月纺有些挑逗地说:“萧县长不相信,你可以尝一下我嘴里的味道。”


萧县长的爱人赶紧插进来说:“好,月纺像我。当年老萧怀才不遇时,我也是陪着他躲在家里喝酒。”


月纺的酒意很快就上来了。她用剑指指着萧县长说:“就我对孔太平的了解,他已经是够好了。有件事包括赵镇长都不知道。孔太平有个舅舅在鹿头镇当农民。孔太平的双亲死得早,这个舅舅待他就像亲儿子,他和舅舅的女儿就像是亲兄妹。你们也知道那个专养王八的养殖场经理叫洪塔山,孔太平平时对他要多好有多好,就是这个家伙竟将孔太平亲妹妹一样的表妹糟蹋了!换了别人当鹿头镇的书记,洪塔山纵然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孔太平为了保住鹿头镇的经济,就像当年关羽降曹操那样忍辱负重,放过了洪塔山。不信你们可以当面问问田毛毛!”


月纺冲着厨房叫了几声田毛毛。田毛毛应了几声,却不见人出来。方行长跑过去看,才发现田毛毛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嘴哭成了泪人儿。月纺醉得不行了,她硬撑着从厨房里将田毛毛扯出来,让萧县长和段人庆看看。


月纺说:“这么漂亮的女孩,是不是值得你们也不爱江山爱美人一回!”


月纺让田毛毛坐在自己身边,田毛毛勉强坐下来,一副低眉落眼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


段人庆狠狠地与孔太平碰了一下酒杯后说:“孔书记,我没有你伟大,我只会敢做敢为!谁要是碰我家的女人,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阉了他再说。”


月纺迷迷糊糊地说:“段书记,依我看你还是别太冲动,说不定你家的女人想得通,调转头来要嫁给你要阉的男人哩!”


段人庆差一点被激怒了,他正要甩酒杯,被眼明手快的王科长按在桌面下。段人庆用力一挣,一只筷子竟带着一团油蹦到萧县长爱人的身上。


萧县长的爱人马上撩起绛红色的羊绒衫叫起来:“段人庆,你别发疯好不好,我这羊绒衫可是新西兰产的,两千元一件!”


段人庆说:“没事,嫂夫人,回头我陪你一件冰岛产的。”


萧县长看了段人庆一眼,扭头对月纺说:“孔太平的事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老实说,我是提过要求,要他回来主持鹿头镇的工作,赵镇长毕竟还有些经验不足,你们也都知道,一个鹿头镇,一个鹿尾镇,加起来就是半个县,出不得半点差错。地委组织部一开始不同意放孔太平回,不知后来怎么搞的,竟然是地委马副秘书长亲自通知,要结束孔太平在地委党校的学习。所以,我一整天都在怀疑,这是不是地委领导在搞缓兵之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将更重的担子压在孔太平的肩上!你们可能已经听说,区书记提拔干部经常让人出其不意。”


萧县长一说完就起身告辞。其余的人一见赶紧跟着告辞。


半夜里月纺吐了,样子很厉害,最后竟吐出一些血丝来。孔太平大声叫着要田毛毛过来帮忙。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他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一看,田毛毛已经悄悄离开了。孔太平只好独自将月纺送到医院里打点滴。月纺清醒一些后,非要孔太平将自己的情形告诉萧县长的爱人。孔太平不想做画蛇添足的事,就骗了月纺一次。一个星期后,赵卫东来家里询问那份报告的结果。赵卫东听说月纺那晚喝酒喝得吐血,也说这事应该让萧县长的爱人知道。赵卫东说的话就像孔太平让他写的要钱报告一样,一转身便是泥牛入海无消息。直到快过年时,月纺才又在菜场里碰到萧县长的爱人。这时月纺差不多已快忘了自己醉酒的事。萧县长的爱人也没提起。


14


从地委党校灰灰溜溜地回来后,孔太平一共只在鹿头镇呆了三天,其中一天还是去看望田细佰和田毛毛。另外两天,一天用来开总结会,一天用作与黄所长和李妙玉等人聊天。黄所长告诉他,关于区师傅的情况对方目前只给了一份简单的材料,区师傅的确当过副检察长,五十五岁时就提前退休了。黄所长说话时毫无表情的样子反而引起孔太平的注意,他觉得黄所长在这件事情上有东西在瞒着自己。孔太平名义上是在落实关于建设高山环保蔬菜基地的报告,实际上是在家休养生息。镇里写的那份报告放到哪儿了他都不知道。赵卫东隔三差五地来家里坐坐,每一次来,心气都比前一次烦躁。眼看着年三十就要来了,来镇里要钱的人简直比到刑场看杀人的还要多。其中有两拨人最厉害:一拨是镇里欠着几个月工资的教师。一拨是在夏天被泥石流弄得倾家荡产的几十户农民。镇里不欠他们什么钱,可农民们不干,手拿登载着国外一些政府如何善待灾民事例的报纸,天天在镇里说些难听的话。镇里的干部还在暗地里组成了第三拨人,他们嘴里没做声,想要说的全表现为办事效率的低下。孔太平迟迟不想回镇里主持工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他听李妙玉私下说过,上党校之前自己再三叮嘱不让花的那几万元钱已被赵卫东花光了。


越靠近年关,那些要钱的人情绪越激动。特别是教师们,因为不归镇里管了,他们胆子也大了许多。腊月二十那天,几十个青年教师居然在镇里闹事,情急之中还将赵卫东推到办公桌的一只角上顶伤了腰。赵卫东一气之下不想管镇里的事了。赵卫东到萧县长那里诉苦时,萧县长反而将他数落了一顿,最后要他来请孔太平出马。萧县长管着全县难处更多,孔太平知道这一层意思。经不住赵卫东三番五次地登门拜请,萧县长不仅打了电话来,还亲自写了信,孔太平只好回鹿头镇正式办公。


萧县长在信里说,鹿头镇的事没有孔太平是办不好的!


为了印证萧县长的话,孔太平三天之内就使尽了浑身解数。


按照往常的习惯,洪塔山实际报的利润数总要比真实情况少两到三倍,这也是孔太平敢在大火烧到门口时出面救险的一张底牌。孔太平没料到,洪塔山的习惯改了,早早就将底牌亮了出来。孔太平将财政所的丁所长叫到洪塔山那里,三个人当面时,孔太平将话说死,要丁所长作担保,以养殖场的名义到银行借贷款,无论如何也要将年关渡过去,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刚刚下定决心,外面就传来消息,从县银行到镇里的办事处,除了储蓄以外其它业务一律停办,所有账目全部集中锁入指定的金库。丁所长和洪塔山去试了试,果然管信贷的人连影子都见不着。县里的情况更不妙,财政局那几个平常没有化妆不进办公室的女人,竟然像三天没洗脸一样,孔太平还没开口,她们就一齐叫饶,求孔太平发发善心留她们一条命,就是让人贩子将她们卖了也弄不回几个钱。不管面前的情况如何艰难,孔太平再也没有想过要将月纺的私房钱拿出来救急。月纺有几天没见着孔太平,两人在电话里说话时,月纺告诉他,不要打银行的主意,今年下达的紧急通知用词虽然和往年差不多,但由于总理竖着剑眉亲临北京的银行总部,将一些很硬的指标甩在那里,大大小小的行长都怕丢头上的乌纱帽。孔太平也发现总理很少在电视上露面,偶尔出来就是接见外宾也竖着剑眉。当然月纺还另有考虑,她不想让丈夫在自己的同事面前低三下四。